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毁家纾难慷慨创壮举
兰芬做梦也想不到司徒明这个时候忽然回来了,一时又喜欢又悲伤,呆呆地望着司徒明,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两颊。司徒明的眼角旁也涌现了亮晶晶的热泪,良久,方才低低地说道:
“阿兰,我们好久不见了吧,你的脸瘦削了。”
“阿明,你也更苍老了,唉,在外面太辛苦了吧?”
“‘辛苦’两字也不必说了,一天到晚,就只是愁着没有枪弹,因此把我的人儿就愁得苍老了。哎,这孩子是谁呀?”
司徒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她很感慨地告诉。忽然瞥见到她怀内抱着的婴孩,他便忍不住奇怪地又急急地问。兰芬被他这么一问,倒忍不住破涕为笑,说道:
“啊呀,瞧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吗?”
“什么?他是我的儿子?你别跟我开玩笑吧!”
兰芬这两句话听到司徒明的耳朵里,一时又惊又喜,但却有些怀疑的样子,笑嘻嘻地问。兰芬逗给他一个白眼,笑道:
“这可不是玩的事,我怎么会跟你开玩笑?”
“我和你只不过一夜夫妻呀,想不到竟有那么巧?”
“哼!你这话奇怪了,难道疑心我跟人家做了不端的行为吗?”
“哪里哪里,我实在奇怪着这一下子竟有那么准确。”
司徒明见兰芬鼓着粉脸,大有娇嗔之意,方才连连地否认,同时笑嘻嘻地把婴孩抱在怀里,有趣地说。兰芬觉得他这个话似乎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意思,因此粉脸一阵阵地红晕起来,羞涩地白了他一眼,笑道:
“你瞧瞧他的脸,像不像你?”
“像极了,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子,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我这次回家,倒又做着爸爸了。阿兰,你给他取了名字没有?”
司徒明把那孩子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果然很像自己,因此喜欢得拉开了嘴,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兰芬也得意地含了笑容,说道:
“因为你叫阿明,我就叫他小明。其实孩子的名字,是要你做爸爸取的,你现在回来了很好,你就给他取一个名字吧。”
“小明这名字很好,不用再取了。啊呀,你也糊涂,还没有告诉我,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你猜一猜,是男的还是女的?”
“看他眉清目秀,倒好像是个女孩子,但你不取小兰名字,我可就知道他是一个男孩子了,你说对不对?”
“嗯,那你就聪明了。”
“这孩子对我笑了,哈哈!他竟一点儿也不认陌生的,多好玩儿,不知几个月了?”
“他自己的爸爸怎么会不认识呢?你算吧,快接近七个月了。”
兰芬笑嘻嘻地告诉,司徒明因为自己做了爸爸,感到意外惊喜,便把孩子小脸连连地亲吻。不料他满腮长了胡须,孩子被他刺痛了,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兰芬连忙抱回去,一面哄着,一面笑道:
“爸爸不好,这么长的胡须把我们宝宝脸刺痛了。阿明,你快休息休息,我倒杯茶给你喝吧。”
“阿兰,你别忙,我不渴。阿芸呢?”
“阿芸撮药去了。”
“什么?谁病了?”
“我妈病了,这几年来妈身子益发衰弱了。”
“不知道病了多久了?我想这是你的责任呀,你应该早给她老人家吃些补品才是。”
“你不知道,我妈是个多么节俭的人,她就是舍不得用钱。前几天病倒了,我给她请医生,她起初还不答应,说睡两天会好的。她连病了还不肯花钱,何况好好儿的时候给她吃补药呢,那就更不用说了。”
司徒明听兰芬这样说,心中十分感动,觉得燕纹真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好长辈,遂说:
“此刻去瞧瞧她吧。”
两人于是匆匆地步入燕纹的卧房。只听燕纹在连连地咳嗽,兰芬先走到床边,含笑告诉道:
“妈,我告诉你一个欢喜的消息,阿明回来了。”
“真的吗?谢天谢地,阿明平安地回来了,他的人儿呢?”
“妈,我在这里,你老人家怎么病了?”
司徒明听床上的燕纹好像无限惊喜的口吻急急找自己的人,这就很快地步近床边,亲热地叫了一声妈,低低地问。燕纹见司徒明果然站在床边,她喜欢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伸出枯槁的手。司徒明理会她老人家的意思,遂坐到床边,把手让她拉住了,抚摸了一会儿。燕纹颤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阿明,我这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的。你回来了,我很欢喜。知道了没有,我们阿兰给你养下一个儿子了,你现在是做了爸爸了。”
“可不是,阿兰做产的时候,全靠妈你照顾服侍,我心中真感激。”
“阿明,你还说感激的话,那不是太以见外了吗?阿兰是我的女儿,我照顾她,她服侍我,这是分内的事情呀。阿明,你瞧瞧,这个孩子像不像你啊?”
