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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今传本周易一些错讹字

古书传抄,每多讹误。《周易》以卜筮书,未经始皇焚书之厄,而汉儒尊经重《易》,传自田何,一脉相承,应该有他们的祖本,没什么错误。故刘向校书,汇集各本,没什么出入,仅贞兆辞“无咎”、“悔亡”之类,或有或无而已。但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所载,汉魏以来各家本子,异文就多了。注者每每违背老实读书的准则,按自己主观解释,擅改原文,颇多荒谬之说。例如,观卦的“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王肃本作“不观荐”,增“观”字。王弼较老实,不更动原文,而注与王肃相同,引“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为证。不知《易》叙事实,孔子发挥感想,讥评当时的贵族,两者不能相排并论,怎能把原文擅自更动?又如谦六五:“利用侵伐。”王廙本侵作寝。这是王廙的臆解而擅改的,不知原文的“侵伐”实际是抗击敌人的侵略。作者主张防御战,对敌人侵略就要防御。防御战不能说“寝伐”。动词,古代没严格区分内动与外动,如俘人为孚,被俘也是孚。这条爻辞上句“不富以其邻”,是说被侵略,故“侵伐”意为防御的反击,不能空谈“寝伐”,不打。如果这时主张“寝伐”,不反击敌人,便是投降主义。这正是作者所反对的片面讲谦的“谦谦君子”。

又晋卦有两个异文。“晋如摧如,贞吉。罔孚裕,无咎”,《说文》引《易》作“有孚裕”。许慎所据是孟喜本。“有孚裕”,裕,“衣物饶也”,谓抢掠物资。按孟喜之意,从“摧如”摧毁敌人力量,而又抢掠许多财物。但“罔孚裕”则是进攻,重在摧毁敌人力量,而不在抢掠物资。两说均通。不过从下爻说进攻要围困敌人,迫之投降。按《孙子》的谋攻“不战而屈人者善之善者也”和“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的说法,当以“罔孚裕”为胜。而且《易》一般说“有孚”,则包括人和物在内。而此独说“罔孚裕”,着重点不在抢物资,则“罔”字较“有”为当。又,“悔亡,失得勿恤”,《释文》:“失,孟、马、郑、虞、王肃本作矢。马、王云:‘离为矢。’虞云:‘矢,古誓字。’”是作“矢”的本子多,其根据是“离为矢”。因为晋坤下离上,就卦象作解。可怪的是,虞翻喜讲卦象,却训矢为誓,谓进攻志在必得。其说较胜。然而按爻辞之意,改“失”为“矢”未当,因为“悔亡”之义指战争失利。这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胜勿骄,败勿馁。这是“失得勿恤”的正解,才与“悔亡”连贯。改“失”为“矢”,尤其以“离为矢”,实在不如王弼本的正确。

以上诸例,似乎左袒王弼。据我研究,王弼据《彖》《象》作注,又从爻位说找每卦的主爻,而以老庄之说附会。《彖》《象》二传既误,他则误上加误。就《易》义说,《象传》、王注,殊为荒谬。但王弼本不擅自改动《易》文,比诸家为佳。如《释文》所载的各种本子,改得乱七八糟,则《易》义便无法研究了。

然而王注本也有讹误字,我们可以根据其他本子校勘,再加以理校,可定其是非:

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离九三)

