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
  2. 周易释例
  3. 四、筮辞的分类

四、筮辞的分类

卦爻辞分为两种:一是作者所根据以编写《周易》的新旧占筮结果的记录,叫筮辞;一是作者立言,即发挥他思想的话。前一种可以根据它研究古代社会生活、历史事实,是社会史的宝贵资料。后者表现作者的思想,是哲学史的宝贵史料。《周易》的价值就在这两方面,即我国古代社会史料和哲学史料。

筮辞是占筮后的记录,与甲骨卜辞相同。所不同的,卜辞是散杂的、条别的原始材料,《易》筮辞是作者从许多材料中选出一些加以组织编排,成为有组织体系的书。

筮辞的分类,共分三种:(一)象占辞,(二)贞事辞,(三)贞兆辞。

人类的童年,能力薄弱,思想幼稚,对自然界现象无法了解,自然界的威胁无法应付。在生产斗争和社会斗争各方面的问题,古人无法解决,故乞灵于鬼神。问神的工具,殷人用龟卜,周人用蓍筮。卜筮之后,把事实记下来,叫贞事辞;卜筮时所得的吉凶兆示,叫贞兆辞。

象占与卜筮本来不是一类占术。卜筮是人们用某种工具问神,求神指示。象占是鬼神对人作出兆示,人按照兆示来推测吉凶。卜筮是人为的,人用工具去求兆示。象占是天启的,人按天启的兆示来行动。《汉书·艺文志》“数术略”有六种巫术,其中的“蓍龟”即龟卜、蓍筮两种人为的数术。还有五种——天文、历谱、五行、形法、杂占,是天启的数术,我用“象占”一词来概括它。古人认为鬼神与人有密切关系,鬼神冥冥中在周围监视着人们的行为,行为好就给人以吉兆,不好就给以凶兆。吉兆,嘉奖;凶兆,警告。警告如不改变坏行为,就给以灾殃,如山崩地震之类。这是一种天人感应思想。

古人迷信,有种种占术,但对每一种占术,都近于推测,难于确定,故取互相参证方式,按多数取决。龟卜与蓍筮,每次三人同占,而象占也和占卜同用。《左传》载卜而又筮,或梦占而又卜又筮的例子不少。甲骨卜辞有“贞多鬼梦”的话,是梦而又卜的。《易》的象占辞不少,成为一类。而且《易》有明文,自说梦占。剥卦的初六、六二:“剥床以(与)足,蔑贞,凶。”“剥床以辨,蔑贞,凶。”蔑贞即梦占;贞、占卜。蔑借为梦,梦蔑一声之转,相通。《穀梁传》昭公二十年:“曹公孙会自梦出奔宋。”《释文》:“梦,本或作蔑。”可证。这两爻是农民被贵族征调去做车子,梦到伤了脚趾,伤了膝头(辨借为蹁,膝头;剥,击;床是车箱),因而占梦的吉凶。又鼎初六:“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与)其子。”这是商人出门,因鼎倒了断了鼎足而占出行利不利。鼎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是猎人出门打猎因鼎耳坏了而占利不利。这两爻是行旅之占,因鼎坏了的事象而占吉凶。古人迷信,在日常生活中发生事故,认为是一种兆示,故占。

古人或文化落后的民族对于梦和行为分不清楚,梦也是事实,以为人体中寓有灵魂,灵魂在梦时离开了身体去活动,梦也是人的行为,人对于梦中活动要负责的[1] 。这些象占辞,古今说《易》者还无人能解。今人于个别辞句有解对了的,如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之解龙为龙星,高亨《周易古经今法》之注“蔑贞”为梦占,但他们还不知《易》有象占辞。

兹于象占、贞事、贞兆三类辞各举若干卦爻辞为例:

(一)象占辞:象占有编集成书的,《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著录了不少,可见古人这类迷信思想的普遍。不知古人有这些迷信,反而不懂得古代社会。《易》的象占辞大别可分为两类:一是按自然界所显现的象示而占的,有星占,于《汉志》属天文占;有蛇孽之占、鸟占、谣占等,于《汉志》属五行占。二是在日常生活上所见到的象示的,有梦占,有身体受伤而占的,在《汉志》属杂占。

1.星占:《易》第一个卦,乾,就写星占。乾借为斡,北斗星,古以北斗为天的纲维,天随斗转,斡有旋转之义,以斡代表天。乾说天,这个天是有意志的天,它用星象指示人,即《系辞传》所谓“天垂象,见吉凶”。龙是龙星。古代天文学所谓苍龙星座。“潜龙。勿用。”“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说文》:“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飞龙,春分之龙;潜龙,秋分之龙。飞龙显现,对贵族大人有利;潜龙则不利,“利见大人”,贞事辞;“勿用”,贞兆辞。先星占,再筮占。“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田,天田,苍龙左角为天田,苍龙左角星出现对大人有利。“亢龙,有悔”,苍龙的第一、二星为角、亢,亢星出现则不大好(闻一多对乾、龙之义有确解。这是说《易》者第一次精诂,虽则他还不知《易》有象占辞)。“乾”的前后四爻说星占,与筮占参证。中间两爻写贵族内部斗争激烈,有日夜戒惧的,有投河自杀的,因为有排挤迫害他们的。写这种丑恶现象,作者之意是,贵族们内讧的政治现象反映到天上,天必定给以不好的象示。这是“天人感应”的迷信思想,作者用意在警告统治者不要干坏事。

