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前言或后记?
按照地质学和进化史统计的时间,人类是最近才出现在自己所居住的星球上的。在无数万年里,只有少数几种动物存在。又过了无数万年,新的物种逐渐进化出来——鱼,爬行动物,鸟,最后是哺乳动物。人,我们隶属的物种,至多才存在了100万年,而人达到现在所拥有的脑容量只有差不多50万年。人类出现在宇宙史乃至生命史上,是最近的事,至于人类那一度可怕而又精彩的巨大能量的出现就更晚了。大约6000年以前,人类才发现自己独特的从事人类活动的能力。我们可以说,这些活动始于书写的发明和管理机构的组建。自从有历
史记
载以来,人类并不是一直平稳发展的,而始终是个适合和开始的问题。进入金字塔时代以后,第一个真正值得注意的发展出现在古希腊时期,此后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发展,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大约500年前。在过去500年间,各种变化日新月异,最终其速度之快以至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简直无法抱什么希望。这一切听上去似乎不太可能:一个事物的状态竟然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事物的状态有如此大的不同,并且前者还能持续下去,又不至于让人头昏眼花、极度眩晕,而这两种反应将会终结疯狂加速,因为心脏和大脑在此过程中已经日渐疲惫不堪。这样的恐惧并不是非理性的:恰恰是世界的现状催生了人们的恐惧,而高歌猛进的现在和悠哉游哉的过去形成的鲜明对比则把这些恐惧带进了善于反思的历史学家的脑海里。
然而,当我们抛却当下的种种纷扰,像天文学家一般观察这个世界时,会发现自己对未来的思考已然延伸到许多个世代之后,甚至比地质学思量的还要久远。从物理性角度讲,看来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们的星球在接下来成千上万甚至上亿年仍然可以居住,如果人类可以存续下去(暂且不论其种种狂乱举动将会造成的危险),没理由不去继续他如此晚近才踏上的成功之路。就我们目前所知,人类在未来几百万年的命运就掌握在人类自己的手中,是投入灾难还是攀上梦想的高峰,由人类自己来决定。莎士比亚说过:
那梦想着未来的
这茫茫世界的先知灵魂。(1)
人类是否认为梦不是预兆,不过是一场以死亡告终的欺骗性幻象?又或者认为好戏才刚刚开始,我们已经听到了序曲的头几个音节,更多的还在后头?
在俄耳甫斯教徒的诗歌中,人是大地和星空的孩子;或者,用更新潮的话来说,人是神祇与野兽的结合。有些人对兽性视若无睹,有些人则对神性置若罔闻。把人描绘为纯粹的野兽简直太容易了。斯威夫特在塑造野胡(2)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他的描述令人信服,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这个印象是难以磨灭的。可是,尽管斯威夫特笔下的野胡让人厌恶,在他们身上却找不到现代人所具有的最恶劣的品质,因为他们缺少现代人所具备的智力。说人是神祇与野兽的混合体,对野兽而言不太公平,其实人必须被视为神祇与魔鬼的混合体。没有哪种野兽或哪个野胡能做下希特勒和斯大林那样的事。科学家的智慧与撒旦的恶毒相结合所能制造的恐怖似乎是没有止境的。当我们反思极权者们带给数百万人的苦难时,当我们想到他们羞辱的正是我们所属的这个物种时,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野胡尽管有种种不堪,但远不如现代国家中实际操纵权柄的人类更可怕。很久以前,人类就能想象出地狱的图景,但只有借助近代的技能才能把想象变为现实。人类的思想在明亮的苍穹和黑暗的地狱之间游走,形成某种奇怪的平衡。思索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能让人感到满足,但无法判断哪一个比另一个更符合人的天性。
在感到恐惧时,我常常不禁怀疑是否有理由希望像人这样的生物存续下去。显而易见,人不仅阴暗、残忍,而且是强大的魔鬼的化身,是宇宙美丽容颜上的污点。可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也不是最为智慧的判断。
