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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含泪望新娘龙凤花烛

兰芬因为听到司徒明为国流血的消息,她竟然因神经受了过分的刺激,而终于疯疯癫癫起来。但是司徒明真的阵亡了吗?不,他没有死。虽然在一次的战役中他确实受了伤,但所幸的是并不那么惨重。不过外界传错了,以为他是阵亡身死。而尤其是曹将军一方面机关报当然更需要借此以宣传。这样说起来,兰芬的疯痴不免有点冤枉,因为她实在可以不必疯痴。但从这一点看,也可以衬托她对司徒明爱情的深厚,那当然也是为了司徒明已经新婚燕尔,为她出亡流浪的缘故。在他们两人用情之专,可说至尊无上。但老天残忍,造物忌人,竟然从中播弄,不愿人间有美满的事情,真不禁使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

西北风在呼呼地发狂,在一片荒郊冷僻的战场上,经过枪弹炮火的洗劫之后,遍地上除了白骨堆山,血染黄沙,根本连一株树一棵草都生长不起来。在沙场上面永远见不到云淡天青爽朗的天气,这是所谓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老天爷总是浮现着阴沉沉的脸孔,它在忧愁着这人杀人的屠场,它在伤心着这灭绝人性的万恶之地,将永远葬送着这一班无名英雄的白骨。正是: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每当夜阑更深,除了远处犬吠的声音,那就是遍地凄厉的鬼哭神号悲惨之声了。

这天夜里,司徒明在营帐中稍事休息,忽听大风狂作,好像千军哭喊,犹若万马奔腾。营帐啪啪作响,几乎摇摇欲倒的样子。遂步出营外一看,只见黑漫漫的天空中,已在飘飞着鹅毛似的大雪了。霎时之间,平原上已积起了面粉似的白雪,因了风势猛紧的缘故,也都被吹卷起来,和天空中落下来的雪花打成了一片。远远望去,似烟似雾,又仿佛白浪滔天,银波高涌,滚滚地翻了过来。因为时在黑夜,所以更显得黑白分明。

这时营帐旁来回踱着守夜的弟兄,虽然他们的身子险被狂风卷起吹倒,不过他们并没有显出一点畏缩和害怕的样子,依然来回地踱步。司徒明心中非常感伤,觉得中国自从推翻清政府之后,一班强盗土匪都蜂拥而起,纠集乌合之众,居然割据城池。你是总督,他是联军总司令,弄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苦痛之情,难以笔述。名义上是革命成功,实际上还是糟得一塌糊涂。有的甚至请了外人来撑腰,情愿丧权误国,以满足他们一点点私心的贪欲,不管祖国有累卵之危,民族无生存之望,只图争权夺利,心肝全无,真是我们四万万同胞的罪人。虽然内乱是最可耻、最卑贱,不过为了求中国之真正自由平等,若不把这些害群之马铲除,那么中国如何还能够兴强得起来呢?唉,苍天!苍天!你若有知的话,也岂能不忧愁而落泪呢?司徒明想到这里,又暗暗地自念了这两句话,他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司徒将军!”

“哦,汪参谋。”

就在这个当儿,他的参谋汪云天匆匆地走来,向他立正行礼地招呼,司徒明慌忙还礼,也向他叫了一声。云天向纷纷的大雪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你看这么的大雪,今夜倒是一个进袭对方的好机会。龙潭到手,我军气盛势壮,可以一鼓而下,直捣黄龙。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参谋之言有理,那么我们就此准备吧。”

司徒明点头称是,遂即传令,吩咐众弟兄预备总攻龙潭。时正三鼓,一声炮响,万众呐喊,众弟兄像洪水一般地向前冲。司徒明以身作则地在前面领导杀奔,起初是炮声隆隆,彼此隔开较远,后来渐渐逼近阵地,只听噼噼啪啪的机关枪之声不绝于耳,接着,终于展开了一幕人类的大屠杀了。

这一役双方死伤惨重,革命军已逼近龙潭尚有一百余里的光景,可司徒明这一仗中他受了伤,不知怎么传出了消息,所以曹将军的报上便登着他已阵亡了。司徒明在后方医院里休养的时候,他的心里倒不免想起张兰芬来了。可怜她为了我被卖入窑子,到现在快近一年半的日子,也不知道被志强可曾找到了没有。假使她因此而发生什么变化的话,岂不是我害了她的一生吗?想到这里,意欲再写封信去探问志强,不过自己只能给他写信,而不能叫他写回信给我。因为我在沙场打仗,今日在这里,明天又到那里,根本没有固定的地方。他纵然可以写回信给我,但叫我又怎么能够接得到呢?一时叹息了一会儿,写信探问的念头便又打消了。

