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通往垄断之路
(一)石油
1870年的美国人将他们的富裕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自由竞争。但技术力量也发挥了作用,它违背几乎所有美国人的意愿,把一种众多小公司相互竞争的经济制度,转变为许多重要行业由一两家大公司几乎全盘掌控的经济制度。而促成这种变化的人,恰恰是那些接受了广为流行的竞争法则并据此取得个人成功之人。令那些没有成功的人感到沮丧的是,这种流行的法则结果是弄巧成拙:竞争对手们会一直斗到只剩一个,而这个胜者将不再把竞争作为自己的格言。这种情形在许多行业都发生过,但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最重要的石油和钢铁行业,而这两者之中,石油业率先出现了上述情形。
在创建现代世界的过程中,有两个人无比重要:洛克菲勒和俾斯麦。他们一个从经济角度,一个从政治角度,分别驳斥了这样的想法:即以个人竞争取代垄断和法人国家,或者至少是朝着垄断和法人国家的方向前进,从而实现普遍幸福的自由主义梦想。洛克菲勒的重要性,不在于他的理念(那也是他同时代人的理念),而在于他对能够使他致富的那种组织类型的纯粹的实际掌握。技术通过他引发了一次社会革命,当然我们不能说他是有意通过自己的行为造成这样的社会后果。
1839年,洛克菲勒出生在一个农场,父亲不靠谱,母亲虔诚得近乎古板。(1)他父亲一直对自己的职业秘密缄口不言,事实上,他是个流动药贩。走村串户时他会带块招牌,上面写着:“威廉·A.洛克菲勒医生,著名肿瘤专家,在此只待一天。包治所有肿瘤,除非病入膏肓,且病人经治疗后大有起色。”他长年不在家,他的妻子只能靠在村里的商店赊账度日,但一旦他回来,就会带来足够的钱还债,还会给每个孩子一张5美元的钞票。他是个高大、快活而且精力充沛的男人,至少活到96岁(他的死亡日期不详)。他常常被警察追查,有一次只好卖掉农场还债。由于他拈花惹草,一家人不得不经常搬家。他为自己的精明感到自豪,还爱吹嘘自己的智取本事。他的儿子约翰说:“他用实用的方法训练我,他从事不同的行业,经常告诉我这方面的事情,还教我做生意的‘原则’和窍门。”这位父亲对他所教的生意“原则”的描述更为简单:“一有机会我就骗我的孩子,我想让他们反应灵敏。我和孩子们做交易,骗光他们,每次我都能打败他们。我想让他们变得机智。”
约翰的母亲在很多方面都与他的父亲相反。他游手好闲,靠不住,对妻子不忠,邻居看不起他。在丈夫长期离家时,她不得不自己出去工作,尽管这个家里人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努力维持收支平衡和体面,尽管丈夫做了或者被认为做了那些事。婚前,她满心欢喜,但后来变得忧伤,同时也越来越虔诚。她强烈反对喝酒,并开始厌恶一切欢乐。
约翰是个细心、严肃、害羞的男孩,他爱他的母亲,汲取了她的美德。他也开始笃信宗教,滴酒不沾,也不吸烟。不管受到多大的挑衅,也从不使用亵渎的语言。纵观其一生,他被描述为“低声细语,轻手轻脚,谦卑有加”。在他95年的人生中,人们或许会怀疑他是否做过他那所主日学校不认可的事。当他在晚年讲授圣经的时候,他说:“别做个好人。我爱我的同伴,我很在意他,但别那么欢快友好,要适度,要非常节制,不要让良好的友谊压在你身上。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迷失了,不仅你自己,还有你的家族你的子孙后代都将迷失。现在我不能做个好人了,我连一杯酒都没喝过呢。”
贫穷、频繁搬家、母亲的不幸以及邻居的敌意,一定给他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他在生意上很大胆,但总是害怕人群,并本能地寻求保密,即使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权力而又胆怯的人是非常明确的一种类型。路易十一、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就是这样的例子:虔诚、狡猾、不择手段、勤勉而不爱与人交往。但是,对洛克菲勒而言,权力只能通过金钱来获得。
有两个事实可以说明他年轻时对金钱的热爱。他的学校的所有男生曾经拍过一张合影,因为他和他兄弟的衣服过于寒酸,所以被排除在外。然而,在这之前一年左右的某个时候,才10岁的他听说附近一个农场主需要50美元并准备支付7%的利息时,约翰便向人打听“利息”是什么意思,然后把自己存的钱借给了他。后来他说:“从那以后,我决心让钱为我工作。”
尽管他有贪得无厌的热情,但他从赚第一笔钱时就开始捐钱给慈善事业。1855年,他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当时他才16岁,周薪3.5美元。即使这样一笔微薄的收入,他也捐出了10%。随着他越来越富有,捐赠数目也越来越大。
无疑,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有德之人。他受到批评的那些行为,并不像他年轻时被警告过的那样,也没有使他在浸礼会牧师中不受欢迎。他没有违背那些他所尊崇的道德权威的教诲,因此良心很安定。他在圣经课上说:
“认为拥有巨额财富的人总是幸福的,这是错误的。如果一个人一生都为自己而活,不考虑人道的话,他将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能得到的所有金钱都不能帮助他忘却自己的不快……我喜欢那种为同伴而活的人——一个活得坦荡的人,对自己的生活知足并试图给予人类他所能做的一切。”
在遭受批评时,他表现出了基督徒的宽容。“有时候,人们说我很残酷,他们感到了伤害,但我从不悲观。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我相信一切最终都会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而变好。”在另一个场合,他说:“我死后,他们会更了解我,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什么经不起深究的……我有什么其他可怜的孩子所没有的优点呢?”西奥多·罗斯福试图用“大棒”来对付他,他说:“一个如此繁忙的人不可能总是对的,我们都有犯错误的时候。我认为他不会总是抓住问题的每个方面,有时我希望他能更公平些,我不是说他是刻意不公正,但他经常被误导。”
他的所说、所想和所感,均来自他的母亲,但他的所为却来自他的父亲,而他的极度谨慎则来自早年的各种不快。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他变得重要。
直到1871年底,洛克菲勒的职业生涯与其他靠勤奋和精明白手起家的人并无半点不同。整个内战期间,作为一个生产和抽佣代理商,他努力工作,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一般地富裕。1862年他第一次投资石油,战后又专注于炼油,并于1867年拉弗拉格勒作为合伙人,此人一生在标准石油公司享有盛名。1870年,他们成立标准石油公司,资本100万美元,其中洛克菲勒持有26.67万美元。他们做得非常出色,但两人都认为可以做得更好。也许是他们最先想到的,也许是其他人提议,他们与费城、匹兹堡和纽约的一些炼油厂联合成立了一家“南方改良公司”。该公司的一些做法最早显现出了洛克菲勒和弗拉格勒的过人之处。