正如俄耳甫斯教徒的诗歌所言,人也是星空的孩子。尽管人与天文学家眼中的那个世界相比既微不足道,又孱弱无力,却能够映照出那个世界,并且凭借想象和科学知识遨游空间与时间的巨大深渊。他对自己所居住的世界的了解,是他1000年前的祖先所难以置信的;鉴于他此刻获取知识的速度,完全有理由认为,如果按照现在的进程继续前行,那么1000年后他所知道的同样会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象的。但人类最值得尊敬的并不仅仅(或者并非理所当然)在于知识;人类创造了美,他们会想象出不同寻常的场景,乍看如同奇幻之境;他们能够爱,能够同情全人类,能够对人类这个大集体抱有巨大的希望。诚然,这些成就属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还经常遭受来自芸芸众生的敌意。可是在不久的将来,现在出类拔萃的这类人没有理由不随处可见,若果真如此,那么那个新世界里的出类拔萃的人会远远胜过莎士比亚,正如现在莎士比亚远远高过普通人。太多的知识已经被用于作恶,以至于我们的想象力不大容易想到如何利用知识为人类造福,比如将大部分人的才智提升到眼下只有少数天才才能达到的水平。当我允许自己对这个世界生出希望,希望它可以摆脱当下的困境,并且有朝一日学会把自己的未来发展交到有勇有谋者而不是残忍的江湖骗子手里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景象: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挨饿,也没什么病人,工作不会过量而且是令人愉快的,人人都很心地善良,人的头脑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创造出赏心悦目的东西。别告诉我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它并非不可能。我并没有说它明天就会实现,我说的是,如果人类用自己的才智去成就人所特有的那种幸福,那么1000年内它就能实现。我说的这种幸福是人类所特有的,因为猪的幸福——伊壁鸠鲁的敌人指责他追寻的这种幸福(3)——不可能在人的身上实现。如果你在努力让自己满足于猪的幸福,那么你被压抑的潜质会让你感到痛苦。对于人类而言,真正的幸福是可能实现的,只有那些最大限度地发展自己神一般潜质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对于这样的人,活在当今世界,即使幸福也必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因为他们在目睹他人受苦之时会感同身受。然而,当一个社会并不存在引发这种痛苦的根源时,那里的人类幸福可能会比那些被谴责生活在我们这个阴郁时代的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更完整,更有想象力、知识与同情心。
这一切的希望是不是毫无价值?我们是否还要继续把我们的事托付给那种没有同情心、无知、缺乏想象力,除了有板有眼地仇恨以及擅长谩骂之外乏善可陈的人?(我这么说,并非是一竿子打翻一船的政治家,而是在说那些指引苏联发展道路的人以及那些影响其他国家决策的人。)当奥赛罗要杀死苔丝狄蒙娜的时候,他说:“但是,可惜啊,伊阿古。哦,伊阿古,太可惜了!”在马林科夫和美国那些与他同级的官员准备毁灭人类的时候,我怀疑他们性格当中的怜悯之心是否足以让他们发出这样的感叹,甚至怀疑他们能否认清他们准备做的事情的本质。我猜,他们一刻也不曾把人看成是一个也许会如愿以偿,也许会百般受阻,总之有着多种可能性的单一物种。他们的思想总是停留在对于临时权力的小范围争夺中,考虑暂时的权宜之计,从来不曾超出这个范围。尽管如此,每个国家都必然会有很多人能够从更广阔的视角来思考。但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希望人类越来越好的人必然会向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求助。人类的未来正处于紧要关头,如果能有足够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人类的未来就有了保障。那些要引领这个世界摆脱种种麻烦的人需要勇气、希望和爱。他们能否获胜,我不知道;可是抛开所有理由不论,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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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07首,此处采用
梁宗岱
的译文。——译注
(2) 即《格列佛游记》里的人形怪兽,此书作者斯威夫特把他们描绘得非常龌龊和令人恶心。——译注
(3)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认为善来自快乐,恶来自痛苦。他的快乐观常常被误解为纵欲主义,其实他把快乐定义为身体的无痛苦和精神的无纷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