《释文》:“古文及郑本无凶字。”王注:“嗟,忧叹之辞也。明在将终,若不委之于人,养志无为,则至于耋老有嗟凶矣。”王弼所说是老庄的“养志无为”的保命哲学,对于“鼓缶而歌”无解,因为他对辞义搞不清楚,对于“不……则……”的语法也不研究,急急忙忙把老庄思想往上套。至于《周易》的组织体系,就不是王弼所能懂得的了。但要辨别有没有“凶”字的是非,就得先明组织体系,再说语法。从组织说,《易》多数卦是一卦讲一类事的。离讲战争,而不是个人“养老”问题。离与罗、罹相通,遭遇战争,罹战祸事,而不是《彖》、《象》所谓“离,丽也”,“明照”之意。离六爻的编排,一二爻讲对敌戒备;三四爻写敌人突然袭击;五六爻写对敌反击。分前中后三部,而中间两爻,九三承上,敌人侵袭而我方有了准备,迎击敌人;九四启下,罹祸后进行反击战。这又成为连环式的组织。其式是:1.2.戒备;3.迎战;4.罹祸;5.6.反击。“日昃之离”,黄昏时敌人来犯。“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写后方情况,反衬出前方拒敌的英勇。妇孺击乐(缶,乐器)唱歌(从大耋可知这说的是妇孺);老头儿也争着要去,只叹息年纪太老了,不能上前线杀敌。从语法说,“不……则……”意义一贯。情绪热烈,斗志昂扬,同仇敌忾。故“嗟”字之义是叹息年老,思想情绪是雄壮的,决不是“忧叹”。这表现出全族抗战思想,意义非常深刻,怎能说“凶”呢?有“凶”字,正是由于不明辞义,不懂语法,误解“嗟”义而妄加。古文及郑玄本“无凶字”,正确。

兹再举王弼本的几个错讹字:

需于沙,小有言。终吉。(需九二)

《释文》:“沙,郑作沚。”这又是郑玄本正而王弼本错。因为需卦是写行旅,需是濡湿本字。前人解为须待,以借义为本义,误。“需于郊”,为雨淋湿;“需于泥”,为泥泞污湿。而沙不湿人,不能说“需于沙”。致误之因,由于沙或作 (《说文》), 、沚形近而讹。濡于沚,为水所湿。“小有言”,言借为愆;因为不小心掉到洲沚里去。沚水不深,故“终吉”,没有灭顶之灾,只是湿了身和衣物而已。《释文》“如字”,各本均误,郑玄独正。

曰闲舆卫。(大畜九三)

《释文》:“曰,音越。郑‘人实反’,云:‘日习车徒。’”李鼎祚《集解》作日。引虞翻注也作日。按,郑玄、虞翻作日,正。作曰,因日、曰形近而讹。大畜是农业专卦,农业生产最怕敌人抢掠庄稼,故几个农业卦都提到抗击敌人或提防敌人抢掠,天天娴习车马战的防卫战术,是备战防敌,故曰应作日。

坎不盈。祗既平。(坎九五)

祗,阮元《校勘记》谓闽、监本同,作祗,“石经、岳本,祗作祇”[1] 。王弼注:“祇,辞也。”是王本作祇,故训为语词,无义。《释文》:“郑云:当为坻,小丘也。”王引之《经义述闻》一知训“辞”不通,但他误信作“祇”之本,说祇从氏声,古音在支部;坻从氐声,古音在脂部,二部绝不相通。故他不取郑玄读为坻之说,另作新解,谓祇当作疧,引《说卦》“坎为心病”为证,说“疧既平”是病既平复。王引之长于训诂,他认为“祇”有实义,不应训为“辞”,即“祇”是名词,不是助词,这是对的,但他过信王弼作“祇”之本,不信郑玄作“祗”之本。实则汉《易》有各家本子,郑玄注经,杂采今古,不主一家,不过他说:“当为坻,小丘也。”不像别家擅改原文的粗暴。郑玄之说,实为正确。“坻既平”,言把丘陵地尽量锄平,垦荒耕植。坎卦四、五爻写农业时代,四爻,变战俘为奴隶,取得劳动力;五爻,填坎(阱)平丘,垦植事。坎卦先写打鱼,次说耕种,是从社会发展来编排的。故作“祗”是正,作“祇”是错的。一点之差,意义大别。《易》原作“祗”,借为坻。王弼作“祇”,故不得其解。

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睽九五)