对炼油厂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是运输。在那个时代,管线只能将石油输送到最近的铁路,长距离的管线尚未建成,因此铁路控制了运输。而那些能以最低的价格通过铁路运输石油的公司便拥有了巨大的优势。1872年1月,南方改良公司从纽约中央铁路公司、伊利铁路公司、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和其他两家铁路公司拿到合同,使他们的石油得以比外部公司更低的价格运输。不仅如此,外部公司支付的高于该价格的费用也不交给铁路公司,而是付给南方改良公司。顺便说一句,在得到这些付款后,南方改良公司就会清楚知道各个竞争对手在这5家铁路公司的任何一条路线上各点之间运输的实际石油数量。
举例来说:原油从产油区到纽约的规定运费是2.56美元,而南方改良公司只支付1.06美元,降低价格是以给“回扣”的方式实现的。另外,南方改良公司还会收到竞争对手多付的1.50美元,这被称为“退款”。因此与所有其他炼油厂相比,它便有了双重优势。
5家铁路公司的总裁,即纽约中央铁路公司的威廉·H.范德比尔特(那位船长之子),伊利铁路公司的杰伊·古尔德,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汤姆·斯科特,湖岸与密歇根南方铁路公司的G.B.麦克莱伦将军,都与南方改良公司签订了这种性质的合同。他们口头上同意邀请所有炼油厂加入这个联合体,直到铁路方面答应延缓运输他们才做出承诺。但这一承诺并没有体现在合同中,(2)而且也没什么意愿去履行它。
他们行事绝对保密,在与任何人进行谈判之前,相关的人会被要求签署一份保证书,不管是否达成协议,都不得泄露任何内容。
洛克菲勒在与这些铁路公司签订合同后不久,就将手伸向了克利夫兰的其他炼油厂,按自己的估价提出收购。一些生意一向不错的人,起初对这种在他们看来厚颜无耻的行为感到愤慨。但洛克菲勒非常绅士,非常和蔼,似乎非常关心他们的利益,强烈建议他们出售。他会说:“拿着标准石油的股票,你的家庭将再无所求。”如果这招不奏效,他又会神秘地补充说:“我有你不知道的赚钱之道。”这些人陷入了恐惧,一个接一个地屈服了,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感到一种压力在我们心中扩散。”还有一个叫汉纳的人,生意一直做得很好,他告诉洛克菲勒他拒绝出售。“洛克菲勒扬了扬眉,耸了耸肩,好像他的一个表情就可以将汉纳的公司提起来。”(3)“你会孤军作战的,”他说,“你的公司在克利夫兰再也赚不到钱了,你的生意也别想跟标准石油公司的竞争。你不卖的话,最终就会被消灭。”于是汉纳卖掉了公司。
洛克菲勒的弟弟弗兰克是家里的坏小子,他一生都在跟约翰·D.洛克菲勒对着干,并受到了更粗暴的对待。有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标准石油公司将买下克利夫兰所有的炼油厂,而那些顽抗的人会发现自己的财产一文不值,走向破产。弗兰克非常生气,想进行抗争,但他的合伙人否掉了他的主意。
不到一个月,洛克菲勒和弗拉格勒的公司几乎垄断了克利夫兰的炼油业。
正当一切在愉快地进行之中时,由于一名铁路职员的错误,南方改良公司的回扣和退款的真相为其竞争对手所知。一时间甚嚣尘上,尤其在产油区,立即引发了一场愤怒声讨的会议。铁路公司开始害怕,并考虑抽身。在产油区的一次群众大会上,有两封电报被当众宣读:(4)
无论大西洋和大西部公司还是其管理阶层,都对南方改良公司不感兴趣。当然,铁路公司的方针就是为了服务石油公司。
G.B.麦克莱伦
人们大声欢呼。接着宣读了下一封电报:
与南方改良公司的合同是由大西洋和大西部铁路公司总裁乔治·B.麦克莱伦签署的,我只是在其他各方都签字后才签的。
杰伊·古尔德
就连老船长也惊慌失措。“我告诉威廉(他的儿子)不要与该计划有任何瓜葛。”他对一个石油生产工会说。该工会是为打击兼并而成立的,它决定,只要这个联合体与铁路公司的合同依旧有效,就不应向其出售石油。生产商如此团结,群情如此激愤,铁路公司和联合体不得不让步。1872年3月,也就是合同签订两个月后,它就被取消了。不久,南方改良公司的执照也被吊销。
这似乎是自由的伟大胜利。但是洛克菲勒还是保住了他在克利夫兰的收购成果,并知道有一种方法,能让他在风暴平息后重获一切——也许要更谨慎、更有效的保密措施,但有了它们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4月6日,铁路公司总裁们声称,他们不再与洛克菲勒或他的团体有任何特别的合同。4月8日,洛克菲勒证实了这一点。但后来他的合伙人弗拉格勒发誓说,他们公司从1872年4月1日到11月中旬仍在收取回扣。(5)事实上,洛克菲勒从没有停止通过回扣赢利,还不时得到退款。
给最大的客户提供更低的价格,并希望炼油行业集中在几家大公司手中,从铁路部门的角度看是合理的。1872年,洛克菲勒和弗拉格勒可以把足够的石油从克利夫兰运到纽约,这些每天能装满一列有60节车厢的火车。铁路部门解释说,如果一节车厢在途中不必装货,那么10天内就可以返回克利夫兰;但如果搭载的是普通货运火车,30天也回不来。因此,洛克菲勒每天需要60节车厢,总共有600节车厢就可满足其需求,而同样数量的业务在小公司那里就需要1800节车厢。由于每节车厢的成本是500美元,这就意味着与小公司的同样业务比较,洛克菲勒的生意在车厢成本上要少60万美元。(6)这样,技术原因在集中方面发挥了作用,这种集中体现了生产和分配中的经济性。当然,标准石油公司的目标就是将此作为利润占为己有,而不是通过低价回馈给消费者。
洛克菲勒的敌人可以分为三类:生产商、独立炼油商和一般消费者组织。生产商们希望彼此开展合作,以便与作为其客户的炼油厂进行竞争。普通民众希望各方都能在原则上形成竞争,压低石油价格。至于独立炼油商,要么在等待与洛克菲勒的谈判能达成更好的协议,要么原则上反对垄断,并以自己的生意为荣。这些群体各有其弱点。生产商试图联合起来限制产量——奇怪的是,这种企图被反对标准石油公司的撰稿人们认为是值得称道的。不过他们的努力总是失败。他们中的许多人在石油工业兴起之前已经向该地区的农场主租赁了土地,这些租赁是基于特许使用费的,农场主们也不能同意油井不开工。生产商还成立了专门的协会,以抵制洛克菲勒集团。但是,在最初战胜南方改良公司之后,他们屡屡失利,要么因为个人的背叛,要么因为洛克菲勒的朋友收购了他们的股份,要么因为将股份卖给了假冒的独立商人,这些人其实是标准石油公司派来的。种种原因导致生产商的计策总是归于无效。