2.五行占,有蛇孽之占:“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坤上六)。龙在说地的坤卦指蛇,龙蛇在古代往往同义,《左传》记郑国两次蛇斗,一次说龙,一次说蛇,一次指水灾的象兆,一次指郑君争位,写城门有内蛇与外蛇斗,内蛇被咬死了,象示在内的国君被在外的赶逐。坤写蛇斗得很厉害,流了满地血。这也是象示贵族们斗争的激烈。鸟占:“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小过)、“飞鸟以凶”(小过初六),小过有经过之义,飞鸟飞过,给了人鸣声的兆示:对上级人不利,对下级有利。另一次,飞鸟飞过,带来了凶兆。这清楚给贵族们以警告。只说象占,没有贞事、贞兆。谣占:“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初九),这是一首民歌,引来作为行旅的谣占。明夷借为鸣鴺,鴺也作鹈,像鹰鹗的大鸟,大嘴,嘴下部有个肉口袋,也叫鹈鹕。但它没有像鹰鹗捕鱼的本领,传说捕鱼时一群鹈鹕把水泽中的水吸到胡子样的口袋里,吐到陆上,把泽中的水吸干才吃到鱼,故也叫淘河。但这种吃法太难了,故民歌用来比兴行旅有挨饿的危险。历代史书所载的童谣,常有关政治,这里只是行旅的谣占。不过行旅经商,在当时是君子贵族们的事。

3.有关日常生活的象占:上引剥卦两爻,既是梦占,又是身体受伤的象占。另有一些梦占,如“履虎尾,不咥人”(履)、“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履六三),踏着老虎尾巴,有时咬人,有时不咬人,这当然是梦境;瞎子能见,跛子能走,是梦。归妹初、二爻也有这两句,是嫁女时的好梦。上引鼎卦二爻是物体损坏的象占。有身体受伤的,咸卦有五爻写身体受伤的象占,伤脚趾、脚肚子、大腿、腰腹、嘴脸。咸卦是下经头一卦,乾是上经头一卦,作者当是把象占有意地这样编排。

(二)贞事辞。占筮,因为有疑问的事情才占,占后把事情记录下来。《易》有单记事的:

履霜,坚冰至。(坤初六)

记行旅的时间,从季秋走到季冬。同时见到冒着严寒的艰苦和行程之远。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

这写的是原始社会劫夺婚的遗俗。女子被一群男子抢去,她哭得很悲伤。卦爻辞多数与卜辞同,单记一事。但《易》是选编而成,有一条卦爻辞记几件事。记两件事的不少,有多至三四事的。如:

良马逐。利艱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大畜九三)

一爻四事,前三与农业有关,后一为附载。“大畜”,农业专卦。“良马逐”,用良马配种以繁殖马群。牧畜业,属农业范围。逐,交配,马交配则走逐。艱,从 , ,古旱字,卜辞常记“贞 ”,《易》作“艱贞”,同。 ,别的书作暵,从日,后代作旱。《说文》,暴干田为暵。《周礼》说,暵则舞雩求雨。“艱贞”,占旱,农业事。“曰闲舆卫”,曰乃日的形近而讹,郑玄作日。农业生产最怕有敌人抢掠,故要天天娴习操练车战的防卫战术,以备抗击敌人,保护庄稼。以上是关于农业的三件事,不连。末一事占行往,为附载。《易》有于主要事类的卦附载无关的贞事的例,以占行往的为多。附载更与上文不连读。前人不知《易》例,往往把不同的事牵强附会地解释。如王弼注解此爻,错谬极多,既不知大畜为农业卦,训畜为蓄积,解逐为驰骋,艱为艰难,闲为闲阂,又牵连到上九爻辞(误从《象传》);尤其荒谬的,把上九“何天之衢”读作天衢,以何、之为语词,无义,不知“何”借为荷受之“荷”,衢借为休,衢、休,古声相通,“何天之衢”,同于《诗·长发》的“何天之休”、《仪礼·士冠礼》的“承天之休”(高亨有确解)。古人靠天吃饭,故农业生产感谢天的福佑。“何天之衢”决不能解为天衢,更不能强与九三牵拉在一起说。不明《易》例,不知训诂,牵强附会,这就是《象传》、王注的荒谬。

(三)贞兆辞。占卜有一套表示吉凶的专门术语。卜辞有吉、大吉、(灾)、亡、亡尤等,《易》有元亨、利贞、亨、无咎、无悔、吉、凶、悔、吝、厉等。贞兆辞一般系于贞事之下,说明所占之事的吉凶;也有单有贞兆而无贞事的。

