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卦爻辞的假借字

古书多用假借字，清儒精于训诂的如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常以假借义治史子，读群经，所著《读书杂志》、《经义述闻》，成绩颇著。引之引其父念孙的话说：“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 为病矣。”(《经义述闻·序》)《述闻》“通说”的“经文假借”，列举了许多例子。说：“至于经典，古字声近而通，则有不限于无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见存，而古本则不用本字，而用同声之字。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是以汉世经师作注，有‘读为’之例，有‘当作’之条，皆由声同声近者，以意逆之，而得其本字，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也。”(《经义述闻》三十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也多用假借作解。其中有《毛诗古文多假借考》一篇，说：“《毛诗》为古文，其经字类多假借。《毛传》释诗，有知其为某字之假借，因以所假借之正字释之者；有不以正字释之而即以所释正之义释之者。说《诗》者必先通其假借，而经义始明。”

读《易》也应如此，而且更应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周易》不但多用假借，它还有用假借的特例。例如，“豮豕之牙”，有豮字，而贲的“白贲”即白豮。“涣奔其机”，有奔字，而“贲如濡如”、“贲于丘园”，贲义为奔，因贲卦用多义词标题，故借贲为奔，为豮。“濡如”、“濡其首”，有濡字，而需卦之需即濡本字。明夷的“明夷于飞”，明夷借为鸣鴺，“鸣鹤在阴”，鸣鹤与鸣鴺同类，而且也是民歌。“鸣谦”、“鸣豫”，则又借鸣为明。“求小得”，“随有求得”，而又往往借“德”为得，如“不恒其德”、“恒其德”、“尚德载”。《易》的德即得，道是路，没有“道德”意义。此类极多。