炼油商的立场的弱点在于他们的经济利益并不必然与标准石油公司的有冲突。对于他们当中最能干的人,只要愿意加入,洛克菲勒就提供优厚的条件,渐渐地他们都来到他的麾下,除了少数例外。那些他不会提供优厚条件的人,在他看来是低效无能的,他会把这些人搞破产。剩下的只有一小部分人,他们是受到不寻常的原则或固执的驱使。针对这些商人,标准石油公司采取了一切可以想到的竞争手段。无论他们的石油运到哪里,密探都会报告情况,而标准石油就以较低的价格把石油送到同一地方。那些与独立商人交易的杂货商不仅在石油方面,甚而在所有方面都会面临竞争威胁。如有必要,标准石油公司会建立与之竞争的店铺,所有商品都非常便宜,直至不听话的商家倒闭。当独立炼油商们试图修建一条通向大海的输油管线,以躲开支持兼并的铁路公司的魔爪时,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名叫汉考克的地方穿越伊利铁路,他们想在桥下的河边布设管线,但在法律上拿不准,双方都没有就此诉诸法律:
1892年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乘坐专列而来的100名武装人员(铁路公司雇员)打破了汉考克的宁静。他们卸下大炮,建起日夜巡逻队,竖起一个以备请求增援时使用的灯塔,搭起营房,留下20人在此过冬。炸药是他们的武器装备之一,他们还装备了抓斗、斜面钩和其他工具,以便在对方铺设管线时将其拉起。大炮是他们的常规装备之一,用来打穿着火的油罐。为了让“独立炼油商”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在晚上10点开炮,有报告称几英里外的人和窗户都有震感。这些反对竞争的人决意且随时准备实施杀戮,尽管他们的权利尚不确定;而如果出了任何差错,谁也别想有什么借口逃避责任,法庭是不会买账的。(7)
在这种情况下,独立炼油商找到了绕道而行的线路,并建成了管线。但最终标准石油公司得到了它的控制权。(8)
律师和立法机构代表普通民众对垄断发动了多次攻击,并采取各种手段来保持竞争的活力。早在1874年,调查铁路侵权行为的国会温德姆委员会就曾宣扬,一定数量的全国或州铁路公司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在努力确保对普通大众的垄断优势,而是恰恰相反,在确保竞争对手的存在,不同意集中、回扣和退款等情况。
他们报告说:“确保和维持铁路公司之间可靠而有效竞争的唯一手段,是通过国家或州所有权的方式,或者由它们来控制一条或多条线路,不允许这些线路进入联合体,并将此作为一项规章制度。”
但这项建议从未付诸实施。
1887年的《州际商业法》和1890年的《谢尔曼反托拉斯法》是为防止铁路及其他公司的垄断行为而出台的。这些法律对律师很有用,因为它们将富人卷入复杂而昂贵的诉讼之中。然而,它们收效甚微。最高法院裁定,《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对大公司无效,但可以援引它来起诉工会,并将其领导人投入监狱。正所谓“君主的意志就是最高法律”(9)。
诚然,由于俄亥俄州最高法院的不利判决,1892年,标准石油托拉斯名义上被解散。但6年后解散仍没有进展,于是俄亥俄州总检察长以蔑视法庭为由对其提起指控。法庭在决定时两方意见打成3比3的平手,标准石油逃脱了责难。但这位总检察长未能连任,他的继任者对标准石油公司非常友好。为控制俄亥俄州政治事务,标准石油公司做了大量工作。例如,它让公司财务主管的父亲佩恩当选该州参议员。另一名参议员和州议会指控他的当选存在舞弊,要求参议院进行调查。而佩恩表示不希望对此进行调查,于是参议院不了了之。
尽管如此,标准石油托拉斯最终还是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新泽西州标准石油公司,还是原班人马,做的还是同样的生意。1910年,这一次轮到最高法院下令他们解散了,法院认为他们是一个限制贸易的非法组织。自此以后,标准石油公司由分布在几个州的名义上独立的公司组成,但变化并不明显。
公众从旧式自由主义的立场出发对财阀统治的攻击,当然不是一次辉煌的成功。40年来对反抗富豪的持续煽动,最终导致社会党领导人尤金·V.德布斯入狱。与此同时,标准石油公司的巨头们可以不受惩罚地作伪证。比如,洛克菲勒在相隔仅几个月的两次宣誓中,一次说自己与南方改良公司有关,另一次却说自己与南方改良公司毫无瓜葛。(10)
比与生产商和公众斗争更难的是与作为竞争对手的炼油厂的斗争。在这方面,起初,铁路公司是标准石油公司的主要盟友,也是其取得各种胜利的原因。当新公司被并入时,它们继续以看似独立的方式经营,尽一切可能掩盖它们已被联合体收购的事实。例如1876年,洛克菲勒控制了斯科菲尔德公司、舒默公司和蒂格尔公司,
出于对洛克菲勒先生的生意的特殊考虑,这类合同的签订和执行都是秘密进行的。几年后,一家公司在克利夫兰的证人席上作证说,合同是晚上在洛克菲勒先生位于克利夫兰欧几里德大街的家里签订的,在那里他告诉各位先生,即使对自己的妻子也不能透露这项新的安排,如果他们赚了钱,必须隐瞒——不能招摇过市,也不能做任何让人怀疑炼油有着非比寻常的利润的事。这会招来竞争。他们被告知所有账目都要保密,相应地,通信中要用假名,要在邮局为这个假名租一个专用邮箱。事实上,即使走私分子和入屋行窃者也从没用过比这更为隐秘的手段。(11)
有一次,只有这一次,标准石油与一家铁路公司(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确实起了纷争。那是在1877年,当时石油管线已经变得非常重要,洛克菲勒试图控制所有管线。然而,属于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帝国运输公司拥有一个管道系统。看起来它有一文不值的危险,因为洛克菲勒收购了所有炼油厂,他使用自己的管线,铁路公司也与其交好。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总裁斯科特决定在纽约建炼油厂,以利用自己的管线输送石油。得知这件事之后,洛克菲勒与斯科特发生了争执,伊利铁路公司也和纽约中央铁路公司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斯科特仍然战斗到底,于是一场运费战开始了。其间,从产油区到纽约的石油运费一度才8美分,等于免费,所有相关的人都损失了数百万美元。但当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大罢工之一从巴尔的摩和俄亥俄州开始,并蔓延到宾夕法尼亚时,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罢工者和士兵之间发生激烈冲突,许多人死亡,铁路财产遭受巨大破坏。这次罢工给洛克菲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胜利: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第一次无法支付股息,也无法面对进一步的损失,于是将炼油厂和帝国运输公司的管线卖给了标准石油公司。从那一刻起,铁路公司再也没有听取过任何对洛克菲勒有敌意的建议,它们总是回答说,只有他才能让各条管线相安无事。在斯科特落败之后,即使是最有能力和最富有的人也不认为能在与标准石油公司的竞争中获胜。1879年,W.H.范德比尔特在纽约议会的一个委员会作证时表达了这样的观点:
问:在你看来,现在只有一家炼油厂而不是50家的事实,能否归结为除了标准石油公司资本更雄厚之外的其他原因?