想到兰芬的可怜,他在这时不知怎么又会想到了慧英的可怜,因为凭良心说一句话,慧英究竟在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罪恶,但是她的遭遇又何尝不像兰芬一样悲痛欲绝呢?当她嫁过来的时候,和我洞房花烛,我猜她的心头本来是含了多少的甜蜜呢,满以为在新婚燕尔的第一夜,做夫婿的一定有温情蜜意的态度去对待她,两人享受着闺中之乐,可是万万也料不到我会对她这样无情,而且还请求她自动地和我离婚。这种无理的手段,在此刻心中细细地想起来,觉得实在也是太作孽了。因为将心比心,为慧英设身而想,难怪她要悲愤欲绝,把我恨入骨髓了。不过她到底是个旧礼教下生长的姑娘,她竟有这一份忍痛割爱的心理,不但不回家去痛哭告诉父母,反而代我设计放我逃走。这种伟大牺牲的精神,又岂是一个心胸狭窄平庸的女子所能够办到的呢?唉,她是真大方,真贤德,真明亮。我到底是太委屈了她,太对不住她了。

司徒明在这样沉思之下,他觉得在良心上受到了一重正义的谴责,因此由不得暗暗地流下泪来。一会儿又想,慧英现在不知道回娘家去了,还是又被我父母接回家中去住了?假使父母依然把她当作我家媳妇看待,那么她的幸福不是完全丢完了吗?而且我好像听她曾经过我说过,她要在静土庵中了却她的残生。倘若果真如此,那真是我累害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堕入到凄凉寂寞的苦海里去了。司徒明左思右想,总觉得十分不安,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啊呀!你……你……这位军官不是司徒明吗?”

“咦!你……莫非是王曼丽小姐?”

就在司徒明暗暗想心事的当儿,忽然有一个看护小姐从那边走了过来。当她的视线接触到司徒明脸上的时候,一时感到无限惊喜的神气,这就“啊呀”了一声,向他低低地询问。司徒明因为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招呼自己,他也很惊奇地望了过去,想不到在战地之中会和旧时的同学无意中遇到了,一时也兴奋地叫她,并且又点头说道:

“曼丽小姐,你到底不是一个平凡的女性,我心中觉得非常地佩服。”

“不过你逃婚逃到这里来了,我也觉得你到底还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阿明,你在什么地方受了伤?要紧不?”

“不要紧,在大腿上中了一弹,但不妨害步行的。”

“假使你不感到吃力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当然,我也很希望你和我谈谈,差不多两年不见了吧?光阴过得真快。”

司徒明点了点头,他勉强地在床上靠起身子来,微笑着回答。当他说到末了这一句话的时候,至少包含了无限感叹的成分。曼丽在他病榻旁坐下,向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问道:

“阿明,我觉得你真奇怪,既然你不赞成这头婚姻,那么你又何必要结婚?既然结过婚,我觉得你这个新夫人的容貌也不坏,而且用情专一,十分痴心,我想你也不忍心再抛她而走啊。”

“曼丽小姐,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那就真叫我觉得很奇怪。难道你和我那个也曾经碰见过吗?否则,又何以知道她的脸儿生得不坏呢?”

“你逃婚之后,军部里先派大队卫兵前来学校找寻,第二天在报上立刻登载了通缉你的启事。这件新闻闹得满城风雨,我不是聋子哑子,难道会不问不闻吗?至于你那个新夫人,我不但是见过了面,而且和她还谈了许多的话,方才知道你所以能够逃脱,还是她给你想的法子呢。从这一点说,你这个新夫人也可说是天下第一多情人,只可惜你是辜负她了。”

“那么你和她在哪儿见面的呀?”

王曼丽说的话,使他更加感到奇怪起来,遂皱了眉毛,又急急地问。曼丽含了哀怨的神情,瞅了他一眼,叹气说道:

“我和她在静土庵遇见的。本来我也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新夫人,因为她并不是在进香,她已经是剃了光头,手拿佛珠,变成一个槛外人了。”

“哦?她已经是出家为尼了?她并没有骗我,我虽然是很对不起她,但我心里也有苦衷。总而言之,这是专制婚姻下演成的一幕惨剧。”

司徒明“哦”了一声,他心头像刀割一般地疼痛,在他这惨淡的脸上,已经是沾上了一点泪痕了。曼丽淡淡地一笑,又说道:

“你的苦衷我也已经知道得很详细,是曹小姐告诉我的,说你爱上了一个姓张的姑娘,可是这位姑娘听说又被你爸爸卖到窑子里去了。唉,我真不知道天下的事情就不会让一班世人有个美满的结局。”

“曼丽小姐,我问你,你遇见过沈志强没有?”

