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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杰克逊式民主

西部第一次取得政治权力是在安德鲁·杰克逊1828年当选总统时。在他的领导下,开创了一种新型民主,比杰斐逊的更为民主。在当时,弗吉尼亚已经出了4位总统——华盛顿、杰斐逊、麦迪逊和门罗——并且还有2位同姓亚当斯,即亚当斯父子。他们都来自东部,都是受过教育的传统人士,也许都是根据贵族政治的主张来治理国家。麦迪逊和门罗是杰斐逊的密友,而“弗吉尼亚王朝”似乎已然开始成为政治体制中的既定力量。然而,王朝覆灭了,杰克逊本人是南方人,他得到了南方的支持,也得到了西部的支持。此外,宾夕法尼亚州和纽约州日益增长的民主情绪也让这些州中的多数人站在了杰克逊一边,反对代表了传统和新英格兰保守主义的J. Q.亚当斯。当时,没有人能够仅仅依靠西部的支持就成为总统,但杰克逊将西部的理想和情怀引入了政府之中;不过这是依然存在奴隶制的美国西南地区人民的理想,它截然不同于西北地区人民的理想,这后来体现在了林肯身上。

杰克逊的父亲是阿尔斯特长老会成员(1),1765年他与妻子和两个儿子一起移居北卡罗来纳州。他想靠耕种维生,却未能成功,不久之后他的儿子安德鲁出生,但无论北卡罗来纳还有南卡罗来纳都没人知道。他1767年过世,他的遗孀,穷困潦倒的寡妇,去自己已婚的姐姐家当了管家。她的姐姐相对富裕,夫家是农民,住在南卡罗来纳州一个主要由北爱尔兰新教移民组成的社区。安德鲁的母亲希望他成为牧师,但其趣味使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杰克逊的传记作家说“他是四邻所有野孩子中最野的一个”,喜欢赛马、斗鸡,和其他男孩大打出手。在教育方面,他“既不好学也不可教”,只是设法掌握了读写和简单的加法,即使快到生命的尽头时,还是不能正确拼写和写出符合语法的句子。

与此同时,独立战争的战火蔓延到安德鲁的家乡。他的一个兄弟在战斗中丧生,另一个或是死于天花或是死于伤口感染,他的母亲因护理伤兵引起发烧而过世,这些亲人的故去都发生在1780年和1781年。那时,安德鲁还是个孩子,才13岁,却已经与英国人作战,并于1781年被俘。英国指挥官“命令安德鲁给他擦靴子。他抗议说他是战俘,不是仆人,我们可以猜测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回答他的是砍向他脑袋的军刀,虽然他用手臂挡住了,手上和头上留下的伤痕却伴随他终生直至走进坟墓”。交换俘虏使他重获自由,14岁时他离开了军队,自力更生。安德鲁翻山越岭来到查尔斯顿,在那里结交了对赛马感兴趣的富有的年轻人,据说那时他靠下注维生。安德鲁的传记作者并没有说他是赛马的赌注登记人,但似乎在这样暗示。同时还暗示,因为与查尔斯顿的体育精英有来往,他的举止也庄重得体,而这碰巧在某些场合给华盛顿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查尔斯顿并不是他的志趣所在,雄心壮志促使他去选择一些庄重的职业。17岁时,他决定学法律,并在一个叫索尔兹伯里的城市成为一名法律系学生。据他当时的一个熟人说,他是“索尔兹伯里历史上最风风火火、最闹腾、最会斗鸡、最会玩牌,也最会恶作剧的家伙”。3年后,即1787年,他开始在北卡罗来纳州执业。但不到12个月,他决定再往西走,并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安顿下来,那里成为他漫长余生里的家。

位于坎伯兰山谷中的纳什维尔,1788年仍处于动荡状态。印第安人先是受英国人煽动,后又因西班牙人怂恿,一有机会就袭击美国人。美国人在1793、1794年连续两年打败了他们,并于1795年与西班牙签订条约,开辟了从密西西比到美国的航线。田纳西州因此而繁荣,最终于1796年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即便联邦党人在国会提出强烈反对。

