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科学技术和未来
原子能的用途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发现之一。迄今为止,人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它在战争中的重要性,而忽略和平利用它的可能将犯下大错。原子能很快就会为人类提供新能源,尤其适用于陆、海、空交通运输系统。它也已经证明了自己在医药方面的价值,其治愈的人数迟早会和它将杀死的人一样多。其他更可观的可能性在于未来。苏联政府已经提出用原子能改变叶尼塞河的流经路线,从而把大片沙漠变成肥沃的平原。也许融化北极冰川,彻底改变北方诸国的气候也是迟早的事。但这些可能性目前不过是猜想,可以相当确定的是,在很多方面,原子能会替代煤和石油成为一种新能源,从而使生产率更高。
如果能确保和平使用,那么当它能通过多种方式提高劳动生产率时,对人类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可是,在战争或者战争的威胁近在眼前时,任何能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东西都会带来不幸,因为它将释放更大比例的国家能量用于消灭彼此。由此看来,发现释放至今仍封藏在原子核内的能量的各种方式,是人类有史以来一个十足的不幸。这种情况是否会延续下去,取决于各个民族和国家是否有能力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一种全新的形势。杰出的科学人士认为,如果不遏止原子战争,那么很可能在本世纪结束之前,人类,或许还有所有的动物就会被彻底消灭。最杰出也是最强调自己观点的科学家之一爱因斯坦即持此说。传统的治国之道里没有任何东西让政治家或者他们所代表的公民有能力应对这样一种威胁。从人类第一次被组织成武装国家起,就有了一条简单的规则:打造你的武器装备,使之胜过任何你可能不得不与之一战的敌人的武器装备,如此一来,要么吓得对方不敢不寻求和平,要么一旦对方决定开战你就已胜券在握。由于双方都以此为指导思想,使得战争达到了现有工业水平所能达到的最血腥的程度,但迄今为止它既没有分出胜负,一般说来,也没有对中立者造成任何重大的危险。在不久的将来,除非采取新的政治策略,否则这些状况都将不复存在。我不是说如果战争明天爆发,它们就必将不复存在,因为如果双方都在战前用完了自己储备的原子弹,那么世界上可能还有人类幸存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战争过程中,各方都干扰对方,阻止其制造新的原子弹。但是,人类幸存的希望是渺茫的,而实现这种希望的前提不仅是昙花一现,并且会迅速消失。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原子弹的杀伤力会变得越来越大,而制造成本会变得越来越低。当原子弹的数量足够多,它们会产生有放射性的云彩,随风飘散,无视各种政治界限,把死亡带到一个又一个地方。如果人类继续一成不变地沿用过去的治国方法,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当人们思考科学可能导致的灾难时,原子弹和氢弹目前仍然排在前列,尽管如此,没有理由认为它们造成的危险要比其他科学研究的产物造成的危险大。细菌战还没有付诸实践,但铁幕的两边都在慎重考虑。有些人宣称在一个小瓶子里装进致命的微生物,其剂量足以毁灭整个人类。目前还不确定这种方法能在实战中成功运用的程度,但是不可想当然地认为必要的发现将在很久以后才出现。一些多愁善感的人强烈反对这种方法,理由是在敌国传播的疾病可能会越过边界殃及他国,而我认为,危害性的增加可能会阻止这种不幸的发生。收押战俘的做法不得不停止,因为这样做会很危险。对此,双方也许都不会有太多悔恨,更让他们担心的其实是把间谍派到敌国去再也不安全了。而且征服者也不敢占领敌人过去的领土,除非以前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不是逃了就是死了。可是即便采取了所有这些预防措施,容易乐观过头的军人可能还是希望自己散播的瘟疫只会消灭敌人。由于双方都抱有这种希望,所以双方都有可能会成功地破坏敌人,同时不可避免地对自己造成同样的伤害。
还有一些制造灾难的方法,可能没那么骇人听闻。比如对土壤下毒,使它无法再长出庄稼,或者让庄稼(而不是人)都染上病。科学的绝妙之处在于能使人们互相伤害对方,而我们不可能预见到这种伤害的极限在哪里。至今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人们在相互灭绝的道路上到了最后关头会裹足不前。铁幕的两边都在以最快的速度生产氢弹,双方都指望成败在此一举。但是,决定国家政策的大人物们却看不出这场同归于尽的比赛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难道人类就没有足够的常识来避免这场没有人愿意看到的灾难吗?问题在于,尽管没有人想要这个结果,可是为防止这种情况所需要采取的措施和根深蒂固的心理习惯是如此相悖,以至于很难说服人们相信这么做是非常必要的。这太难了,我认为需要数年时间才能产生必要的观念变化,而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寄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能被间或冒出来的权宜之计和应急措施所阻止。如果新的世界大战被人们以某种方式阻止了,那么或许也可以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二十年里,甚至政治家也能学会从现在必需的崭新视角来理解公共事务。
如果人类想要避免自己幼稚的聪明所造成的种种后果,那么所有的世界强国,至少美国和苏联,需要学会为“人”着想,而不是为他们自己阵营里的人着想。以前从来没有谁作为人类处于危险之中,以前从未有过不同群体之间的对抗会使全人类有绝种的危险。从可能获得胜利的角度来思考政治已经变得不合时宜。如果人类要存续下去,那么不仅西方列强,还有那些现在被源于马克思主义的过时的19世纪哲学所支配的国家,都必须承认和奉行这个真理。这样的希望目前看来似乎是有远见的,但是我相信就连共产主义国家的统治者都不会无限期地坚持这样一种政策,尤其当这种政策明摆着不可能让他们在一种宗教式的狂热和权欲心的驱使下获得世界的主宰权。
人类对技能提高的需求(如果是为了给人类带去幸福而不是不幸),每一次都会相应地增长人类的智慧。在过去150年里,技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发展步伐正在放缓。但是人类的智慧还在原地踏步,治国方针仍是18世纪流行的那些,人们赢得选举的口号也和过去的一样愚蠢。目光短浅的贪婪蒙蔽了人类的共同体,以至于它们要求自己的长期利益和过去一贯获得的一样多。不会增长人类智慧的技能给我们带来了种种麻烦。要消除它们,不能仅仅依靠技能的提高,而要通过符合时代需要的智慧的增长。一想到人类会灭绝,我们就不寒而栗,可是光不寒而栗是不够的。在未来所有的危急时刻,我们的艰巨任务就是努力用一种全新的智慧来取代过去那些粗暴的激情,比如仇恨、贪婪和嫉妒,形成这种智慧的前提是意识到我们身处的险境正是我们自己的荒唐所创造的,而消除危险的唯一途径就是减少我们的荒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会演变成他们之间的相互仇恨;个体之间的仇恨,其危害是有限的,而国家集团间的彼此仇恨,其危害可能是无限的、绝对的。不要认为你恨的人是罪有应得。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活该被人恨,但我知道,恨我们认定的恶人并不能挽救人类。唯一可以挽救人类的东西是合作,合作的第一步始于每个人的内心。希望自己过得好是人之常情,可是在我们这个技术上已经一体化的世界,希望自己过得好必须和希望他人过得好结合起来,否则肯定行不通。这样一条古训,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先哲都曾宣扬过,迄今还是徒劳。现如今(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现实的政治中必须学会思考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在务实的人看来是迄今为止非常适用于这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