答:有很多原因,他们能打造起这桩生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资本,问题不在于生意本身,而在于这些人——如果你与他们接触,我想你会得出与我很久之前就有的相同结论——我认为他们比我聪明,真是一桩好买卖。他们是非常有进取心和智慧的人,从未碰到像他们这样在生意上如此聪明能干的人,我认为这桩生意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
问: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垄断这个行业吗?
答:这会大大有助于建立垄断,如果没有超强的能力,他们就不可能取得现在的地位,而且一个人很难做到这一点,要一群人联合才行。
问:这个将各铁路公司的聪明人收入其中的组合,同时也是一个囊括了标准石油公司的聪明人的组合,是不是?
答:我想,这些精明的先生能够利用铁路公司之间存在的竞争,随着铁路的发展而壮大自己的生意,他们利用了这一点,这是毫无疑问的。
问:你不认为他们也能与铁路公司和铁路官员建立联系吗?
答:我并没有听说哪位铁路官员被指控在他们的公司中拥有任何利益,只是几年前我在报纸上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事,说我在其中有利益纠葛。
问:你在你的铁路公司中的利益大得无人可以想象,就个人利益而言,是否会与铁路的利益相冲突?
答:他们会和我们做各种规模的生意,这就是我放弃自己利益的原因。
问:这是你对于如此庞大的垄断组织得以发展起来的唯一解释吗?
答:是的,他们是非常精明的人,我不相信哪个州或所有的州可以通过立法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把他们这样的人打垮,你们做不到的,他们会一直领先,你等着看吧。
问:你认为他们在其他铁路公司之上?
答:是的,而且是在所有与他们打交道的人之上,在我看来太聪明了。(12)
洛克菲勒说他的钱是上帝赐予的。如果上帝是通过经济力量来施与,也许他是对的。不管怎样,退休后,他挣的钱是他工作时的4倍,而且只花了一半的时间。起初,照明需要石油,随着这一用途逐渐减少,汽车来了。没有什么能阻挡财富的洪流。另外,他的捐赠是如此之多,以至于美国和中国的绝大部分知识分子以及其他国家的大部分知识分子都因此获益,然而他依旧越来越富有。尽管他想尽一切办法,在世界其他地区发现的石油还是使竞争重新活跃起来,随之而来的不是敌人所期望的好事,却是战争以及有关战争的传言。然而他还是越来越富有。
“我不信靠立法能压制住像他们这样的人,你们做不到的,他们会一直高高在上。”这是威廉·范德比尔特的见解,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似乎就是如此。
(二)钢铁
经济史学家说:“钢铁制造业是国家的支柱产业,它决定着其他行业的发展。”(13)内战期间,英国的钢铁行业领先其他所有国家,但美国在1890年赶了上来,到1900年时,其钢铁产量是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两倍多。1860年,美国的粗铁和粗钢的产量为50万吨;1900年是2900万吨,1910年7500万吨,而1920年则达到1.14亿吨。从1860年到1920年,钢铁的数量增加了230倍,产值却几乎增加整整100倍。此外,1860年时美国几乎不生产任何钢材,而1920年时生产的几乎完全是钢材。因此,我们可以估算出,1920年1吨钢的成本大约只有1860年1吨铁的一半。这给出了60年来技术进步的一些衡量标准,但并不充分,因为1920年的总体价格水平远高于1860年的。
钢铁工业发展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安德鲁·卡耐基,他的一生贯穿了工业化迄今所有阶段的交汇点。他的家族几代人都是苏格兰的手摇纺机织工,1835年他出生时,机器的竞争使得这个家庭陷入贫困。他的大部分男性亲属都是充满激情的宪章派人士,对国王、贵族和神职人员刻骨仇恨。他的母亲是斯韦登伯格教派(14)信徒,但他本人是个自由思想家——最初倾向于40年代工人阶级激进主义的革命方式,后来以更为圆熟的风格,引起赫伯特·斯宾塞的好感并与约翰·莫莱(15)结下了友谊。后来他们全家移民美国,在那里经历了竞争时代的各个阶段,最后卖掉了自己的生意,组建了所有联合体中的最大核心——美国钢铁公司。1901年退休后,他一心捐赠个人财产,1919年他83岁去世时,已经捐掉了十分之九的财产。他足够高寿,有机会就《凡尔赛条约》的签订向威尔逊道贺,但他还不够长寿,没有机会知道这种祝贺其实并不恰当。
卡耐基非常钦佩他的叔叔劳德,劳德像大多数宪章派人士一样,对美国充满热忱,并将华盛顿、杰斐逊、富兰克林视为心中的英雄。因此,当12岁的卡耐基抵达美国时,对这个新国家充满了好感。1852年,他在写给叔叔的一封长信中说,自己是一个自由土地上的民主党人,希望奴隶制很快被废除,最令他遗憾的是,两位总统候选人都是军人。还说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变革是《宅基地法案》,他欣喜地听闻缅因州对奴隶制下了禁令——“无论如何,这比你期望的要超前”。他成了有爱国情怀的美国人;尽管如此,只要得空,他就去苏格兰,几乎在那里度过了所有的闲暇时光。