“元夫”,各本无异文。今人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认为“元读为兀”。他引《说文》髡重文作髨;又䡇,经传作軏为证。闻说确。闻一多认为元、兀是一个字。各家无异文,原文祖本当是如此,并非王本有误。按,元夫应读为兀夫。字音,元yun兀yuet一声之转,盖用通借之义。字形,兀从一儿(象人两腿),元从二儿;甲文、金文从一从二,往往无别,故元兀可能就是一个字。字义,兀和刖,意义可以互训而略有分别。《易》有刖,指受断腿之刑的俘虏或奴隶。兀,跛腿的跛子,有时是天生的,有时是后天摔断的,不一定是受刖刑的人。我疑此“元夫”之义,当是从孤单作客的旅人的眼中来看,不当他是受刑的奴隶,而是先天的兀者。故与他边谈边走,结交朋友。后来被别人追了来,把兀者逮住,才知这兀者是逃亡的奴隶。“交孚”,把兀者和旅人一同逮走。按睽卦所写的“恶人”、“其人天且劓”、“元夫”,都是奴隶。不过前两者是受烙额割鼻之刑,元夫则是被敲断一条腿,故“元夫”即兀者。闻一多之说确当。

莧陸夬夬中行。无咎。(夬九五)

莧,是一错字。各家本子均误,故不得其解。或解为菜,或解为草,或说即莞字,独孟喜本不误,《路史》卷五“黄帝问于柏高”条罗苹注引孟喜说, 是细角山羊。孟喜是从“夬”有“兑”,“兑为羊”的卦象说的。这跟《说文》 部解为“山羊细角者”可以互相印证。许慎用的是孟氏《易》。王夫之《周易稗疏》也说,莧是错字,认为是从卝不从艹的 字,解为“细角山羊行于平陸之上”。夬夬是舒缓之意。这里他解“莧”是 的讹误,说对了;但他增“行于”作解则误。实则陸是动词,“陸”非平陸,陸是踛的借字。踛,跳跃。《庄子·马蹄篇》“翘足而陸”,陸即踛。《文选》郭璞《江赋》“䕫䛬翘踛于夕阳”,李善引《庄子》作注,改陸为踛。司马彪注《马蹄篇》“陸,跳也”。夬夬是快的本字,有快速、快乐二义。这是说,山羊在路中(中行)跳得很快、很欢。但这条爻辞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是“象占”辞。筮辞有象占一类。山羊本应在山,今在路上跳,古人认为是怪现象,见怪则占。这是羊占,与鸟占为一类。因此,莧是 的形讹,爻辞是象占。这才是这条爻辞的确解。

还有,小畜、大畜二卦,《释文》:“本又作蓄。”二卦无畜字。大畜说到马、牛、豕,但不是讲牲畜之卦。遯说“畜臣妾吉”,训畜养。《彖》训积蓄,又训畜养。《序卦》说“物畜”,《杂卦》:“大畜,时也。小畜,寡也。”这些都与二卦的内容无关。二卦写农业生产、农民生活,是农业专卦。盖畜义久湮,无人能解。幸《说文》畜的重文 ,给我们对于小畜、大畜的解答。 ,从兹从田,“田中兹生草木”,草木即谷物。段玉裁《说文注》认为畜的玄乃兹之半。 为田中滋生谷物,故农业卦以畜标题。畜当是 简体字。从字形说,畜为 之简体;从畜牲之畜说,则畜可说是一个错字。按金文有 、 ,实则一字,有繁有简而已,则畜乃 之简可证。 之幺作 ,象绳子。我疑 乃畜牧之畜的本字,幺是系牲畜的。农业的起源,种的谷物,人可以吃,也可饲养牲畜。农业时代,三圃田轮耕,休耕田长草,还是为了饲养牲畜。把牲畜绑在田里吃草,故以 为牧畜之畜。 表示牧畜之畜, 表示农业的耕种。这当是畜 二字的起源和分合。总之,畜乃 的简体,小畜、大畜是农业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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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脉望仙馆《宋本十三经注疏》作祗,涵芬楼影印宋刊本《周易》作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