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卦爻辞虚字举例

王引之《经传释词·序》说：“自汉以来，说经者宗尚雅训，凡实义所在，既明著之矣；而语词之例，则略而不究，或即以实义释之，遂使其文扞格，而意亦不明。”对虚字助词的研究，清人成绩颇著。《经传释词》专释经传，刘淇《助字辨略》兼及他书，吴昌莹《经词衍释》对《释词》有所补充。这些都是发前人所未发的文法学书。经师儒生，重实义不究语词，甚至“以实义释之”。既有使虚者实之，有的却又实者虚之了。如王弼解“复自道，何其咎”为“复自其道，顺而无违，何所犯咎”，解“同人于门”为“出门皆同”，解“不富以其邻”为“不待福而用其邻”。不知“何其咎”也即“何咎”、“无咎”——农民劳动归来，没发生事故。“同人于门”，是出征前在城门训练士兵，并非“出门同人”。“不富以其邻”就是不福与其邻。由于失了警惕，敌人侵袭，连邻人一同遭殃，并非“不待富而用其邻”。这是不明语词而“以实义释之”之误(同时不明“富”是“福”的假借)。反之，也有误以实义为虚字，如“祗既平”，祗，郑玄读作坻，训小丘，即丘陵地，意为锄平丘地为田。而王弼作祇，注：“祇，辞也。为坎之主，尽平乃无咎。说既平乃咎，明九五未免于咎也。”“既平乃无咎”，不通。明明“祗既平，无咎”，硬说“未免于咎”。颠之倒之，话不像话，义不成义。解“何天之衢”为天衢，谓“何”为语词，大谬。

王引之、刘淇、吴昌莹三家之书，于《易》文很少引用。刘淇根据“旧训”，旧训不解，他就无从引用。王引之颇有创见，但有得有失(见上一节“假借字”篇)。吴昌莹意在补《释词》之遗，有精义，同样也有得有失。如说，“之犹则也”，引《易》“否之匪人”，谓“否承泰来，与泰相反。‘之’字蒙泰而言，故训则也”。按《易》无此例。泰否虽然相反，对立为组卦，但“否之匪人”应解为“否是匪人”，“之”犹为，犹是。他也知自己说得不对，故又说：“言否则为匪人也。”这就不是“否则匪人”，而是“否为匪人”。《易》有三对组卦，没有相承的卦爻辞。在一个卦里，却有相承之例，恰好用“之”，如比的“比之匪人”，即阿比者是匪人之意，下文“比之无首”，便是“比则无首”。否卦先说“否之(是)匪人”，五、上爻“休否”、“倾否”，才是“承”这个“否之(是)匪人”说的，而“否”并不“承泰来”。按组织和语法应这样分析。

《易》用虚字，有“如”、“若”等副词，如“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离九四）、“出涕沱若，戚嗟若”（离六五），却没有“也”、“矣”、“焉”、“哉”等句末助词。这跟卜辞相类，而《书》、《诗》则有不少[1] 。《易》又有句首助词：如“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这还是引自诗歌，《易》本身没有这种句式，这种助词。又，《易》没有句首感叹词，《书》、《诗》很多。震六二“震来厉，億丧贝”，王弼注：“億，辞也。”以億为噫，是错误的。王弼还说：“贝，资货粮用之属也。犯逆受戮，无应而行，行无所舍，威严大行，物莫之纳。无粮而走，虽复超越陵险，必困于穷匮。”商人只想发财，闻雷不惧，却被说成“犯逆受戮”，“无粮而走”，可谓冤枉。億，“億则屡中”之億，商人是善于谋度的，他只是想度会不会因雷雨而丧失财物，却没有“犯逆受戮”，也不是因“无粮而走”。这是把实义之“億”说成虚字。王弼于不能解之句，推想为“辞”；而于虚字语词则又以实义解之。

这里举几个虚字为例，以见《易》用语词的灵活变通，有同有异。只限于虚义。作实义的如“箕子之明夷”，之训往，动词；“有孚，比之”，之为代词，不录。

（一）“之”

“之”为语词，用法颇多——

之犹为，犹是：“比之(是)匪人”、“否之(是)匪人”。

之同今语“的”：“干父之蛊”、“何天之衢”。

之犹则：“比之无首”、“童(犝)牛之牿”。

之，句中助词，无义：“先张之弧，后说(脱)之弧”。

之犹所：“知临，大群之宜”。

（二）“以”

以借为与。此例较多：“富(福)以其邻”、“不富以其邻”、“剥床以足”、“剥床以辨(蹁)”、“归妹以须，反归以娣”、“得妾以其子”。

以犹而：“不戒以孚”。

以犹有：“师出以律，否臧，凶”、“拔茅茹，以其汇”。

以犹如：“以往，吝”(蒙初六)。

（三）“有”

“有”多用作有无之有，也有与别的语词通用的——

有犹或：“冥豫，成有渝”、“繻有衣袽”。

有犹于：“萃有位”、“闲有家”、“涣有丘”、“王假有庙”、“王假有家”。

有犹则：“系遯，有疾厉”、“损其疾，使遄有喜”。

有犹而：“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有犹为：“随有求得”。

有，名物助词。“有嘉折首。”嘉，国名。古代于国名或族名之上，往往加“有”字，如有虞、有夏、有殷、有易等。孔疏说：“有嘉折首”为“有嘉美之功，折断罪人之首”，作有无之有解；王注“王假有家”为“王至斯道以有其家者也”，也作有无之有，均误。

（四）“其”

其，句首或句中助词，无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句首助词。“复自道，何其咎”，句中助词。“匪其彭”，匪借为昲，彭借为尫(虞翻作尫，曝尫焚巫以求雨)。“其”，句中助词。“有嘉折首，获匪其丑”，匪，彼；“匪其”为句中助词，作整齐语。古书多说“执讯，获丑”，此即“获丑”而加“匪其”为四字句。涣上九“涣，其血去逖出”，小畜六四“有孚，血去惕出”语同，此“其”字是助词。

其犹而：“考祥(详)其旋”(履上九)，谓周详而又反复地考虑。“姤其角”(姤上九)，姤借为遘，相遇而角斗。“豐其蔀”(豐六二)、“豐其沛”(豐九三)，豐，大屋；房子是大的，而房顶则是用草盖的(蔀即菩；沛即芾，草也)。还有“涣汗其大号”(涣九五)即“涣汗而大号”。

其犹于：“涣奔其机”(涣九二)、“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咸其拇”、“咸其腓”(咸初六、六二)。

其犹如：“其匪正，有眚”(无妄)、“无所往，其来复吉”(解)。

其犹将：“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泰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鼎九三)。

其犹有：“不恒其德”(恒九三)、“恒其德”(恒六五)。

其犹则：“晋其角”(晋上九)，进攻则必先较量敌我力量。这跟“姤其角”相遇而角斗不同。

（五）“则”

则犹亦：“艱则无咎”(大有初九)。

则犹岂：“则利有攸往”(无妄六二)。

则犹即：“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离九三)。

则犹将：“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损六三)。

* * *

[1] 《左传》僖公十五年，用《易》筮得归妹上六作“亦无衁也”，“亦无贶也”。今本《易》无“也”字，“贶”作“实”，“衁”作“血”。疑《左传》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