抵达匹兹堡后,他的家人起初苦苦维持生计。13岁时他不得不去棉纺厂工作,每周只赚1.20美元。他讨厌这工作,就好像他是个病夫一样。尽管他试图通过记忆中的苏格兰英雄来激励自己,但工厂的各种气味还是让他恶心。他会在夜里从恶梦中醒来,梦见自己弄坏了他所操作的发动机。他说:“我从未成功地克服油臭味引起的恶心,即使华莱士和布鲁斯(16)在此也无能为力。”在后来的生活中,他得出结论,所有的男孩都应该经历他所忍受的一切。他说:“通常,比起富人的宫殿,穷人的小屋里会有更多的满足感,更真实的生活,也能从生活中收获更多。”也许是吧,但他还是飞快地走出了小屋,走进了宫殿。
卡耐基很快就发达了。在工厂工作了将近一年之后,他成了电报投递员——而且是匹兹堡的第二个电报投递员,尽管没过多久电报投递员的数量便多了起来。于是,这位终身竞争倡导者立即开始努力扼杀电报投递员之间的竞争。当时,将电报投递到城市之外,要收10美分的小费。卡耐基与大家商定,把小费汇总起来,在每周结束时大家平分。“计划被采纳了,竞争被抑制了,此后投递员和睦相处。”他的传记作家说。(17)
1851年,他被提拔为周薪4美元的操作员,第二年涨到月薪25美元。1853年初,年仅17岁的他有幸进入了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斯科特的视线,当时后者自己也是个处于上升通道的年轻人。卡耐基进了铁路公司,月薪35美元,他在很多岗位上都待过,并以这样的月薪在铁路公司工作了12年,直到内战结束。
没多久他就发现工作并不是赚钱的唯一途径。一次,斯科特以500美元的价格向他提供10股亚当斯快运公司的股票,卡耐基劝说父母抵押了房子以筹措资金。另一次,卧铺车厢的发明者伍德鲁夫给他提供了进行商业冒险的机会,当时卧铺车厢还处于实验阶段。“但是如何凑齐这笔款着实让我困扰——我开始时每月要付217.5美元。我没有钱,也看不出该如何筹款。但我最终决定去拜访当地的银行家要求贷款,并保证自己每月偿还15美元的利息,他立即答应了。”这就是致富的秘诀:当你向银行要钱的时候你就得这么做,这样你才会拿到钱。1863年,他获得的股票分红是5050美元,全年总收入是47860.67美元,其中只有2400美元是工资,其余均来自谨慎的投资。他的第一笔投资是亚当斯快运公司,从他购买时的每年获利120美元增加到每年获利1440美元。他和一些朋友用积蓄在产油区买了个农场,此时价值500万美元。但这时他已开始将注意力转向了制铁。
内战结束后,卡耐基离开了铁路公司,成了铁桥的制造商,从一开始他就非常成功。他的注意力从铁转向钢,是因为1856年亨利·贝西默发明了转炉炼钢法,彻底改变了钢的生产方式。然而由于该工艺只适用于含磷量小于0.4%的矿石,而当时大多数英国矿石以及当时使用的大多数美国矿石都含有大量的磷,因此该工艺在运用上受阻。不过,早在1845年时就有一位名叫马基杰济格的迷信而胆小的印第安人向白人展示过苏必利尔湖的矿石,说“那座铁山,印第安人不会靠近,白人可以”。这种矿石被证明适用于贝西默转炉炼钢法,因而具有了新的重要意义。矿石和炼钢法把美国推上了钢铁业霸主的地位,而贝西默和马基杰济格成就了卡耐基,英国永久拥有工业霸权的梦想就此破碎。
1872年,与贝西默会面并看到他的转炉炼钢法如何工作后,卡耐基进入了钢轨制造领域。贝西默于1862年开始为英国铁路公司制造钢轨,但直到1872年,美国仍然普遍采用铁轨。
卡耐基建厂的地方,是1755年布拉道克将军遭受灭顶之灾的战场,但在这里他从一开始就获得了成功。1873年的危机导致钢铁业长期萧条,但他的工厂却稳步扩大。在整个事业生涯中,卡耐基定了一个原则,即在不景气的时候提高产能,为将要到来的好年景做准备。后来他说,“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有钱人是明智而有价值的公民。”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人心惶惶在资本集中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它使强势企业能够买下较弱的企业,或迫使其出局。卡耐基从不投机,也从不缺钱。从开始自己做主的那天起,他就痛恨金融,而这与股票市场所用的那些方法无关。他定下了硬性规定,只要他能阻止,就绝不允许他的任何合伙人投机,就连对他最信任的员工,他也坚持这一点。他是个纯粹的实业家,通过制造和销售钢及钢产品而不是操纵金融来赚钱。
卡耐基在政治上是共和党人,在商场上则信奉君主制。在事业上,他是独裁者,从不与任何对手的公司合作或达成协议。他喜欢竞争,而且在竞争中绝对冷酷无情。在公司内部,他一直留意有潜质的人,并使他们为获得其青睐而争斗,最优秀的会成为合伙人。他说:“摩根先生买合伙人,而我自己培养。”
他的生意兴隆靠的是其卓越的技术水平。在他开始制造钢轨时,钢轨每吨售价为160美元,而在1898年,每吨仅17美元。1900年,也是他经营企业的最后一年,他的工厂生产了400万吨钢材,几乎与整个英国的产量相等,大约是美国总产量的一半,该业务的利润为4000万美元,而其中他的份额接近2500万美元。一位合伙人1883年在这项业务上投资了5万美元,1898年获得了800万美元。最令人奇怪的是,所有这些都是在卡耐基不费吹灰之力的情况下实现的。从1865年起,他每年总会在欧洲待上半年,大多数时间是在苏格兰,但从没让指挥权脱离他的掌控。“我们就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所有人都团结一致。”他曾向一位来参观工厂的人吹嘘道。他的一位合伙人低声说:“上帝会帮助那些意见不一的人。”
