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
  2. 周易释例
  3. 二十四、释“人”、“小人”、“邑人”

二十四、释“人”、“小人”、“邑人”

据今人赵纪彬《

论语

新探》的分析,认为“‘人’与‘民’在

春秋

时期是不可混同的两个阶级;他们在生产关系中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在政治领域中有统治与被统治的区别,因而其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的内容与形式,亦复互不相同”,即“人”是统治阶级,“民”是被统治阶级。又说:“‘君子’与‘小人’虽同属于‘人’的阶级,但‘君子’系指奴隶主阶级的维新派,‘小人’则指过渡时期的革命派,其中包括新兴的封建地主阶级、个体农民和手工业劳动者;二者是由于政治路线不同而形成的两大对立派别。”他又说,“小人”与“民”不同阶级,而与“民”有共同之处,即“小人”与“民”同为生产过程中的劳动者。反之,“小人”虽与“君子”同属于“人”的阶级,而却与“君子”又有区别,即君子“劳心”而小人“劳力”。这是春秋时期社会急剧变化所显现的现象,在此前没有这样的区别。《诗·瞻卬》“人有民人”和“人有土田”,同义连用,民人不分。“人有”之“人”可说是贵族,而“民人”并不是民与人。《桑柔》“民人所瞻”,“民人”亦同义。

《易》有“人”无“民”。“人”是泛称,没有阶级的意义。“同人于野”,到农村召集农民,挑选士卒,“人”指农民。“同人于门”,在城门训练士卒,也是农民。“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人”是泛指,没说是什么人。“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行人当是商人、贵族,但是邑人无疑是被统治阶级,尤其是奴隶,而“行人”、“邑人”均称“人”。正如“同人于野”的人为农民,“同人于宗”的人则为贵族军官,同称“人”。旅上九“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此周人被狄人侵迫,自邠迁岐的事,所谓“旅人”,举族迁徙,全成旅人,则“人”之无分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可见。

“君子”与“小人”,在《论语》每每比对论述,成为性质相反的两种人。“君子”是贵族阶级,同时“君子”一词变成公式化的性格,成为求学、做人的理想境界及臧否人物的标准尺度。至少

孔子

与孔门的看法是这样。如: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述而》)

子谓

子夏

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

圣人,最高的一级,认为是学不到的,君子则是可以学得到的理想人格。君子具有什么样品格呢?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篇》)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宪问》)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季氏》)

如此之类,有从政治上说,有从行为修养上说,即修己和治人之道。

这在《

周易

》,作者也提出一些标准来。有好几个卦讲政治的,讲行为修养的,就是他所说的君子的质量,有理想境界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一些标准,二千年来,还没有人像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完满。试举两例:

《论语·宪问》:“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方,郑注:“谓言人之过恶。”子贡喜欢批评人的错误,孔子很不赞成,虽则他主张忠直。“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宪问》),不要阳奉阴违,可以当面触犯。但只是不逢迎而已。对人一般人不批评,对君更不敢批评了。而《易》的“小过”,则发挥一套关于批评的理论。首先,提出批评的必要,认为无论尊如祖父或国君,如果有错,就要批评。不论任何人,如有优点,就要表扬。假如错误不大,还不到批评时候,也要防止他错下去,小错变大错。不能纵容放任,否则适足以害了他。这说明批评的必要。他还指出要用什么方法和态度来批评:对没错误的人,不但不要批评,还要表扬。不过又不是说现在没错,以后也没错,看到往后有犯错危险,就必给以警告,提防犯错。至于对没错误的人不表扬,反而故意挑剔,加以责备,这是态度粗暴,方法错误。好比对天空飞鸟不用箭射而用网网一样,其结果很坏,会造成灾祸。这话是针对当时的贵族当权派专攻击人说的,即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那种现象。他看到当权派居心叵测,鬼计多端,专攻击人,却没人敢说话,这使周室陷于危亡的境地,所以提倡批评,指斥那些营私结党狼狈为奸的阿比者为匪人,号召大家打倒匪人。《易》作者是不畏强暴,敢于批评的人。关于批评的见解很有卓识。《诗·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左传