与此同时,这一地区的繁荣也给杰克逊带来了成功。当他到达纳什维尔时,发现之前只有一个律师在此定居。这个律师是因为当地的债务人而永久地留了下来,但正义最终没有站在债权人这边。于是他们转而求助杰克逊,而他使这些人胜诉。杰克逊在实践中的做法与那些纠纷较少的城市中的知名律师有所不同。“侵权者容易摆出强横态度,而且往往得到一些同伙的支持,搞得检察官们既不愉快又面临危险。杰克逊在道德上和行为举止上都表现出了大无畏的勇气……糟糕的语法、蹩脚的发音以及辞色锋利的谴责并没有使法官或陪审团感到震惊,也没有使他们的头脑偏离真相。”业余时间,杰克逊的行为同样令人赞叹。“他的马跑得最快,他的公鸡最引人侧目,他只与那些出类拔萃之士辩论,他发的誓言即使山里最爱吹牛的年轻人也会自愧不如。”认识到了他身上的各种优点后,1796年乡亲们推选他为他们的第一位国会议员;在随后的一年里,他成了参议员;又过了一年,他当上了田纳西州最高法院的法官。在任法官期间,他亲自逮捕了一名胆敢藐视治安官及其手下权威的重犯。在边地城镇中,一位专业人士要管这些事也不算太过分,杰克逊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他的外表与他的手枪一样具有震慑力:高大挺拔,面色苍白,眼睛碧蓝,目光炯炯。

杰克逊虽然职责重大,但还没有到连恋爱都没空谈的地步。坎伯兰聚居地是1779年罗伯逊和多纳尔森两人建立的,后成为田纳西州的一部分。而在杰克逊来到纳什维尔时,多纳尔森“已经死了,是印第安人复仇的牺牲品,其遗孀开始接受寄宿者”。杰克逊就是寄宿者之一。这位遗孀有个女儿,女婿是个恶棍,所以女儿与母亲住在一起。这个恶棍表面上与妻子和解,并定居在纳什维尔,但他对杰克逊心生妒意,尽管杰克逊向他保证他的怀疑毫无理由。后来他离家出走,并发誓要报仇。就在这位女士深感痛苦之时,杰克逊爱上了她。1791年,听说她与丈夫已经离婚,杰克逊便娶了她。然而事实上他们真正离婚是在两年之后,人们由此认定她与杰克逊属于通奸。在得知这些之后,杰克逊再次与她成婚。他们一直过得非常幸福,直到她去世,当时杰克逊才当选总统不久。在竞选期间,他的对手散布说他是一个和已婚妇女同居的不道德的人。杰克逊像骑士一样保护妻子远离谣言,但机缘巧合她还是发现了,据说正是此事加速了她的死亡。

在友情方面,杰克逊就不像爱情那样幸运了。他的性格很像李尔王;无法区分真正的朋友和奉承者,当他发现自己错信了背信弃义之徒时会怒不可遏。他总是喜欢争论,而且会不明智地选择发泄怒火的对象。例如,他在厌倦了法律工作之后成了一名将军,在战争似乎一触即发时(1807年),他焦急地盼望事态升级,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战争部长迪尔伯恩一些令人难堪的实话。他说亚伦·伯尔向他大献殷勤,后者正在参与被政府视为叛国的阴谋活动。迪尔伯恩就此事写了一封信给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杰克逊回复道:

一个士兵或好公民的首要责任是关注自己国家的安全与利益,其次才是自己的感受,即使在受到粗暴或肆意攻击的情况下也应如此。你来信的主旨就是个人情绪的宣泄,含沙射影的言语让人难以接受,这种观点和宗旨无关军事,你所讲述的故事和行为,暗示一个将军要自贬身份变成咆哮的刺客。(接下来)我会附上克莱本州长的一封信给您,它会向你表明我从未将自己置于对国家真正意义上的责任之外,甚至在怀疑自己受到它的伤害之时亦是如此。

谨祝健康并致意

安德鲁·杰克逊

这里补充一个附言(可能并没有发出):

先生,B上校在我家里受到了一个被放逐他乡的爱国者理应得到的所有殷勤款待。我视他为流亡的爱国者,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都会对此感到遗憾。他受到了疯狂追捕,但他对我说的话充满着对这个国家的热爱,而且他遵从法律和您的命令。在他申诉并被令人尊敬的肯塔基州大陪审团宣告无罪后,我对他的怀疑烟消云散。我确实给了他两条船,如果他想再多要两条同样的,那么我就再给两条。但是,先生,如果有证据表明他是一个背叛者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地割断他的喉咙,就像如果有同样的证据证明你是叛徒,我也会割断你的喉咙一样。(2)