燕纹说到这里,她把视线又接触到兰芬抱着的小孩儿脸上去,笑嘻嘻地问。司徒明因为要引逗她的高兴,遂格外兴奋的样子,笑道:
“那两条眉毛像我,眼睛却像阿兰,还有他的鼻子,倒像着你外祖母呢!”
“真的吗?怕不见得,那根鼻子就像他的娘。”
“像他的娘,那就是像你老人家一样,阿兰不是你的女儿吗?”
司徒明这两句话,把燕纹和兰芬都说得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燕纹望着司徒明黝黑的脸,又低低地问道:
“阿明,你这次回来,总可以不再到外面去了吧?”
“嗯……是……是……的。”
司徒明应了一声,他想从实地告诉,但是又怕急坏了她生病之人,所以只好胡乱地回答了一句谎话。燕纹似乎得到了深深安慰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着又说道:
“那就好了,因为我年纪老了,好像是风前残烛,不久之后,那烛焰总要熄下去。假使你不在的话,剩下了他们三个年轻的人,我真有些放心不下。现在你回来了,我是一切都安心,就是我到了烛火熄灭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记挂的了。”
“妈,你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说这样令人伤心的话呢?”
兰芬站在旁边,不等她再说下去,就哀怨地阻止她,眼皮忍不住有些红润起来。司徒明也皱了眉尖,低低地说道:
“妈,你不是说这病睡两天会好起来吗?那你为什么要胡思乱想呢?”
“会好起来,那当然是我所希望的,就只怕年老不中用了。”
“妈今年也不过五十几岁的人,算不了老,你静静地休养,吃上一两帖药就好了。兰芬,兰芳呢?”
司徒明一面劝慰她,一面不愿再谈这些令人伤心的话,遂回过头去,搭讪着问。兰芬说:“读书去还没有回来。”正在这时,阿芸撮药回来了,一见了司徒明,便口叫少爷,显出十二分欢喜的样子。司徒明要了她药方看了一遍,知道是血亏神衰的病症,最要紧的是补她元气。但年老人在病中却又不宜大补,因此也只有静静休养为本。阿芸把药味拿到厨房去煎了,这里他们三个人在房中又谈了一会儿分别后经过的事情。兰芬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还是去年的事情,静土庵里发生盗劫,把一个智慧师太劫去了。起初我还不知道智慧师太是谁,后来报上登载了她一篇小传,方才明白就是曹慧英小姐。到现在快近一年多了,但消息沉沉,杳如黄鹤,这件案子却没有破获。唉,我真想不到曹小姐的命竟会苦到这般地步,你想叫人可叹不可叹呢?”
司徒明听了,心中早已明白,他又想直接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出来,但是他到底又忍熬住了,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而且还表示非常痛惜的样子,低下头,默然了一会儿。兰芬见他神情有些痛苦,一时倒又深深地悔恨起来,不该把这个消息向他告诉,倒使他心中多受了一个刺激。大家正在沉默,兰芳挟了书包匆匆地回家来了。司徒明趁此便含笑叫了一声:“兰芳。”兰芳突然见了司徒明,倒是愕住了一会儿。司徒明忍不住站起身子,笑着又说道:
“兰芳,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认得,认得,大哥,你又回来了……呀!大哥,这回你的胡须比上回更长、更多了,我以为家中怎么来了一个印度人呢!”
兰芬这才笑盈盈地奔到司徒明的身旁,很滑稽的表情,絮絮地说。倒叫燕纹和兰芬听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司徒明见兰芳的个子儿又长了不少,穿了一件青布的棉旗袍,就好像是个小姑娘的样子,遂拉了她手,笑着问道:
“兰芳,你也长得这么高了,那就无怪你大哥要老了。你今年几岁了?”
“我十岁了,哈哈!大哥,你回来得正巧,我十岁要做生日了,你是不是回来拜我的寿辰?”
“啊呀!瞧你这痴妮子,真是够淘气的!大哥才回来,你就顽皮得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这还了得!”