》襄公七年“正曲为直”,是古有主正人之过的人。《

吕氏春秋

·自知篇》:“汤有司过之士。”作者之论批评,当是司直者所根据的原则,或总结司直的经验。

新谦德论,是《周易》作者非常精辟的见解。谦是美德,古往今来谁也没有异议。

老子

大谈谦让的好处,孔子的弟子说孔子是“温良恭俭让”的。谦卦的《彖传》,给谦大唱赞歌,说天地人神都重谦的。在谦卦,《周易》作者也未尝不承认一般说的“谦谦,君子”。但他并不满足于一般所谓谦,他认为谦是有条件的,单讲谦,有时要犯大错误。他提出“鸣(明)谦”、“劳谦”、“㧑谦”三结合的新谦德论。鸣借为明,明智;先要明智以辩别是非,应谦才谦,不应谦就不谦。不明而谦,是糊涂虫。劳,勤劳刻苦;能劳苦强干的才说到谦。不劳而谦,贪安取巧,实际是个懒汉。㧑同于挥,奋勇为挥;奋发前进的才配说谦,不㧑而谦,畏缩怯弱,只是懦夫。糊涂虫、懒汉、懦夫,以谦为遮羞布,那不是真谦。故谦是有局限的,有很大的缺陷,甚至犯大错误。他举战争为例,证明这新谦德论的正确。上面解释,只就一般说,实则要根据作者举的防御战的事例,才能说明这新谦德论的正确意义。“不富以其邻”,节引泰六四爻辞。原辞说的是一次疏于警惕,被敌人袭击,遭受重大损失的惨痛教训。引来是说,在敌人侵略的情况之下,要谦让呢还是抵抗?这就要用明智来辨别。当然是抵抗对而谦让不对,故说“利用侵伐”。这“侵伐”意思是要打,反击敌人。又说“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这“鸣谦”也是引文,引本卦上文的省辞法。新谦德论是“鸣谦、“劳谦”、“㧑谦”三者结合而不可分的,只引“鸣谦”,其实兼说“劳”、“㧑”两者,这是《周易》引文省辞例(见上“卦爻辞的省辞法”)。读《易》要明《易》例。这里是说,对于战争,先要明辨是非,认清楚敌人的侵略是罪恶的,我们的防御是正义战。如果被敌侵略还讲谦让,便是投降主义。既认定防御是正义的,那就要起来抗战,抗战就要劳,不怕苦。抗战更要奋勇向前,英勇杀敌,不怕牺牲。如果怕苦,怕死,便成逃兵,便是胆小鬼。“利用行师征邑国”,是给敌人迎头痛击,消灭侵略者的意思,即“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意。这个三结合的新谦德论,足以纠正片面说谦之误,是具有辩证法思想的理论。卦爻辞两言“君子有终”,前一个是一般所谓“谦谦君子”的君子,后一个是鸣、劳、㧑与谦结合的新思想、新行为的君子。君子有新旧之分、真假之别。这是作者所说的君子理想品质之一。

讲行为修养诸卦所说的品质,都可说是理想品质,同时是针对当时的君子而给以批判的。如履卦要“素履”、“履道坦坦”、“考祥其旋”,而不要“夬履”,无妄卦说不妄想妄行,观卦说要看得聪明,看得全面宽广,震卦说打破迷信,艮卦说讲究卫生,节卦说要节约,以及这里说批评和新谦德观,都是。

“君子”与“小人”,是对立的两个阶级。“君子”,统治者;“小人”,被统治者。《易》往往从两个阶级对立说:

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师上六)

包承,小人吉,君子否亨。(否六二)

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大有九三)

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观初六)

好遯,君子吉,小人否。(遯九四)

小人用壮,君子用罔。(大壮九三)

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革上六)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既济九三)

君子的阶级,上自天子、王、公、大人、丈人、长子、弟子,下至史、巫,等等。“小人”与“大人”对,是被统治者。此外还有邑人、童、仆,以及家庭的妇女、臣、妾,都是被统治阶级。

“小人”有些什么人呢?

据上面有关战争的“小人勿用”、“小人革面”看,“小人”是农民,即“同人于野”的“人”,从农民中挑选为士卒的人。

又剥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这“小人”也是农民,是被君子征调去服徭役的农民。《诗·七月》“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即农活忙完了就要去给君子劳役。“大有”丰收后,大地主天子和群臣大排筵席庆祝,而“小人弗克”,也是农民。

至于解六五的“君子维有解,吉,有孚于(为)小人”,这“小人”则是奴隶。是君子把战俘的绳索解开,让俘虏成为奴隶。奴隶的主要来源是从战争捉来的俘虏。奴隶主使俘虏变奴隶,要用“维心”术,即坎所说“有孚,维心,亨”。

“维心”术有两种,一用甜言蜜语抚慰劝诱,一用酒饭款待。比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比之,亲比之,即抚慰。盈缶,即用酒饭款待。又坎六四:“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把俘虏放在地牢里而用酒饭款待。益九五:“有孚,惠心,勿问,元吉。”问,以物质赠人;勿问,不用物而只用言语安抚。

这些战俘变奴隶,主要用在农业生产,成为“邑人”的成员。劳动生产同于农民,但奴隶主怕他们逃跑,都加以刑,或烙额,或割鼻。反抗顽强的,敲断一条腿,反抗轻的,手脚带上刑枷。即蒙初六说的“发蒙,利用刑人,用说(脱)桎梏”的“刑人”,睽六三旅人在路上见到的“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俘虏也有一部分做家庭奴隶,家人上九的“有孚威如,终吉”,是这一种。

综上所说,“小人”有本国的农民,有战争捉来变为奴隶的俘虏。奴隶受刑,只干农活。农民不受刑,但农活外,要抽去兵打仗,要给贵族服徭役。奴隶不打仗,一则会逃跑,二则不肯为统治卖命。晋六三“众允,悔亡”,是用奴隶兵打仗失败的事。

从“小人”的成员看,已可见“邑人”有农民,有奴隶。从说到“邑人”的爻辞看,更可说明:

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讼九二)

这些大量逃亡的一定是奴隶。如果是农民,逃到外国去,反而成为奴隶,还比不上在本国做农民。如逃到别邑,别的邑主不敢收;而天下乌鸦一样黑,又何必逃。无妄六二:“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受灾的,也当是奴隶。统治者对奴隶操生杀之权,他失了牛,一定先向奴隶开刀,对农民就没敢那么厉害。不用说杀,压迫得太甚,如井卦说的邑人赶逐邑主,国王也没办法,只好把邑主调到别的邑去。敢于驱逐邑主的邑人,当以农民为主。奴隶只以逃亡为手段反抗邑主,还没那么大胆敢于赶走邑主。

比九五:“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诫借为骇。王和待卫队打猎,大队人马,而邑人见了,并不惊骇。这“邑人”当指农民。比卦说明上下亲比,用“邑人不骇”作为亲比一个例子,以农民作为人民的代表。奴隶则为这一阶级的最下层,地位比不上农民。但“邑人”包括农民和奴隶两种农业生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