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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卦爻辞前简后详例

有这样一种情况,在某个事类卦中提到一种事物或一个问题,这种事物或问题虽因类连及而提出来了,但情况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明,必须用一个专卦详谈才能清楚,故有前简后详之例。但简写时,有的不大清楚,详写处,又没有再提事类,只能从它的内容来理解。

例如,家人卦说四种家庭,其中一种是“富家”,富借为福,但什么是福家呢?渐卦写的就是。但渐只写有饮食,有桷(意思是可建房子,但也没明说)等。读者只知渐者进也,不知写的是家庭,更不知是福家。屯六二:“匪寇,婚媾。”说对偶婚,读者不知这是屯难事,因为不知对偶婚的婚俗。恒卦的“振恒”,用假借字,人们就不知“振”是什么(许慎用孟喜本作榰,也误)。这些,需明白《易》有“前简后详”之例,方可得确解。

这种例子有:

屯六二:“匪寇,婚媾”——“贲”。婚姻。

家人六四:“富家”——“渐”。家庭。

恒上六:“振恒”——“震”。雷电。

讼九四:“不克讼”——“井”。阶级斗争。

蛊上九:“不事王侯”——“遯”。政治问题。

临六五:“知临,大君之宜”——“观”。政治思想。

无妄九五:“无妄之疾”——“艮”。卫生知识。

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小过”。批评问题。

噬嗑:“利用狱”——“困”。刑狱。

以下选几个卦,略为说明:

“匪寇婚媾”——贲

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屯卦写各种困难事,此爻记婚姻之难。对偶婚是族外婚,起先并不是很容易的。屯也说劫夺婚,就更困难。蒙卦记劫夺婚,被人打死,作者把它作为愚蠢的代表。屯写的是去族外求婚。还有睽上九,也是一个旅人在路上见到一件对偶婚的订婚情况。

贲卦写的是对偶婚迎亲过程。这种迎亲,很像在我国东北黑龙江与内蒙之间居住,长期过原始社会生活的鄂温克人。他们对偶婚的迎亲礼俗是:男家家庭公社全体成员都迁到女家去,不论路的远近,一样去。到结婚后,新郎带了新娘连同她的财物回来[1] 。贲卦写的就是这种婚俗。先写行前准备:有坐车子的,有走路的,老头还要修饰一下胡子。可见人数之多,是男女老少全体成员。次写途中情况:人们走得一身汗,太阳像火一样烧炙。马跑得飞快(这以马写人,显出骑马者的英俊,指新郎及他的伙伴)。最后写到了女家,送上礼物。很可能作者还见到这种婚制礼俗,故写得这样真切。求婚、订婚、迎亲,三者合起来,构成一幅对偶婚婚姻制图卷。这在我国文献上还没有见于记录。这不但是我国古代社会史宝贵史料,也是世界史宝贵史料。

“富家”——渐

家人六四:“富家。”家人是家庭卦,写四种家庭:父权家长制家庭、贫苦家庭、富贵家庭、“富家”。富借为福,幸福家庭,不是富贵之家。从贞兆可见,富贵家庭,“终吝”,倒霉;而“富家”则“大吉”。但福家是怎么样的?没说,因为不能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作者另写一个专卦详述,这就是渐。渐卦在《易》很特别。《易》有的卦从内容标题,如小畜、大畜、大有之类,但不能标为大家人、小家人;《易》又有用爻辞多见词标题的,而渐原来的爻辞没有多见词。于是作者仿效民歌起兴式创作“鸿渐于△”句式,冠于爻辞之上,而截取“渐”字为标题。这是《易》所仅见的。在内容,作者把他拟想的幸福家庭条列出来。物质上,要丰衣足食,有房子住;精神上,要有文娱活动;对孩子要教育,对妇女要尊重,即使不孕也不欺凌(“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有敌人来破坏家庭幸福就要抵抗。物质、精神和教育小孩还是一般所设想到的,对不孕妇女不欺凌,这就很不简单。古代风俗,妇女不孕就被休弃。尤其是奴隶社会,妇女沦为奴隶。不孕而不欺凌,这种家庭真是幸福。至于抵抗侵略,更是作者一贯的主张。

“不克讼,复即命渝”——井

讼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讼记斗争、争讼事,有生产斗争、阶级斗争、贵族内讧。讼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是贵族争讼,失败者回去,邑人三百户乘机逃亡了。

讼九四这一条“不克讼”,是前简后详例,即后面井卦写的,邑主斗不过邑人,被邑人赶走,国王见众怒难犯,只好把邑主调到别的邑去。讼九四的“命渝”,王命令他换一个邑。渝,变也,也就是井卦的所谓“改邑”。

井有三义:井田,水井,又借为阱。井卦先写“改邑不改井”。邑换了,井田没变,封邑照旧一样大小,故“无丧无得”。邑人只把他的威风打下,让他不敢作恶,没再难为他。故他调走时,“往来井井”。为什么邑人赶他?接着就写,邑主怎样压迫邑人:水井干塞不挖,泥泞污浊,水不能喝。打水的瓶坏了,装水的瓮破漏了。捕兽的阱崩塌残旧,久不修理,变为深坑,长了小鱼。要射鱼来吃呢,鱼小又射不到。总之就是说喝的没有,吃的也没有,活不下去,邑人不能不起来造反。国王调来新邑主,邑人控诉旧邑主的罪行。新邑主一看,事实俱在,他只好叫邑人把井淘深,后来又砌了井壁,泉水清凉可口。又修好旧阱捕兽。于是吃喝都有了。