燕纹躺在床上,却先笑骂起来。兰芳听了,把乌圆眼睛望着司徒明,而且还把舌一伸,憨然地娇笑。兰芬和司徒明也忍不住笑了,说道:
“这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我才一年半不见,兰芳不但长得高了,而且话也会说得多了。兰芳,你几月里生日?我买一样礼物送送你。”
“算了,我生日已经过了两月,明年补给我吧。大哥,这回你调回来了,不再到外面去打仗了?”
“嗯……”
司徒明回答不出什么来才好,因此只有“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兰芳却又要叫他讲述在前线打仗的情形,司徒明笑道:
“讲给你听原也可以,但是你听了,别叫害怕。”
“咳,大哥在前线身入其境也不害怕,我听听就会害怕吗?那你把我胆子也看得太小了。”
兰芳噘了小嘴儿,啐了他一口,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司徒明于是把几次最激烈的战争,向她们绘声绘色地告诉。当她们听到司徒明全军覆没,被秦参谋相救逃走,而后面敌兵又紧紧追赶的时候,她们的脸色由紧张而显出害怕的表情。兰芳偎着姊姊的身怀,忍不住“啊呀”一声叫起来,连连问道:
“啊呀!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该死的日本鬼还不肯放松大哥吗?”
“是呀!后来幸亏躲避在一个山洞里面,方才保全了性命哩!”
“真是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
燕纹和兰芬都不约而同地感激着苍天了,大家脸上还显出慌张的表情。但兰芳却怒目切齿的神气,恨恨地说道:
“敌人这样地可杀,大哥,我长大之后,一定也要去打仗,替这班被打死的弟兄们报仇!”
“好,你真有志气!”
“傻孩子又说痴话了,你是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去打仗呢?”
司徒明笑着称赞她,但燕纹却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兰芳听了,便哼了一声,拍拍胸部,笑嘻嘻地说道:
“妈,你这是什么话?女孩子难道不是人吗?我在书本里读过了木兰从军的故事,她不也是一个女子吗?从前的女孩子尚且这么勇敢,那何况我们是现代的女子呢!大哥,你说是吗?”
“不错,你的思想很好,中国有你们这班爱国的好孩子,我相信中国将来一定是会兴强起来的。”
大家正说着话,阿芸端了一碗煎好的药汁进来。司徒明趁燕纹喝药的时候,便回到自己房中来休息了。燕纹见兰芬没有跟了出去,遂向她说道:
“兰芬,你快跟阿明回房去服侍他呀。我喝了药后,要睡一会子。你们一年多不见面了,总该有许多话要谈谈了。”
“那么妈好好儿睡一会子吧。妹妹,我们一块儿去。”
“哼!我没有那么笨!”
“瞧,这妮子跟自己姊姊也开起玩笑来了。”
兰芬微红了粉脸,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忍不住笑着抱了小明回房去了。到了房里,见司徒明对了镜子却在剃刮满腮的胡须,遂笑道:
“你用的东西,我都给你安放在老地方,你都找得到吗?”
“找到的,兰芬,我和你虽然分别了好多日子,但我一走进这屋子,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一个样子,没有一点儿变换,我心里非常欢喜,而且也非常地感激你!”
“嘿!这用得了什么感激吗?那是我分内之事呀!”
兰芬因为怀内小明睡着了,便把他放在床上,一面说,一面还给阿明亲自倒了一杯茶。司徒明已把胡须刮好,放下手巾,回过身子去,拉了兰芬的手,两人相对地望了一会儿,各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司徒明低低地说道:
“兰芬,上次我动身走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有许多的话,等我回来的时候,好好儿地跟我谈谈吗?但今天我们又见面了,你为什么却不跟我说呢?”
“阿明,我心中真的有千言万语要跟你说,但不知道打从哪一句说起才好。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儿自会跟你说的呀。”
“兰芬,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再来表达我心中的爱你,我只有……”
司徒明说到这里,伸手猛可抱住了她的脖子,低下头去,在兰芬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兰芬又羞又喜地踮起了脚尖,仰了脖子,默默地承受着他的吮吻。良久,兰芬才透了一口气,推开他的脸,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低低地笑道:
“够了,阿明,我们坐下来谈一会儿吧。”
“好。阿兰,你给我养了儿子,你在这十月怀胎之中,一定是为我吃了许多的苦吧?”
两人并肩在长沙发上坐下,司徒明望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微笑着说。兰芬听了,微蹙了眉尖,说道:
“十月怀胎倒并不怎么痛苦,就是在分娩的期里……”
“怎么啦?大概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吧?”