只有一个人,就一个,能让卡耐基敬畏,那就是他的母亲,她绝对是个不好对付的老太太。在卡耐基的赞助下,马修·阿诺德(18)在美国做了首次演讲,结果惨败。后来,当别人用各种圆滑的口吻讲述这一败局时,卡耐基便将话题转向他的母亲,希望她能说些宽慰的话,但她只是说:“阿诺德先生太像牧师了,太像了。”卡耐基曾和一群朋友驾驶一辆四马马车穿越苏格兰,他的母亲会坐在他旁边,帮他挡开那些有城府心机的年轻女士。1886年,卡耐基51岁时,母亲去世。尽管他已经订婚,但直到母亲离世,他都没有结婚。她去世后,他许多年不曾提起母亲,并将桌上和墙上的照片都取了下来。最终还是妻子将他母亲的小像放回了他的桌上,这时卡耐基才开始自在地谈论她。
1892年夏天,卡耐基像往常一样不在工厂,其间他位于霍姆斯特德的工厂发生了一次可怕的罢工。当时的负责人弗里克雇佣平克顿事务所的人保护破坏罢工的工贼,双方大打出手,工贼被罢工者打跑了,弗里克被无政府主义者伯克曼打成重伤,但没有性命之虞。8000名士兵带着大炮而来,震慑住了罢工工人并占领了工厂。从此之后,卡耐基不再雇用工会成员。此次罢工是为了抗议工资降低15%至18%。在这个时候,卡耐基早已淡忘他那个宪章派的叔叔;后者的激进主义已堕落到去嘲弄威尔士亲王和德国皇帝关于君主制与共和制之优劣的观点,以及撰写关于贫穷之乐的文章。
卡耐基从一开始就制造桥梁和轨道,但他的主业是炼钢。然而就在他在这一行快要结束时,钢铁业有了个新口号:“整合”。也就是说,所有的原材料和所有的生产过程,乃至最终的产品,都应统一在一个管理之下。这里有技术上的原因,例如,当时已经发现,从开始处理矿石的那一刻到最后阶段,最好不要让金属变冷。这场新运动迫使卡耐基与两个和他一样强大的人产生了联系:洛克菲勒和皮尔庞特·摩根。
卡耐基通过同盟以及随后与弗里克的合作,确保了焦炭的供应,因为弗里克控制了附近所有的焦炭。来自苏必利尔湖梅萨比地区的铁矿石则更难控制。在1893年的恐慌中,一些小人物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土地,洛克菲勒则乘机大量买进。有段时间,洛克菲勒似乎打算挑战卡耐基在钢铁业的霸主地位,但最后决定还是做他的石油生意:将有矿石的土地租给卡耐基,并签订合同通过他的铁路和12艘湖轮来运输矿石。卡耐基答应,只要洛克菲勒供应,就只从他那里购买梅萨比矿石,这就可以理解洛克菲勒为什么不自己生产钢材了。
而另一头,卡耐基更易受攻击。他对自己的原材料很有把握,并可以制造价格足够低廉的钢材,击败任何对手。但是,那些迄今为各种生产目的购买他的钢材的人开始认为,如果自己制造钢材也将有利可图。
情况在1900年6月和7月发生了明显变化。美国钢铁与线材公司的老板约翰·W.盖茨通知施瓦布,未来他可以自己生产钢材,因此与卡耐基公司的合同将被取消。控制钢箍和钢板生产的摩尔兄弟也送来了相同的通知。与卡耐基工厂的合同期将满,一个每月2万吨的客户陷入了困境。更大的问题是,J.P.摩根公司成立了美国钢管公司,吸收了先前相互竞争的大约19家工厂,多年来它们一直是卡耐基的稳定客户。未来,这个组织也有可能在没有卡耐基的工厂的情况下自己经营。在麦基斯波特和其他地方兴起的用高炉和转炉来炼钢的盛况,更加高调地宣布了这一独立宣言。摩根的另一项成就——美国桥梁公司,更像是一家组装厂;从卡耐基那里买来的钢架被铆接在一起,整套整套地发往世界各地。现在,这个雄心勃勃的新手对来自匹兹堡的推销员态度冷淡。摩根先生的所有兼并行为使他可以制造自己的钢材的时机即将到来。(19)
卡耐基厌倦了赚钱,希望退休去他位于苏格兰的城堡,在那里他可以倾听哲学家们的交谈,并竭尽所能摆脱自己的财富,就像他当初千方百计得到它们那样。但是,他的自尊心要求他应该带着荣耀退出生意圈,而不是像一个害怕强大对手的人那样灰溜溜地离开。卡耐基在伊利湖的康尼奥特拥有整个港口,它位于“贝西默铁路线”的终点站,而该港口就是为了使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遵守秩序而建造的。在这个地方,
……卡耐基的代理商买下了沿湖滨方向延伸的一英里范围内的5000英亩土地,在那里建了个钢管厂,耗资1200万美元。这一冒险仅仅是个开始,随后又为制造其他“最终产品”——镀锡铁皮、带刺钢丝网、钉子等购置了大量土地。换言之,卡耐基公司正准备生产那些以前用其粗钢制造的物品,从而重新夺回不断流失的市场。一个大型的钢城正在孵化中,它与后来在印第安纳州加里市崛起的钢铁城没什么不同。(20)
通过这些准备工作,卡耐基受到了那些想与他较量的人的尊敬。摩根希望打造钢铁工业,为此必须买下卡耐基的产业。卡耐基也想出售,但要求在条款上证明其地位的优势。他们通过中间人谨慎地彼此接近。卡耐基的年轻合伙人施瓦布,最终在1900年底从摩根那里得到一份声明:“如果安德鲁想卖,我就买。报个价吧。”施瓦布去找卡耐基,谈了几分钟后,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4亿美元。“这就是我们的价码。”他说。这张纸被送到了摩根手里,他立即接受了报价。此后,他们进行了第一次会面。
谈判结束几周后的一天,卡耐基的电话响了。为什么不到华尔街和博德街(21)聊一会儿?卡耐基比摩根年长,这个邀请似乎不太合适。他回复说:“摩根先生,从华尔街到五十一大街与从五十一大街到华尔街一样远,我很乐意随时在这里见到你。”没过多久,摩根出现在卡耐基的家里。随后的谈话愉快而令人满意。卡耐基的秘书詹姆斯·伯特伦看着手表计算会面时间,摩根从出现到离开正好是15分钟,两个大人物用了这么少的时间来谈一笔涉及4亿美元的生意!