焦循也知《易》文多假借，但他的《易学三书》，强调“旁通”之说，滥用假借，不借的也说是借，把《易》文搞得支离破碎，不成文义，不足为训。未有句读不通而成为文义的。王引之《经义述闻》解《易》不多，有得有失。其得，在于能明假借之义；其失，在于仍为旧说所束缚。解对的，如“光亨”训光为广大，光亨犹大亨。蛊训事，不是惑乱。“剥床以辨”之辨借为蹁，以犹与。蹁，膝头。“旧井无禽”，井读为阱，禽指兽言之。“并受其福”，并为普，并普声近，遍也。“鸿渐于磐”，磐古作般；般，泮、陂，水涯高处。“归妹有时”，时借为待，俱以寺为声。“繻有衣袽”，繻为襦，温暖之衣；有，或也；衣袽，着败坏之襦也。这些都是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独得之见。其所以有失未能说对者，因为仍然迷信古人，胶执旧说，或不明文字的本义。如解“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谓西南为“坤”，东北为“艮”，朋为朋类、朋友，不知朋为朋贝、货币。此制去古已远，前人是无从了解的。这是说，周商人到西南地区可以赚钱，到东北地区就丧失货财。因为周西南多他们的友邦，如跟武王一起伐纣的八国或八族，在周西南（《书·牧誓》），东北有强敌鬼方，故丧朋。八卦方位说，出于汉代，见《说卦》。不能以汉代八卦方位说解《易》。他又解“朋盍簪”，簪借为撍，训速。也以朋为朋友。不知古有以朋贝为装饰品的。《诗·閟宫》“公徒三万，贝胄朱綅”，三万军队用贝为胄饰。此则以朋贝为簪饰，不是速合朋友。解“包荒”，引《太玄》“以中督九夷”为说，谓荒为荒服，“六五居外卦之中以内应九二，则中国有圣人而荒服来享之象矣”。实则什么圣人、荒服，都出于后代；什么内卦外卦之中，全本于《象传》，非《易》所有。尤须注意，其断章取义之处，更为误解。泰九二爻辞应读“包荒，用冯河，不遐遗”为句，不能于“包荒”断。荒，郑玄：“读为康，云：虚也。”（《释文》）至确。盖包借为匏，冯河，即“暴虎冯河”之冯河，徒涉也。冯也作淜。这是说，以挖空的匏瓜绑在身上涉河，就不致淹溺。遗通隤，坠也[1] 。误信《太玄》，不是经学家所应有的态度；“包荒”为句，训诂也误。冯河之义，至为明显。训荒为虚，有郑说可据。包之借为匏，善于说假借者，何以不明？解“坎不盈，祗既平”，谓祗借为疧，引《尔雅》：“疧，病也。”《说卦传》：“坎为心病，为耳痛。”“疧既平者，病已平复也。”相信王本作祇，不信郑玄说“当为坻，小丘也”。谓祇从氏声，坻从氐声，古支脂二部绝不相通。又谓“坎不盈”与“疧既平”为两事。如孤立地看，引之之说可通，但合二句尤其合全卦来看，则此说便不通了。一、祇、祗，形近易讹，王弼解祇为“辞”（助词），最不通。正因为他所据本作祇，而郑玄本则作祗，故说“当为坻”。这里恰恰是郑玄对而王弼误。二、《说卦》说“坎为心病，为耳痛”，汉人附会，未足信据。三、分二句为二事，是王引之的遁词。试问“坎不盈”作何解？二事怎能这样连在一起？是否又以坎为心病？四、最重要的要看全卦。“坎”以坎坑为不同之事的联系，事虽不同而又有关连性，是按社会发展来编排的。头三爻说下水打鱼。鱼塘是一种坎，打鱼是渔猎时代的事。四、五爻写农业时代两事，一是以酒饭款待俘虏，为了要得奴隶生产劳动力。俘虏关在地穴里，地穴是另一种坎。一是填捕兽的阱，而开垦丘陵地为田，扩大耕地。坎是阱，因农业时期不需要那么多的阱，故填了一些，留一些，即“坎不盈”；而“祗既平”，正是郑玄所说“祗当为坻，小丘也”，即把丘地尽量锄平为田，这是“祗既平”的确解，不是病已平复。两事连贯，一面填坎，一面开田。当然，卦的组织，尤其是社会发展，所有经师、训诂家是无从了解的。他们解《易》，只能乞灵于《易传》或其他古书，即使精于训诂，有家学渊源的王引之，也不例外。对于周人历史，他也不知《易》有记载史事的卦爻辞，解“丧羊于易”（大壮六五）、“丧牛于易”（旅上九）谓易为疆埸，引《汉书·食货志》疆埸之埸作易作证，以及《荀子·富国篇》“疆易”及汉魏碑，谓“古疆埸字多作易”。不错，易、埸可通，但何以一再记牛羊丧于易呢？其实，此易应借为狄，易狄声通，小畜的“血去惕出”，涣作“血去逖出”，可证。二爻所记实为太王为狄人所侵迫迁于岐山之下居焉的事（见《孟子·梁惠王篇》）。在举族迁徙时，遭狄人抢掠烧杀，旅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详记当时的悲惨景象，不能单取一句为解而不读上文。断章取义，为王引之解《易》之一病，如解“包荒”是。丧牛羊于狄，为周人历史上一件大事，故一再记载。又解“晋。康侯用锡马蕃庶”，采荀爽注“阳中之阴，侯之象也。阴性安静，故曰康侯”，“马谓坤也”。这又是迷信《易传》之失。康侯实即封于卫的康叔，锡马是受封时成王所赐的马，是良种，故用“昼日三接”法使马匹蕃庶。这是周初故事。晋讲战争，需许多马，故连类而说到蕃殖马匹，与坤并无关系。

以上不惮烦琐，把王引之解《易》的得失详细讨论一下。他懂得《易》文之用假借，是他的高明，故颇有所得；而迷信《易传》，胶执旧说，故又有缺失。

《易》用假借字极多，依次列举（解详《周易通义》）：

乾借为斡，北斗。(乾)

乾乾借为虔虔或悁悁，敬慎戒惧也。(乾九三)

群借为卷。(乾用九：“见群龙无首。”)

鹿借为麓。(屯三：“即鹿无虞。”)

几借为机。(屯三：“君子几。”)

舍同于捨。(屯三：“不如舍。”)

屯借为囤。(屯五：“屯其膏。”)

困借为捆。(蒙四：“困蒙。”)

童借为撞。(蒙五：“童蒙。”)

光借为广，大也。(需：“光亨。”)

孚，俘本字。俘获，此为获利。(需：“有孚。”)

需，濡本字，濡湿。(需)

沙，应作沚。沙或作 ， 、沚形近而讹。(需二：“需于沙。”)

言借为愆。(需二：“小有言。”)

窒借为恎，惧也。(讼：“有孚窒惕。”)

德同于得。(讼三：“食旧德。”)

言借为讯。执言犹执讯。(师五：“利执言。”)

诫借为骇。戒、亥，声通。(比五：“邑人不诫。”)

畜， 的简体，从兹田。见《说文》“畜”重文。(小畜、大畜)