“几乎没有了性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徒明听她说分娩时候很痛苦,因为这句话神秘性的成分包含太浓了,所以他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但是听到几乎没了性命的时候,方才把他急了起来,立刻收了笑容问。兰芬尚有余惊的样子,说道:
“发生了难产……要不如医生手术高明,我和孩子至少要牺牲一个。”
“那我情愿牺牲了孩子。”
司徒明搂着她腰肢,急急地说,表示这份爱她的意思。兰芬偎在他的怀内,微微地一笑,很欣喜地说道:
“但是,老天可怜我们,给我们母子平安,你想,这是多么一件快乐的事情。”
“这也许是你良心好,所以才会逢凶化吉,我真感谢苍天。”
“你的良心也不坏,所以在猛烈的炮火之中没有遭到意外的不幸。现在安然地回到故乡,那我也多么地感谢上帝呢!”
“你们一个感谢苍天,一个感谢上帝,我在这里给你们感谢着菩萨了。”
两人冷不防半路里听到了这几句话,大家都回过头去,原来是兰芳站在房门口已哧哧地笑弯了腰。司徒明连忙向她招手,兰芳走到他们跟前,司徒明把她拉入怀内,在她小脸上吻了一个香。兰芳躲藏着哧哧地笑,司徒明道:
“大哥胡须已经剃光了,不会刺痛了你的小脸呀。”
“嗯!我人大了,你再吻我的脸,不怕难为情吗?”
“啊呀,照这么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快些给你做媒去,可以嫁丈夫了。”
“嗯!嗯!我不要,我不要,姊姊,你骂他几句,他欺负我。”
兰芳涨红了小脸,偎在兰芬的怀里,撒娇着说。倒叫司徒明和兰芬听了,都忍不住笑了一阵。就在这个时候,阿芸进来,请他们用晚饭去了。
晚上,司徒明和兰芬在闺房之中熄灯安息了。因为小明此刻真睡得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兰芬自然是不忍拒绝他的,夫妻两人又享受了一番甜蜜的温柔。司徒明情不自禁脱口地说道:
“上次这么一来,今天回家,在床里多了一个小明。今夜又这么一来,等我下次回家的时候,那在床外一定又多了一个小兰了。”
“什么?阿明,你这是什么话呀?”
司徒明说者无心,但兰芬听者有意,她芳心里吃了一惊,忍不住急急地问道。但司徒明却还茫然无头绪的样子,不了解地问道:
“兰芬,你怎么……”
“你不是说这次回来不再到外面去了吗?但是,我听你现在说的话,明明是你仍旧要走的呀?”
司徒明被她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说的话露了马脚,这就沉吟了一会儿,不得不从实地向她告诉道:
“兰芬,我这次回家,其主要原因,确实是为了替军队里办一件事情来的,办舒齐了后,我怕仍旧要走的。因为恐怕你妈病中着急,所以我是故意这么瞒骗着她。”
“嗯……”
兰芬听了,把刚才的甜蜜和喜悦又被一阵阵的悲哀所侵占了,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心头是微微地有些痛苦。夜虽然是漆黑的,他们两人面对面地也瞧不见彼此的眼鼻,但司徒明知道她是在淌眼泪了,因为他的感觉上,兰芬的脸上已经有些润湿了。这就很难过地默然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道:
“兰芬,你听了我这个消息,你心里悲伤吗?”
“不,我没有悲伤。”
兰芬口里虽然是这么地回答,但她的喉间有些哽咽,显然是包含了颤抖的成分。司徒明在这时候,不得不用悲壮激烈的词句,向她说道:
“兰芬,敌人侵占了我们的东北,可怜那边的同胞,天天在水深火热之中受苦楚,在敌人的铁蹄下过着地狱的生活。他打了你,还要你说他好;他奸淫了你,还要你赔笑脸。在这环境之下,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假使没有我们这一班弟兄们和他们作对反抗,他们是更加地肆无忌惮,可以随心所欲了。所以我们一日不死,我们总希望把敌人驱逐出去。虽然我们的力量薄弱,我们的处境困难,但是我们要用正义的举动,来激发起全国的同胞,来激发起全世界维护正义的国家,给予我们有力量的援助。所以我不能贪生怕死,我要做他们的领导,跟敌人拼命!兰芬,你笑我傻吗?”
“不!”
“那么你同情我吗?”
“是的,我同情你,而且我赞成你这样做。我恨我的感情太浓厚,神经太脆弱,我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爱,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悲哀。但我现在明白了,这悲哀是可耻的,我应该高兴,我应该拥护你,你是一个博爱的圣人,你是一个民族英雄!”