离别总是友善的,摩根在门口握住了卡耐基的手。
“卡耐基先生,”他说,“我要祝贺你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22)
卡耐基的业务,连同其他许多人的业务,都进入了1901年成立的摩根的“美国钢铁公司”。世人皆知它是“10亿美元公司”,但实际上其资本远超于此,达13亿美元。它没有垄断钢铁行业,并小心安抚公众舆论,声称不希望垄断。创立时,它控制了总产量的50.1%。(23)这是摩根的事,他挑选了董事,并任命加里为董事会主席。在卡耐基时代,金融对他的生意没什么影响,但对于美国钢铁公司,金融与成败息息相关。生产的技术过程不再是关注的焦点,这次是发生在制造钢铁上,但可能还有其他产品或行业。经济活动的组织已经达到了一个更抽象的阶段。无论是在这桩生意上,还是另一桩生意上,金融本质上是相似的。随着事情的自然变化,这种无处不在的金融因素越来越受重视。通过金融,不仅可以整合一门生意,比如石油或钢铁,还可以统一所有大型的和发达的行业,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下一阶段。
(三)金融
金融的力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是资本主义技术的每一次发展,都使金融的力量增加了。正如我们所见,在洛克菲勒和卡耐基这样的领袖人物的成功中,它的作用很小。但随着卡耐基的退隐,新时代开始了,在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J.皮尔庞特·摩根。他的父亲J. S.摩根在英国很有名,是美国企业和英国投资者之间的桥梁。皮尔庞特·摩根通过他的父亲与欧洲的联系,比他在美国大企业中的任何前辈都多。一战爆发之前,欧洲尤其是英国在美国铁路上投资巨大,但通常回报极为可怜。在德鲁、古尔德和范德比尔特为伊利铁路斗来斗去的过程中,英国股东定期露面,但他们无力阻止自己的投资变得一钱不值。对他们是如此,对美国的小投资者也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积蓄在巨人的争斗中烟消云散却无能为力。
皮尔庞特·摩根是第一个利用金融力量并捍卫较小投资者利益的人。他与范德比尔特、洛克菲勒或卡耐基截然不同。不同在于,摩根出身王侯显贵之家,是一名圣公会教徒,一个生长在旧式家庭中的新英格兰人,从小就熟悉欧洲政府和金融体系。他是艺术的赞助人,拥有罗马皇帝才有的某种排场。他收集名画、宫殿、美女,(至少在其中的第一个方面)采纳专家建议,以低于成本的价格来搜罗。即使在他最忙的时候,也会参加教会会议。他会在业余时间进入空荡荡的教堂,独自哼唱赞美诗。他鄙视卡耐基,称其为庸俗之辈,当他得知这个无礼的暴发户谈起他时称呼他“皮尔庞特”时,就收口了。他讨厌洛克菲勒的自命清高,讨厌他是个浸礼会教徒。在钢铁托拉斯形成之际,加里对他说:“我们应该拿下洛克菲勒的矿石。”摩根问:“怎么才能得到呢?”“你要和洛克菲勒先生谈谈。”“我不想。”“为什么?”“我不喜欢他。”但是,他第二天早上就去向洛克菲勒购买了矿石,价格比加里认为他应该给的场外价格高出500万美元。(24)
摩根早期的生意几乎全部与铁路有关,不是打算从其他有权势的人手中夺取控制权,而是为了避免残酷的竞争。他首次名声大噪是在1869年,当时他组织了保卫奥尔巴尼和萨斯奎汉纳铁路的行动,以阻止古尔德和菲斯克企图以伊利铁路的名义将它们占为己有。整个故事充满了生动的插曲,使那两位先生很容易被载入尘封的金融史册。当时他们试图跟一群来自纽约贫民窟的莽汉闯入入股东会议,而且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委托书。但摩根和铁路公司总裁拉姆齐早已准备了一帮铁路上的人等着他们。拉姆齐将菲斯克扔到了楼下,底楼的一名“警察”逮捕了他,然后消失了。后来,一列伊利公司的火车和一列奥尔巴尼和萨斯奎汉纳公司的火车在隧道口相撞,因为两辆列车上的人都年轻气盛,都不肯让对方先过。这些人跳下车来扭打在一起,直到州民兵到达平息事端。与此同时,法官也对双方下了相反的禁令。最后,古尔德和菲斯克落败。而摩根在可观的金融方面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范德比尔特1877年去世后,其子不得不面对一个比特威德时代还不合规的州议会。在他看来,明智的做法是将其在纽约中央铁路公司的大部分资产进行处置,它在全部资产中占87%。他向摩根请教,如何处理可以避免损失。摩根承诺以当前价格买下股票,并在英国出售,但提出两个条件:他要担任董事,并保证接下来的5年获得8%的股息。小范德比尔特接受了,股票成功地在英国出售,而英国股东们将表决权的代理权交给了摩根。通过这种方式,无需任何大笔个人投资,摩根就成了真正投资人的捍卫者,并以此在铁路方面获得了影响力——当然,这不是纯粹的仁慈之举,因为他个人获利达300万美元。
摩根认为,铁路大亨之间的竞争既是一种浪费,又具有破坏性。1885年,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和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或者更确切地说,小范德比尔特和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乔治·H.罗伯茨——即将对彼此开战。为了小范德比尔特的利益,南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正在跟罗伯茨斗,而西海岸铁路公司正在罗伯茨的支持下打击纽约中央铁路公司。摩根带这两个人乘上他的游艇一起出海巡游,跟他们谈话,直到他们同意:罗伯茨将拥有南宾夕法尼亚公司,小范德比尔特取得西海岸铁路公司,这样双方都可以摆脱竞争。罗伯茨一直很难说服,但两年后,摩根为他提供了一项重要服务:摩根以自己的金融实力阻止了巴尔的摩和俄亥俄铁路公司进入纽约。
1889年,摩根组建了“州际铁路协会”,包括18位铁路公司总裁和发行新债券的主要银行的代表。同样,它的目的仍然是防止竞争、保护真正的投资者,由于摩根与欧洲的关系,投资者的利益对他至关重要。在为所有人提供了丰盛的晚宴之后,他简短地说了几句,介绍了协会的业务:
这次开会的目的是要使今天出席会议的人,在怀疑自己受到不公正对待时,不必寻求法律的帮助,这样的事迄今有过很多次了。这不是文明社会中的又一种习惯做法,我们也没有充分理由说明为什么这种情况还要在铁路公司之间继续。(25)
是金融实力使他能够以这种口吻跟那帮绝不愿意轻易听命于人的强人说话。他们中有一位叫麦克劳德的抗议道:“你不能命令我。我宁愿去摆个花生摊,也不愿听命于任何银行家。”很快,他就陷入贫困,但不知道他是否还摆得起花生摊。
摩根的权力有赖于一种称为“表决权信托”的策略。当一家铁路公司状况不佳时,就会向他寻求帮助重组公司,如果同意他拥有足够数量的股东表决权的代理权,他就会答应相帮。摩根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事实表明,他甚至可以向最没有希望的铁路公司贷款。1893年的大恐慌拓展了他的机会,1898年他以15亿美元的资本控制了美国六分之一的铁路。他的权力并不是他拥有的实际金钱,它更像是一种政治权力,因为他是无数分散投票的股东选出的代表。
摩根现在开始涉足更广阔的领域。1895年,在美国财政部由于黄金流失而造成资金短缺时,他与克利夫兰总统签订的协议“拯救了国家”。他承诺提供6500万美元的黄金,其中一半在欧洲购得,并拼尽全部的金融实力将其留在美国。“拯救国家”成了摩根的习惯,1907年他又救了一次。但他在1913年去世,错过了“拯救”全世界的机会,一战期间,这机会落到了他儿子手中。