这场争吵平息了,但其他一些却是悲剧性结局。1806年,他挑战一个名叫狄金森的人,此人被认为是西部最好的步枪手。他们拿着手枪,相隔8码,每个人都想让对方死。狄金森开第一枪,他开枪时,杰克逊将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但没有移动。狄金森惊呼:“上帝啊!我没打中他?”恐惧瞬间占据狄金森心头。轮到杰克逊时,他刻意提醒狄金森此事关乎“荣誉”,而狄金森站在那里等待命运的降临。

现在杰克逊可以任意处置这个对手了。他站在那里,怒视着对方,然后慢慢地将长手枪举到水平位置,而这时狄金森颤抖着转过头去。杰克逊的目光沿着枪管移动,从容地瞄准,然后扣动扳机。但子弹没有出膛,几秒钟匆匆忙忙的询问之后,发现手枪处于半击发状态,根据双方认可的规则,这次不算,杰克逊被允许再射一次。他又一次小心地瞄准那个可怜的待宰羔羊,这一次子弹射出,打中了他的大动脉,狄金森当晚死去。当时杰克逊得意洋洋地从场上走来,小心地不让随从知道他受伤的真相,因为他想要那个垂死的对手以为自己没射中。“就算他打中了我的脑袋,我也会还他一枪。”杰克逊说。

就这次争斗和其他一些争吵而言,即使在那个时代的田纳西州,杰克逊也太出格了。因此,有段时间他不得不蛰伏在家。1812年的战争使他摆脱了这种状态,一般认为这次战争是个征服佛罗里达的机会,当时那里仍被西班牙占领。佛罗里达沿田纳西州南部海岸延伸,给交通造成了不便。另外,西班牙人和英国人还被指控煽动印第安人对抗美国人。1812年7月21日,杰克逊向部队发表声明,诉说了他的心情:

你心急如焚,想知道你的武器在哪里能找到用武之地。请将你的目光转向南方!看看西佛罗里达,这片领土上的河流和港口对西部的繁荣不可或缺,对我们州的东部更是如此。而且我们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只藏着黑手的庇护所,它煽动掠夺和杀戮。凶残的野蛮人刚刚血染了我们的边地,在英国军队出现在彭萨科拉湾之时,他们会再次施暴。正是在这里,一个适合你的征召机会正等待着你的勇气和热忱。此刻共和国的边界将延伸到墨西哥湾,你将从中体验到特别的满足感,因为你将为你的合众国的一部分带来显著的利益。

由于外交和政治方面仍有障碍,杰克逊接到命令只能针对印第安人。他曾经彻底打败印第安人,并将他们赶入西班牙的领地。但是,使他成为全国偶像的战绩是1815年1月8日在新奥尔良挫败英国人,当时和平条约已经签署,但作战双方都不知晓。新奥尔良之战是一场典型的徒劳无功的战争,战争结束时,引发交火的任何争议依旧悬而未决,只是勾起了英国因独立战争而生的百年仇恨。英国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了领土,但杰克逊将军获益匪浅。

美国于1821年获得佛罗里达,杰克逊被任命为州长。当他占领彭萨科拉时,杰克逊太太因为西班牙人将星期日作为享受的日子这一习俗而感到苦恼,认为应确保居民们意识到一个更纯粹的政权将要出现。她写道:“我派斯坦顿少校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星期日将有所不同……昨天我高兴地看到了我的话产生的实效。看到了良好的秩序,大门紧闭,赌场被拆除,礼拜日再也听不到小提琴和跳舞的声响,也听不到咒骂声。”随着美国国旗的升起,卫理公会开始分发小册子,全然不顾牧师们的抗议。求职者围住州长和他的妻子,渴望在新的土地上找到一份办公室的工作。后来,杰克逊与即将离职的西班牙总督发生了一场异乎寻常的争论,双方都有些荒谬,但西班牙总督尤甚。在经历了其他各种争吵之后,杰克逊深感厌恶,毅然辞职并退居纳什维尔。杰克逊的房子“隐宫”宽敞而舒适,他有足够的财产,足够的奴隶,他驾着“由4匹漂亮的灰马拉的精致马车,车上有穿制服的仆人”。