司徒明听她滔滔不绝地这样说,心里乐得什么似的,遂忍不住笑起来。但听到“圣人”两个字,他有些羞愧的样子,低低地笑道:
“兰芬,‘圣人’这两字不敢当,我到底还是一个凡夫俗子。”
“你是说我们夫妻在闺房之中享受着人生之乐吗?但‘食色性也’,这是圣人的话,那是没有关系的。孔子要没有闺房之乐,他的下代又从什么地方而来呢?不过君子不犯二色,犯二色者方可称为是荒唐了。”
“你这话很对,圣贤者不过是思想伟大,具有忠孝仁义之心罢了。对于闺房之乐,那是没有关系的。”
司徒明口里虽然是这么地回答,但是想起了和慧英的结合,不知是否算可耻的?但这是环境逼得如此,和普通的犯二色者,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想到这里,遂也坦然无愧了,一面又谈到正经上去,说道:
“兰芬,你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所以你赞成我这么做。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是什么事情呢?你说吧。”
“我这次回家目的,是要卖去我的田地和房产。”
“啊!那是为什么?”
“我要毁家纾难。”
兰芬听了,大吃一惊,急急地追问,及至听到了他说出这六个字,方才“哦”了一声,表示明白的意思。司徒明不等她说话,他又悲壮地继续说道:
“要与敌人作战,要把敌人杀尽,最要紧的就是军械充足,但可怜我们的国家太穷苦了,尤其是我们在关外抗战的弟兄们,平日之间,是只有冒了极大的危险,去抢劫敌人的枪炮,再去攻打敌人。你想,在这样情形之下,我们的用心不也太苦了吗?我为了这样,我想把我的家产全部变卖,去购买枪械,来增强我们抗战的工作。兰芬,你的意思,不知也能赞成我这么做吗?”
“你有这样爱国的精神,我自然十二分地赞成,不过我们这一家人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放心,我当然把你们会安顿好的,至于你们的生活费,我也会给你们弄舒齐的。至少的限度,是绝不会给你们冻饿的苦楚。”
“那很好,只要给我们能够有粗衣淡饭的生活,我就很知足了。”
司徒明听兰芬这样说,心里是感动极了,而且也敬爱极了,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吻着她的脸,说道:
“兰芬,我这次回乡来预备做这一件事,我心中就只是忧愁着你不肯答应,就是答应了,我认为至少也得费我许多的口舌,但万也料不到你一听了我这些话,便马上地表示赞成。唉,我觉得像你这么大方贤德的妻子,在这个自私心最厉害的时代中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兰芬,我亲爱的妻子!我真不知该怎么样来表示感激你才好!”
“阿明,你又说呆话了,我们之间还说得到‘感激’两个字吗?无论什么都得看情形而说,假使你把祖产卖了是去嫖赌,那我当然是加以反对;现在你是把祖产变卖去干这样伟大的工作,我赞成你、鼓励你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来阻止你呢?老实说,中国的人民,都是只愿自己发财,不管国家兴亡,他们的存心,是国家亡了,他们可以到海外去做寓公,根本与他们个人毫无关系。你看历任的财政部长,谁不是捞足了,像肥猪一样地胖?假使个个像你那么毁家纾难的精神,中国早就强盛起来了。”
“可不是?所以言之令人心痛。兰芬,我的意思,你妈我给她明儿送医院去疗养,这里房屋登报出让,一面我给你另找房屋,你看好不好?”
“这样也好,我们明天劝劝妈,看她老人家肯不肯上医院里去疗养。”
当夜夫妻两人商量安定,遂沉沉地睡去。到了次日,司徒明和兰芬要燕纹到医院去诊治,说可以好得快一点儿。燕纹起初不肯,后来经两人再三相劝,方才应诺,于是一面送燕纹入院,一面登报卖屋卖田,一面另租狮子胡同三十八号的一间统厢房,给她们安顿。不多几天,司徒明把事情一切都已办理舒齐,计得现款六十八万五千元。当时把八万五千元的数目交给兰芬,说道:
“这八万五千元给你们留在家中作为生活费用,我把六十万整数,马上要到天津去购买枪械。我想你们省吃俭用,大致不会有冻饿之虞。”
“什么?你此刻马上就要动身吗?”