富借为福。(小畜五：“富以其邻。”)

以借为与。(同上)

德载借为得栽。(小畜上：“尚德载。”)

夬借为决、趹、快，速也。(履五：“夬履。”)

祥借为详。（履上：“考祥其旋。”）

其犹而。(同上)

包借为匏。(泰二：“包荒。”姤九五：“以杞包瓜。”)

遗借为 ，坠也。(泰二：“不遐遗。”)

艱从 ，借为暵。旱暵。(泰三：“艱贞无咎。”)

孚，同于俘；俘获，得食。(泰三：“其孚于食。”)

翩翩借为谝谝。(泰四)

以犹而。(泰四：“不戒以孚。”)

复借为覆。(泰上：“城复于隍。”)

之犹是。(比三：“比之匪人。”否：“否之匪人。”)

之犹则。(比上：“比之无首。”大畜四：“童牛之牿。”)

包借为庖。(否二：“包承。”三：“包羞。”)

承借为脀。(同上)

羞，馐的本字。

离借为罗，得。(否四：“畴离祉。”)

“匪其彭”，匪借为昲，曝晒。彭借为尪。(大有九四)

交借为绞或烄。(大有六五：“厥孚交如威如。”)

鸣借为明，明智。(谦六二：“鸣谦。”)

鸣借为明，白天。(豫初六：“鸣豫。”)

盱借为纡，迂。(豫三：“盱豫。”)

有同于又。(豫三：“有悔”。)

由豫借为犹豫。(豫四)

官借为馆。(随初：“官有渝。”)

蛊借为故，事也。(蛊)

考借为孝。(蛊初六：“有子考。”)

咸借为感，为諴。(临初九、九二：“咸临。”)

甘借为拑。(临六三：“甘临。”)

忧借为优，和也。(临六三：“既忧之。”)

知借为智。(临六五：“知临。”)

生借为姓。(观六三、九五：“观我生。”上九：“观其生。”)

屦借为娄。从娄，曳也。(噬嗑初九：“屦校灭趾。”)

何借为荷，担荷。(噬嗑上九：“何校灭耳。”)

贲借为奔。贲、奔，卉声。(贲六二：“贲如濡如。”六五：“贲于丘园。”)

贲借为豮。(贲上九：“白贲。”)

皤借为燔。(贲六四：“贲如皤如。”郑玄作燔。)

蔑借为夢。(剥初六、六二：“蔑贞。”)

辨借为蹁，膝头。(剥二：“剥床以辨。”)

膚借为臚，腹部。(剥四：剥床以膚。”)

频借为嚬、颦。(复六三：“频复。”巽九三：“频巽。”)

说借为脱。(蒙初：“用说桎梏。”小畜三：“舆说辐。”)

曰，日之形讹。(大畜九三：“曰闲舆卫。”)

童借为犝。(大畜六四：“童牛之牿。”)

颠借为慎，从真声，善也。(颐六二、六四：“颠颐。”)

拂经借为刜径。刜，斫除。(颐二：“拂经于丘。”五：“拂经。”)

袛当为坻。(坎九五：“祗既平。”)

随借为隋，肉。(咸三：“执其随。”)

辅借为 ，腮部。(咸上：“咸其辅颊舌。”)

敬借为儆。(离初九：“敬之。”)

振借为震。(恒上六：“振恒。”)

执借为絷。(遯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

壮借为戕。(大壮初九：“壮于趾。”九四：“壮于大舆之 。”)

罔借为网。(大壮九三：“君子用罔。”)

愁借为揫，为遒，围迫也。(晋六二：“晋如愁如。”)

允借为 ，进也。同于晋。(晋六三：“众允。”升初六：“允升。”)

明夷借为鸣鴺。(明夷初九：“明夷于飞。”)

夷借为痍。(明夷六二：“夷于左股。”)

拯借为乘。(明夷六二：“用拯马壮。”壮借为戕。)

腹借为 。(明夷六四：“入于左腹。”)

心借为杺。(同上“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

遂借为队，即坠。(家人六二：“无攸遂。”震九四：“震遂泥。”)

嗃嗃借为嗷嗷。(家人九三：“家人嗃嗃。”)

元借为兀。元、兀，一声之转。(睽九四：“遇元夫。”)

天借为颠。剠额之刑。(睽六三：“其人天且劓。”)

负涂借为负拕。涂拕，一声之转。(睽上九：“见豕负涂。”)