然而,杰克逊被认为比杰斐逊更为民主,毫无疑问,部分原因在于他的出身,但我认为更多是因为他缺乏教育。

1824年杰克逊错失总统宝座,但在1828年以绝对多数当选,并在1832年连任。他一向(尽管这并非全然公正)被认为引入了“政党分赃制”(3),根据这一制度,所有的政府任命,甚至邮政局长一职,都应授予其党员,并随着执政党的变化而改变。虽然他没有发明这一制度,但确实强化了它。这是他“民主”的一个例子,另一个例子是他对美利坚合众国银行的破坏。这两个事例都源于同一个政府理论,即政府需要的不是技能,而是诚实,这种诚实是由公众支持的党派的党员资格证明的。在就职演说的草稿中,新当选的总统写道:

我应该谨慎填补行政部门各办公室的岗位空缺,尽可能安排心智俱佳的个人充任。我总是想到在一个自由政府中,对道德品质的要求应高于对才能的要求。在人民不参与国家统治的其他政府形式中,我们不难发现帝国的安全保障主要在于君主的技巧,即君主能如何利用其臣民的盲目的逆来顺受。但我们不同。在这里,人民的意志已经在他们选择的宪法中确定了下来,它左右着公务员的服务,并且更有兴趣留住那些能确保忠诚和诚实地奉献自己利益的品质。

这一理论实践起来并不总是幸运的。例如,纽约港的收税官职位给了一个名叫斯沃特伍德的人,他在总统看来“符合心智俱佳的条件”。然而就是这位聪明善良的人,几乎从一开始就以权谋私侵吞公款。在杰克逊不再担任总统之后,他的劫掠行为败露,被发现贪没的总额达到125万美元。

杰克逊对政党分赃制的信念是全然真诚的,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回报政治盟友的问题。在成为总统两三个月后,他在私人日记中写道:

对于去除那些职务一事大家议论纷纷,出于一些原因将提交给国会,也考虑是否通过一项法律定期撤销所有官职——这样优秀者可以再获任命,糟糕的或未参加评议的应当无异议地去职。现在,每个官员在上任几年后,便会认为他一生的地位财富就在于此,这是一种既得权利。如果他待了20年或更长时间,这就不仅是一种既得权利,它会被传给其子孙,如果没有下一代,就传给他的亲属。这不是我们政府的原则,职位轮换制才会使我们的自由得以永恒。

美国人当时对于非党派公务员的概念还没有考虑充分。公职如果不随政府更迭而易手,那么人们会认为这些职位属于办公室官僚的世袭权利。英国人将通过考试选出永久性公务员的制度归结为哲学激进派的创意之一,后者革除了18世纪的贵族腐败,但没有代之以源自杰克逊体系的民主腐败。杰克逊认为政府职能需要的是美德而不是心智,所以当他听到有人建议根据学术能力授予职位时感到震惊。毕竟,他在不懂法律的情况下成为了一名成功的法官,不研究战略或战术却成了个打胜仗的将军。因此,他很自然地认为适合担任公职的条件应是一颗善心而不是一个灵活的头脑。

政党分赃制不能归因于杰克逊一人,它是美国所理解的民主的必然结果。正如钱宁所说:“公务员从旧殖民制度下的永久性任期,到更民主的政治轮换模式,这一转变是不可避免的。”(4)在伊利诺伊州,林肯尚年轻时,当时政党的主要政治家轮流接受国会议员或其他特别需要的职位的提名,这一做法被认为是正确的。确实,这是政党政治领域内的事,但它显示出的观点与引发政党分赃制的观点相一致,即公职不需要特殊技能,因此公职的好处应由所有的“品行端正”的人均沾,这是公平的。

其最终结果是造成人们以为政府工作无需技能,于是留着技能效力于私人企业。因此,杰克逊的制度常常导致政府受控于金融利益,而不是人民。汉密尔顿的精神在美国继续存在,而且表面上越是受到打击,就越说明其取得了真正的胜利。民主的概念是如此个人主义化,以至于所有需要大量合作的事业(除了战争)都被置于私人倡导下,而且其管理是为了首先为其发起人带来利润,使社会受益只是偶然。