美国钢铁公司成立于1901年初,是摩根在金融方面最大的一次运作。长期以来,他对竞争的反对早已激起了公众的愤怒,而对所有托拉斯中最大的一家的提拔,引起了大企业的反对者的警觉。就在这个时候,保守派麦金利总统遇刺,实施激进政策的罗斯福成为总统。由于有普通市民的热烈支持,他根据《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开始对各类公司采取行动。他下手的第一个对象是北方证券公司,是摩根和希尔为控制西北铁路而建。摩根暴跳如雷,跑去华盛顿找总统。愤怒中的他令人生畏:当他的眼睛闪耀着怒火,他面前的人会不寒而栗。但罗斯福同样具有人格的力量,他们在盛怒中不欢而散。“这人是个疯子,他比社会主义者还糟。”摩根说。罗斯福说:“摩根先生难免将我当作他的一个强大对手,似乎我想毁了他所有的利益,或者诱使他达成不损害任何一方的协议。”“我应该投民主党的票,让那家伙滚出白宫。”摩根回敬道。
最高法院曾在奈特案中作出过判决,如果这被视为先例,北方证券公司将受到保护。不过最高法院并没有摆脱对压力的屈从,而他们也确实受到了压力。罗斯福说:“为了人民的利益反对垄断和特权,有必要推翻奈特案的判决;就像为了人民的利益反对奴隶制和特权,必须推翻德瑞德·斯科特案一样。”最高法院以五比四的多数裁定北方证券公司解散。有趣的是,最高法院法官中最激进的霍姆斯法官投了反对政府的一票。
钢铁托拉斯逃脱了法律的谴责。摩根非常明智地选择了埃尔伯特·H.加里担任公司董事会主席,此人是一位虔诚的卫理公会的律师,在与那些大人物的接触中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加里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董事们的意愿,与罗斯福交上了朋友,并经常去华盛顿称赞总统的公益精神。当托拉斯意欲收购田纳西州的煤炭、钢铁和铁路公司时,他事先征得了罗斯福总统的同意。他指出钢铁托拉斯与其他托拉斯不同,以至于马克·吐温在见到他时说:“哦,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公司是一家好公司。”摩根得到了回报,罗斯福并不干涉钢铁托拉斯。但是在塔夫特担任总统的时间长到足以与其前任大吵后,他决定通过扭转前一届政府的政策以证明自己的独立性。虽然总的来说,他比罗斯福对大企业更友好,但还是在1911年10月对美国钢铁联盟提起了诉讼。1915年4月,美国巡回上诉法院作出了对政府不利的判决,于是政府将案件提交了最高法院。1917年3月,最高法院法官的投票结果打平,此案被下令重审。但是,由于美国参战,钢铁托拉斯在战时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一案件被搁置了。1919年,最高法院最终作出无罪判决,而加里的美德得到了证明。
摩根的影响力是无边的。他控制了芝加哥的阿默公司,并通过该公司掌握着阿根廷养牛业的生杀大权。他的航运联合体包括大部分的大西洋班轮。爱德华七世、德国皇帝和教皇款待他,好像他是来访的君主。他的传记中有一段修订后的问答:“查尔斯,世界是谁创造的?答:“上帝在公元前4004年创造了世界,但在1901年被詹姆斯·J.希尔(26)、J.P.摩根和约翰·D.洛克菲勒重组。”
尽管他有钱有势,但他绝不是那个时代最富有的人,他去世时的身家是6800万美元。很大程度上他并不是靠他的钱,而是通过激发别人信任的能力来统治金融世界。在他看来,信用是一种人格。他最先建立了美国和欧洲大部分地区的金融力量,以促进为了资本的共同利益而进行的协调工作。罗斯福和一些改革者遵循杰斐逊—杰克逊的传统,力图通过法律手段维持旧日的无政府状态的活力,但无论他们在大型诉讼中是赢是输,都开启了一个时代,终结了另一个时代。这输赢对于财富的主人而言却是无关紧要的。在与旧日的无政府状态作斗争时,这些人做了一些有益而必要的工作:他们减少了浪费,并凭借自己的巨大财富,为现代劳动的生产力提供了惊人的证据。在所有涉及生产的问题上,他们反对热衷竞争的人是有理的。他们无法解决财富分配问题,而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他们的对手;他们也无法确保采取任何维护平等的措施,正是通过自由竞争卡耐基已经赚了4亿美元。
美国是以杰斐逊和汉密尔顿之间的交替妥协开始的。渐渐地,杰斐逊主义的元素向西推进,而汉密尔顿主义者统治了东部。只要西部与南方和睦相处,就会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内战之后,农人协进会成员、民粹主义者和布赖恩主义者(27)尽管充满活力和热情,仍然无能为力。最终,美国在其经济生活中变成一个有组织的整体,由旨在谋取自身利益的少数空前富有的人统治。作为一个组织,它是有价值的,缺陷在于其宗旨仅仅是为了让富人更富。这些财阀希望消除竞争没错,而他们的对手要求考虑普通公民的利益也没错。解决之道既不在于实行绝对的财阀统治,也不在于恢复经济的无政府状态,而在于公有制和对金融大师创造的机器的控制。
为此,需要一种新的大众哲学,一种新的公务员制度以及新的民主智慧。目前,美国正在试图创造出这些东西来。
* * *
(1) 关于洛克菲勒的父母的情况,参见约翰·T.弗林的《上帝的黄金:洛克菲勒的生平及其时代》。
(2) 与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签订的合同全文载于艾达·塔贝尔的著作《标准石油公司的历史》第一卷,第281页以后。
(3) 约翰·T.弗林:《上帝的黄金:洛克菲勒的生平及其时代》,第159页。
(4)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一版,第89页。
(5)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一版,第96、100页。
(6)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一版,第278页。
(7) H.D.劳埃德:《对抗联邦的富豪》(Wealth against Commonwealth),第161—162页。
(8) 前引弗林的著作,第324页。
(9) 一句拉丁成语。——译注
(10)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二版,第132页和第138页;同时参见第70—71页和第一版第230页。
(11)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一版,第166页。
(12) 前引塔贝尔的著作第二版,第388页。
(13) 博加特的著作,第593页。
(14) 以瑞典基督教神秘主义者斯韦登伯格之名命名的教派。——译注
(15) 英国政治家,曾任记者、议员、印度事务大臣和枢密院议长。——译注
(16) 这两人均为苏格兰历史上的传奇英雄。——译注
(17) 伯顿·J.亨德里克:《安德鲁·卡内基传》(The Life of Andrew Carnegie),第51页。
(18) 英国著名评论家及诗人。——译注
(19) 亨德里克:《安德鲁·卡内基传》,第477页。
(20) 亨德里克:《安德鲁·卡耐基传》,第481页。
(21) J.P.摩根的公司便设在位于华尔街和博德街路口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对面。——译注
(22) 亨德里克:《安德鲁·卡耐基传》,第496页。
(23) 艾达·塔贝尔:《埃尔伯特·H.加里传》(Life of Elbert H Gary),第131页。
(24) 艾达·塔贝尔:《埃尔伯特·H.加里传》,第118—119页。
(25) 约翰·肯尼迪·温克勒:《皮尔庞特·摩根传》(The Life of J. Pierpont Morgan),第126—127页。
(26) 加拿大裔美国铁路建筑家、金融家。——译注
(27) 指威廉·詹宁斯·布赖恩的支持者。此人是美国政治家、律师,三次代表民主党竞选总统均失败,是美国20世纪首位民粹主义总统候选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