兰芬听了,非常难过,遂惊慌了脸色,急急地问。司徒明点点头,他竭力抑制着感情作用,遂坚决地说道:
“是的,我回家后,到今日算来,不知不觉地已有半个月了。所以再要延迟下去,只怕弟兄们的心都要生变了。兰芬,一切都委屈了你,我是只好管不得你了。”
“阿明,你今天这一走后,我们不知何年何月再可以相见呢?”
兰芬到底是忍熬不住内心辛酸的悲哀,她说完了这两句话,眼泪是已经扑簌簌地滚下了两颊。司徒明不是一个木然无知的人,听她这样问,一时觉得这一幕生离的悲剧,实在也可说是人间伤心之事了。况且我们又养下了这么一个小孩子,万一我杀身成仁,血染黄沙,剩下他们孤儿寡妇,这以后的景况,其悲惨凄凉,那真是不堪设想的了,因此眼泪也夺眶而出,只好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兰芬,你不要伤心呀,我明年不是仍旧可以回家来探望你吗?请你把我们的孩子好好儿抚养,假使他长大了之后,也能和他爸爸一样,做一个勇敢的军人,那就叫我十二分安慰的了。”
“是的,我把孩子一定好好儿地教养,总不会使你感到失望的痛苦。”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母亲,在你教导之下,孩子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才。”
司徒明说到这里,他伸手抱过小明的身子,偎着他小脸,亲吻了一会儿。在亲吻的时候,他心里有一个悲哀的感觉。苦命的孩子,等你长大的时候,只怕你爸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有了这一个想头之后,他是多么悲痛,因此泪又掉了下来,但他竭力地忍熬住了,拭去了眼泪,向兰芬说道:
“阿兰,你妈那儿我想不去告别了,因为她听了这个消息,恐怕要伤心流泪,这对于她的病体是很不利的,所以等她完全复原了之后,你就代为向她说一声吧。”
“好的……阿明,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你能不能明天动身呢?”
兰芬见他说完了话,又把小明交还给自己,他似乎欲走的样子,因此又依依不舍地劝留他。在她的芳心之中,当然是和阿明多相聚一分钟就好一分钟的意思。但阿明不肯为了儿女情长,因此误了国家大事,遂勉强笑道:
“阿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要仔细地想,就是我再留住了十天八天的时间,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等过完了这十天,我还是要走的。所以这离别的难过,始终是免不了的。所以我认为就是再住上了几天,于我们固然无甚益处,而对国事恐怕大有进出。阿兰,并非我不答应你再住一夜,实在因为关外弟兄们等我接济枪械,好像比救火更要性急,所以对于这一点千万请你加以原谅才好。”
“是的,这完全是因为我情感作用太浓厚的缘故,现在被你这么一说,我当然不愿意再劝留你了。阿明,那么你早些动身上火车去吧。”
“不错,阿兰,我们再见!”
司徒明听兰芬这样说,不由笑了起来,遂伸过手去,和兰芬紧紧一握,提着那只小小的皮箱,头也不回地跨出院子去了。兰芬抱了小明,急急地从后面跟随出来。在院子门口,兰芬又依依不舍地说道:
“阿明,我们送你上车站好不好?”
“这可不必了,反正你送我到车站,还是要分别的。”
“那么你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兰芬问这句话的神情,大有茫然无所依的样子,这叫司徒明的哀思又一阵阵地涌塞了心头,一时却不知怎么地回答才对,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才低低地说道:
“你只当我出门做生意去,那你就不会伤心了。”
“其实我并不伤心,我只不过有些难过罢了。”
司徒明觉得她这两句话是相当矛盾,不过仔细想来,她总不免使人感到有些可怜,遂故意微笑着说道:
“你不伤心,那当然很好。兰芬,我们再见!”
“大哥,大哥,你……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司徒明第二次说再见,他还想伸过手来和兰芬相握,但不知在怎么一个感觉之下,他立刻缩了回去,跳上了一辆街车,就叫他拉到火车站去。不料在这时候,齐巧兰芳放晚学回来,见了司徒明坐上街车走了,她便急急地叫着大哥地问。司徒明在人力车上回过头去,但人力车夫已拉远了十多丈路,于是什么也不说,只把手摇了一摇。车身慢慢地远了,他依然回过头来,两眼平视着斜阳西照,黄昏笼罩着大地的景物,只觉无限凄凉陡上心头,全身抖了一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天下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司徒明在天津办齐了军火,就急急地动身赶回关外。不料来到长白山上,当国忠、志良接见了司徒明的时候,他们都含泪相告,说曹慧英小姐受伤深重,危在旦夕。司徒明冷不防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时心痛宛若刀割,不禁“啊呀”的一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