但是必须承认,基于党派的公务员制度从政府的角度来看有其优越性,而且在某些情况下,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约翰·亚当斯担任总统期间,杰斐逊认为有必要非常谨慎地利用这个职位,因为他相信他制定的公职人员选用条件被篡改了。(5)林肯偶然发现,伊利诺伊州的一些邮政局长利用自己的职位为民主党谋利,不投递支持辉格党的报纸。(6)在这类情况中,对政府有利要重于对公众不利,尽管迄今为止这种制度的存在使得一个新上台的执政党可以解除碍手碍脚的官员的职务。只有在相对平静的时期才能实现非政治性的公务员制度;但在1918年的俄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除了内战期间,美国的分裂并没有那么严重,不至于无法实现无党派的公务员制度。而在杰克逊时代不可能是因为不愿承认政府职能中需要技能。技能并非万能,所以承认需要技能似乎是对民主信仰的背叛。

类似的观点引起了杰克逊对美利坚合众国银行的抨击。曾有过一个更早的美利坚合众国银行,1791年在汉密尔顿的倡议下成立,但遭到杰斐逊的反对,而华盛顿在对其合宪性有所犹豫后,还是予以了批准。该银行的特许执照于1811年到期,没有续展,部分原因在于四分之三的股份为外国人持有,主要是英国人。美利坚合众国第二银行成立于1816年,主要是作为一种恢复货币流通的手段。如不续展,它的特许执照会在1836年到期。从一开始时这家银行就不受欢迎,当1832年杰克逊在总统竞选中呼吁大家授权他与该行斗争时,他得到了热烈的支持,尤其是南方和西部。

美国的银行业长期处于一种无望的混乱状态。除了美利坚合众国银行之外,还有州立银行和私人银行。那些“野猫银行”,最终通常都会倒闭。所有银行都发行票据,而“野猫银行”开办时常常没有其他资产。在西部,票据品种非常少。在美利坚合众国第一银行和第二银行的间隔期,西部流通的要么是“野猫银行”发行的票据,要么是州立银行发行的票据。前者的价值在各地都出了问题;后者一旦离开其始发地就会贬值。所以,美利坚合众国银行打算在全国统一货币。但是在经济状况不好的时候,美利坚合众国银行似乎让情况变得更糟。俄亥俄州试图对美利坚合众国银行征税,最高法院则判定不可对其征税。俄亥俄州宣称,州政府与最高法院一样有权对宪法进行解释,并强行向该行在俄亥俄州的分行收税,还下令称俄亥俄州任何人都可以抢劫该行并免于惩罚。其他几个州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在西部,每个人都借钱开荒,能开多少就开多少,而许多借款人根本无法偿还债务。主要是债权人在东部,银行代表他们的利益,各地的债务人便都有理由反对该银行。另外,西部的债务人还有一个地理原因,因为银行似乎阻碍了西部大开发的伟大脚步。

包括杰克逊在内的西部开拓者都对信贷体系的运作百思不得其解。所有人都太急于利用银行来让他们占用和开发更多的土地,但他们似乎并不认为银行在借钱时做了大量实质性工作。一切都在纸上进行:银行家没有流汗,没有伐木或耕作未开垦的土地,仅仅凭着一纸文件,没有付出任何劳动就获得了毁掉那些辛勤劳作的人的权利。如果收成不好、价格不对或者仅仅因为东部或欧洲发生货币危机,银行家就可以抽回贷款;如果农民找不到钱,他所有的劳动成果就会成为银行财产。信贷是用整个社会的劳动加以填充的蓄水池,是集体的产物,不是属于个人的,经济生活中这种集体的一面是自力更生的西部人所难以理解的,因此他们感到愤怒。非常不明智的是,所有文明社会都允许信贷——当然这是因为社会是一个有组织的集体——被某些个人挪用,并被他们用来向那些需要信贷的人提供资金。在杰克逊的时代,对这些人的获利的反对转变为对银行业本身的抵制,尤其反对银行业最无害的这种业务,因为它采取了一种极度集中的方式。在任何许可私营企业的文明社会中,必须有机构来管控信贷。但是这些掌握在私人手中的机构往往变得非常强大,以至于对所有经济活动都产生了近乎专横的支配权。杰克逊及其支持者都渴望通过西部的致富机会来获利:当那些拥有奴隶的人侵占奴隶的劳动成果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人持反对意见;当那些地产投机者看到自己的土地因为邻居的企业而增值时,他们也不希望失去赢利的机会。只要他们渴望得到的利益是被允许的,只要银行家的这种获利是被许可的,那么杰克逊只能宣布私人银行业务做得不好,而不是应该全部停业。杰克逊式民主希望给财富欲望以自由发挥的空间,同时又嫉妒那些成功致富的人,两者在逻辑上水火不容,因此从本质上讲,这样的企图不能成功。