“振恒”——震

恒上六:“振恒,凶。”振,马融训动,《说文》引作榰,柱砥;说是柱础久了则坏,故凶。这个说法不对。恒训常,不训久。初爻“浚恒,贞凶”,言常常要浚土。古人挖土方的事很多,浚井,浚沟,挖地穴、窑洞等,崩坏还得再挖,故浚恒,凶。三、五爻说打猎,禽兽有时不能常得(不恒其德),有时常得(恒其德),故恒训常(说田猎久得不久得,不通)。浚为动词。恒卦讲日常生活事。

振,当依张璠本及李氏《集解》作震。振借为震,言常打雷下雨。关于震的事很多,故另作震卦谈雷雨问题。震卦讲雷电的自然现象、自然性质,尤其着重分析人们对雷电的各种不同看法。这是具有科学知识和科学精神的卦,在《易》中很少见,值得注意。

震卦讲雷电现象:雷电在天空横来闪去;雷电从天上掉到泥里,这是雷电与地接触现象,最危险,会毙人畜,毁屋树。卦一开始(卦辞和初九爻辞)就说人对于雷电有四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听闻雷声就害怕;第二种,置若罔闻,谈笑自如;第三种,非常镇定,雷响得很厉害,他正拿着一勺子酒,酒一点也不洒出来;第四种,起先很怕,后来不怕了。二爻以后,分写这四种人。第二种是商人。雷声很响,很危险。他不管,只想到他的货物会不会受损失。他不顾危险艰苦,猛往山上市场跑。雷轰雨大,山高路滑,到他实在跑不动了,心里安慰自己:不必跑了,就算有损失,几天内也可以捞回来。有时他不冒险了,心里却老是嘀咕:不会受损失吧?没事故发生吧?想啊想啊,睡不着觉。雷雨他不怕,他只想着钱。第四种人,起先听到雷声,疑惧不安,后来因走路很小心,始终没事,就不怕了。第三种人是天文家,懂得雷电的现象和性质,知道雷雨时刚好碰上就会被打死,就像走很窄的路一样,一不注意就歪倒。所以他走路不敢粗心大意,眼光长远,头脑清醒,雷声虽响,并不畏惧。第一种人闻雷声就发抖,因为这是古昔的迷信,被雷打死就是有罪的证据。的确有雷震死人的事。有一个人,雷电没打着他,却打死了他的邻人,也是他的亲戚,于是他认为这个邻人亲戚做了坏事。

以上四爻四卦,详略不同,而互有关系,或者同一范围而时有先后,或者同说一事而详叙其内容,或者就一事物而探讨其中的问题。贲、渐、井、震四卦,是《周易》的精华。贲写对偶婚,当然非儒生经师所能知;井说阶级斗争,也不是士大夫所能理解;但家庭和雷震,应该懂得。可是旧注常摸不着边际。《象传》解渐,说“小子之厉,义无咎也”,只是节录原文。说渐九三“夫征不复,离群丑也;妇孕不育,失其道也”,所谓离群失道,都是浑说。“震”,都知是雷,但《彖》说,“震来虩虩,恐致福也”。迷信者怕雷,为《易》作者所笑,怎说是“致福”呢!《彖》又说,“笑言哑哑,后有则也”。商人只想着他的货物,对雷声响不响没听到,所以哑哑地笑;到想起来货物会受损失,急了,往山上跑,很狼狈。何来说“有则”呢!商人与迷信者是两种人,没有谁先谁“后”。《彖》把初爻写的由怕到不怕那种人,误拉到卦辞来了。爻辞有个“后”字,卦辞没有。《彖》远胜于小《象》,但读书粗心,不明《易》义,也并不高明。王注:“震者,惊骇怠惰以肃解慢者也。”把两句并为一解。以震为骇惰肃懈而响,故能“致福”、“有则”。说打雷有这种作用,为了惊怠肃慢而来。这种联想有些可笑。王注解“亿丧贝”条:“亿,辞也,犯逆受戮,无应而行,行无所舍。威严大行,物莫之纳,无粮而走。”商人怕丧失财物,冒险爬山,够滑稽狼狈了,却说是“无粮而走”,还“犯逆受戮”,其罪名可谓“莫须有”了。第四种人,有了经验觉悟,由怕变不怕。但《象》说他“位不当也”。不知怎样才“当”?又说“震遂泥,未光也”。其实形象地描写雷坠于泥,天电与地面接触,也正是光得很呢。一个具有科学知识、科学精神的卦,对商人顾钱不顾命的描写,用意在讥讽当时“如贾三倍,君子是识”(《诗·瞻卬》)的贵族,却被经师儒生们肢解得不成样子。

震上六爻辞,今人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每人解得半条,高竟谓卦辞涉初爻而误,可见《易》义难解。但我们如细心玩索,明其体系,则不难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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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秋浦等著:《鄂温克人的原始社会生活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