譽借为 ，與声。與也同 。安行也。(蹇初六：“往蹇来譽。”)

连借为辇。连、辇，同为车。(蹇六四：“往蹇来连。”)

硕借为拓，石声。(蹇上六：“往蹇来硕。”)

解借为懈。(解九四：“解而拇。”)

曷借为匄。曷从匄。遗赠也。(损：“曷之用二簋。”)

巳借为祀。(损初九：“巳事遄往。”革：“巳日乃孚。”)

圭借为珪。(益六三：“中行告公用圭。”)

依借为殷。(益六四：“利用为依迁国。”)

夬，快的本字，有快速、快乐二义。(夬九五：“莧陸夬夬中行。”)

莧陸，莧， 之形讹，细角山羊；陸借为踛，跳也。(同上)

孚号，孚借为呼。(夬：“孚号，有厉。”)

次且，借为趑趄。(夬九四、姤九三：“其行次且。”)

姤借为媾，又借为遘。(姤)

取借为娶。(蒙六三、姤：“勿用取女。”咸：“取女吉。”)

宾借为嫔。(姤九二：“不利宾。”)

萃借为悴。《说文》引作悴。(萃，又初六：“乃乱乃萃。”)

若犹而。(夬九三：“遇雨若濡。”萃：“若号。”)

一握同于咿喔，笑声。(萃初六：“一握为笑。”)

齎咨借为嗟咨。(萃上六：“齎咨涕洟。”)

亨借为享，祭享。(升六四：“王用亨于岐山。”)

亨借为享，宴享。(大有九三：“公用亨于天子。”)

虚同于墟。(升九三：“升虚邑。”)

闻言借为问愆。(大壮九四：“闻言不信。”)

臲卼借为槷 。槷即臬。(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

汔至借为汔窒。(井)

繘从矞，用矞义，穿也。(井：“汔至亦未繘井。”)

井借为阱。(井初六：“旧井无禽。”)

心恻借为沁测。(井九三：“为我心恻。”)

并借为普。(井九三：“并受其福。”)

革言借为革靳。(革九三：“革言三就。”)

形渥借为刑剭，大刑。(鼎九四：“其形渥。”)

索索借为蹜蹜。(震上六：“震索索。”)

獲，護之形近而讹。(艮：“不獲其身。”)

薰读为熏。(艮九三：“厉薰心。”)

言， 之形近而讹。(渐初六：“有言。”)

陸，阿之讹。(渐上九：“鸿渐于陸。”)

须借为媭。(归妹六三：“归妹以须。”)

时借为待。(归妹九四：“反归有时。”)

豐借为寷。《说文》引。训大屋。(豐)

旬借为姰。男女姘居。(豐初九：“虽旬无咎。”)

疑借为癡。(豐六二：“往得疑疾。”)

发借为废。(丰六二：“有孚发若。”)

章借为璋。(豐六五：“来章。”)

琐琐借为惢惢。《说文》引作惢。(旅初六：“旅琐琐。”)

兑，悦之本字。(兑)

机从几。几，居，居住基地，用几义。(涣九二：“涣奔其机。”)

逖借为惕。(涣上九：“涣其血去逖出。”)

血借为恤。(同上；小畜六四：“有孚，血去惕出。”)

终借为纵，纵然。(比初六：“终来有它，吉。”)

从借为纵，放纵。(小过九三：“从或戕之。”)

离借为罗，网罗。(小过上六：“飞鸟离之。”)

茀借为袆。(既济六二：“妇丧其茀。”)

繻借为襦。(既济六四：“繻有衣袽。”)

袽借为絮。(同上)

是借为题。从页(首)，是声。同首。(未济上九：“有孚失是。”)

以上共一百四十多条，重同的没详列，一些语词也没详细列举。除了四个讹字（沙—沚、曰—日、莧— 、言— ）不算，约有一百四五十个假借字，不可谓不多了。对这些假借字不理解，就难于读《易》。这里没有列举重同的，如“以”借为“与”，有不少地方用此义，但“以”又不一定借为“与”（另见下一节“虚字举例”)。又有某处借为某，别处又不借，如“临”的“咸临”借为感，为諴，而咸卦的咸则训伤。它的假借法是没有一定规律的，这就要分别体会，心知其意。不过所要注意的就是《易》多用假借，而假借又不一律，故《易》辞最难解。

* * *

[1] 王引之于《诗·桑柔》的“大风有隧”，知遗与隧古同声通用(见《述闻》卷七)，而于此则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