杰克逊无法摧毁所有银行,尽管他本想这么做。他对美利坚合众国银行行长比德尔说:“在所有银行中,我并没有更不喜欢你的银行。但自从我读了南海泡沫的历史之后,就一直害怕银行。”在另一个场合他说:“每个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一向反对美利坚合众国银行,不,所有的银行。”当他说他“害怕银行”时,表达的是他最核心的感想。银行令人困惑,而且神秘,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诚实公民是搞不懂的。银行手握大权,因而它们在政治上非常重要。但在民主国家,每个心智健全的成年公民都应该能够判断所有的政治问题。所以说,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任何事情都是反民主的,因而也是邪恶的。美利坚合众国银行比其他任何一家银行都更强大,所以也比它们更邪恶。既然我们不能废除所有的银行,那么至少要消灭其中最邪恶那个。我认为,以上观点能在相当程度上代表杰克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他因此认为自己是人民意志的忠实诠释者。

从杰克逊的个性和职业生涯来看,他必然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这不仅是从他的爱国情怀上讲,也是从帝国主义的好战意义上讲。1829年,他在谈到密西西比时说:“宇宙之神希望这个伟大的山谷属于一个国家。”神的意志直到七年战争时才实现,它让整个地区都归了法国,但从那以后它就被遗忘了,直到有一天美国政府就此事提请各国政府注意。鉴于他在独立战争中的遭遇和在1812战争中取得的胜利,杰克逊憎恶英国人是自然的,但他对西班牙人的仇恨就没那么入情入理了。在他那个时代,所有南方人都希望攻克南部地区。路易斯安那、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都是在他有生之年陆续进入美国版图的;尽管佛罗里达是通过外交而不是战争获得的。1843年,他在退出政坛很久之后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敦促吞并得克萨斯,以免英国人得手:

英国已经与得克萨斯签订协议;而我们都知道,有远见的国家从来不会错过与世界广泛交往的时机,何况这还可以增加其军事资源。她不愿与得克萨斯结盟吗?一旦她选择宣布这件事,就会重提(她当然会这么做)西北边界问题,作为与我们开战的原因——设想一下,作为得克萨斯的盟友,我们要与她开战。为了准备战斗,她向得克萨斯派出20000或30000人;在萨宾将他们组织起来,趁我们甚至还没注意到她的意图就把物资和武器集中到那里;占领密西西比;鼓动黑人起义;新奥尔良也可以混同作战;这样的话一场奴役战争将会横扫整个南方和西部。(7)

杰克逊的帝国主义取悦了南方,他的爱国主义令整个国家感到高兴——除了南卡罗来纳州,当时它想脱离联邦,而他大力维护联邦。他的民族主义是一种在民主国家普遍流行的民族主义,只要它们还算强大。但是,由于奴隶制问题,他直到生命尽头都念念不忘的征服南方的心愿在北方并不受欢迎。在他任总统时,是关税而不是奴隶制导致了南北分裂,在这个问题上是可能达成妥协的。政党才刚刚开始按照纬度划分,杰克逊不仅得到了南方的支持,还得到了西北地区、宾夕法尼亚州以及纽约州大多数人的支持。他被尊为爱国者和战斗英雄,他的民主也赢得了同样的钦佩。在他的引导下,普通美国人学会了鄙视,不仅鄙视欧洲,还鄙视自己国家中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杰克逊对美国人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最后一次巨大影响,那么美国民主就可能会与无知、鲁莽和暴力有关。幸运的是,下一代所面临的一个新问题为新影响提供了空间,通过这个影响,美国变得更值得拥有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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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下有关其生平的内容主要摘自J. S.巴塞特的《安德鲁·杰克逊传》,1916年。

(2) 此处作者保留了原文的两处拼写错误,“prooff”为“proof”之误,“treator”为“traitor”之误,以证明前文提及的杰克逊的拼写水平。——译注

(3) “华盛顿总统开创了政党分赃制。”钱宁:《美国的历史》,第6版,第123页。

(4) 前引钱宁的著作,第5版,第402页。

(5) 塔克:《杰斐逊传》(Life of Jefferson),第2版,第64页。

(6) 前引尼古拉和海伊的著作,第1版,第183页。

(7) 前引尼古拉和海伊的著作,第1版,第2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