但《易》的贞兆有与卜辞不同之点:

1.有两个以至四个吉凶相反的贞兆辞连说的,这表示事情有对立转变之意。如“家人嗃嗃。悔,厉,吉”(家人九三),贫穷之家,虽然艰苦,可以转好,与下文“妇子嘻嘻。终吝”对,富贵之家,嬉笑骄逸,终会倒霉的。这是比喻穷人勤俭持家,就会变好;富人骄奢淫逸,就会没落。晋上九讲战争进攻之前要较量敌我力量优劣,情况如何,考虑打不打,末了说:“厉,吉,无咎,贞吝。”四贞兆辞是对立的:吉、无咎,是好的;厉、吝,是坏的。这就是对立转变各种情况。

2.用贞兆辞说明事理,评判是非,实际不是筮占的贞兆。如“师出以律,否藏,凶”(师初六),这是说,行军纪律不好,必然打败仗。“凶”字不是贞兆。“众允,悔亡”(晋六三),用奴隶兵进攻,必然失败。“悔亡”也非贞兆。“晋如鼫鼠,贞厉”(晋九四),士卒胆小如鼠就打败仗。这“贞厉”与“悔亡”同,也非贞兆。“或跃在渊,无咎”(乾九四),这“无咎”意为无罪,是作者同情投河自杀者,替他辩解,说他是没罪的,言外之意说被人迫害。“无咎,弗过,遇之”(小过九四),这“无咎”,指没犯错误的人。对没犯错误者的态度,不要责备,而要表扬。两爻的“无咎”,均非贞兆。

3.《易》以事类组卦。在某些卦,卦爻辞讲一类事,连贯为一系统,爻辞下的贞兆辞跟这一事类无关,另为系统。当是录自旧筮,贞兆与贞事不相应,不能连读。如贲卦写一次对偶婚的亲迎故事,从行前准备,到途中情况,然后到了女家送上礼物,故事始末一贯到底。而爻辞中有“永贞吉”、“吝,终吉”、“无咎”三贞兆辞,与故事毫不相关,事与兆也不相应,不能连起来解。这在《易》是比较特别的,不多。同人卦的几个贞兆辞,也应这样看。同人卦讲战争,“同人于宗。吝”,行前请命于祖,如“吝”就不要去。“乘其墉,弗克攻。吉”,既然攻不进城败退,就不能说“吉”。这是写战争的话为一系统,贞兆辞为另一系统。

关于贞兆辞,春秋时已不了解,或有意曲解。如鲁穆姜把“元亨,利贞”两贞兆读作“元、亨、利、贞”,一字一读,一字一义。《易传》把这说为“乾”的“四德”。又有把“元亨”一词割裂开来,读“乾元”,“坤元”为句。《彖传》凡卦名下有“亨”字的,总是连起来解,甚至解“小过,亨”为“小者过而亨也”,连卦名也不懂。把“既济。亨。小利贞”解为“既济亨,小者亨也”,变为“小亨”了。“旅。小亨”,《彖》作者以为“利贞”常见,没有说“小利贞”的,这一定是“小亨”误倒为“亨小”,不知“亨”有大小,故有元亨、小亨之分。“利贞”义同于亨,“小利贞”犹小亨。贞,《说文》解为卜问,正确。卜辞、《易》的贞均应训卜问。而《易传》则训贞为正,历代沿用。“师。贞丈人吉”,《彖传》:“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不知“贞丈人吉”为句。贞不训正,不连“师”读,这是《易》例。自从训贞为正,于是解《易》者对于“贞凶”、贞厉”、“贞吝”等贞兆辞的解释,尽是胡说。哪有正而反凶、厉的?例如:“夬履,贞厉”(履九五),《象》:“夬履,贞厉,位正当也。”“晋如鼫鼠,贞厉”(晋九四),《象》:“鼫鼠贞厉,位不当也。”同是“贞厉”,何以一“正当”一“不当”呢?本来是说,行为急躁的和士卒胆小的,都是危险失败之道。难道居九五君位就“正当”吗?不通。《象传》除了爻“位”就没可说的。

筮占辞分象占辞、贞事辞、贞兆辞三类。但一条卦爻辞中,三类辞兼备的极少,单一类的也不多,多的是贞事和贞兆连说。

三类连写的只有二例,“豐”二、三爻是。如:

豐其沛,日中见沬(星占)。折其右肱(贞事)。无咎(贞兆)。(豐九三)

单记象占的: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蛇孽,五行占)。(坤上六)

单记贞事的:

履霜,坚冰至(记行旅)。(坤初六)

单记贞兆的:

元亨,利贞。(乾)

《系辞传》:“《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借用它的话,可以这样将筮辞分类(虽则意义未必相同):

象占辞——示辞

贞事辞——告辞

贞兆辞——断辞

* * *

[1]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有分析(《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第二卷,第366页,莫斯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