司徒明听她这样说,一时触动灵机。他问志强,就是问兰芬的下落。但曼丽回答的使他感到很失望,因为她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遇见过的意思。司徒明忽然又想到了她,觉得像曼丽这么一个浪漫的女子,每天跑舞厅戏院还来不及,如何也会到静土庵里去呢?这似乎叫人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又向她问道:

“曼丽小姐,你到静土庵里是做什么呀?”

“烧香去的。”

“烧香去?你也信佛了吗?”

“唉,这就叫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我岂是真的信佛?因为一个人在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因此就希望借助神的力量了。其实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只不过在当时也无非急糊涂了的缘故。”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去烧香的?”

司徒明见曼丽神色转变得惨淡的样子,他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隐痛,遂又低声追问下去。曼丽平静的心境又被一阵哀思所扰动,她觉得有股子辛酸的意味冲入了鼻尖,因此眼皮一阵红晕,泪水便滚滚地掉了下来。司徒明当然是茫无头绪,他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听曼丽低声地诉道:

“自从毕业后,我和路季祥就结婚了。唉,但是哪里料得到没有三个月的日子,他竟患了一种不救的病症,医生都束手无策,表示难有生望。因此季祥的母亲她就想出求菩萨的最后一个办法来。我为了要医治季祥的病,我只好糊糊涂涂地又步入了迷信的途径,因此就和你的新夫人认识了。但是,求菩萨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举动,你想,科学昌明的医学博士都感觉没有救了,难道倒还是烂泥塑成的菩萨神勇广大吗?当然,季祥还是逃不了一个死。我想不到我的命会苦得这个样子,我觉得我的前途是已经像日薄西山那么暗淡了。虽然我平日的行为比较放浪一点儿,但是我也明白女子最可贵的就是不事二夫。虽然我也不会像你新夫人那样地消极去过那种死沉沉清静的生活,但我还要将我的残生来贡献给国家。我是认清了目标才到这儿来的,想不到在战地之上又会遇到一个从前的老同学,那也可说是我们的缘分了。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我觉得我们的命运都如此恶劣,在你我之间倒可以说是‘有情人难成眷属’了。”

曼丽絮絮地说了这一番话,旧日的创痛在她心眼儿上勾引起新的愁恨,让悲哀的思潮凝成了痛苦的热泪,在她眼眶子里这就扑簌簌地滚溢出来了。司徒明当然表示无限的同情和悲哀,他叹了一声,也感慨系之地回答。曼丽泪眼盈盈地望了他一下,她是心灰意懒地说道:

“有情人难成眷属,这句话说在我的身上那是再贴切也没有了。你在眼前虽然是感到两地相思的悲痛,不过彼此只要能够活在世界上,那么将来少不得还有相见的日子。只有我,除非从死于地下,那么才能够再相聚在一处了。”

“好在你已经献身给祖国了。我觉得你已做到了妇女界最光荣最有意义的一件事。那么我以为在你的心灵上,也已经有了寄托的安慰了。曼丽小姐,请你不要伤心,你看这里多少断臂折腿的受伤健儿,在他们之中,谁不是十月怀胎养下来的?谁不是从小由父母辛辛苦苦抚养成人的?谁不是家中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他们抛弃了家乡,抛弃了骨肉,到这惨无人道的战场上来成炮灰、化白骨、流碧血,他们为的是什么?也无非是为了我们大中华民国呀!所以我们绝不能再恋恋于儿女之情,这似乎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了。”

司徒明的心中是怕曼丽对他会旧情复发,死灰重燃地有了一种爱情作用,所以他不得不显出一面孔的悲壮激昂的态度,向她一本正经地劝告。曼丽向他苦笑一下,却并不作答,服侍他喝下了一杯伤药水,遂自管匆匆地走到别张病榻旁,去为弟兄们服务了。司徒明心里在欢喜之中又掺和一点悲哀的滋味,他觉得有一阵莫名的凄凉。

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里,司徒明怀了一颗欣喜和感伤混合成的心境,悄悄地步出了后方医院,他和一队伤愈的弟兄们又要开赴前线去了。在他后面是跟着一个依依不舍的王曼丽,她含了一眶子说不出所以然的热泪,送了一程又是一程。司徒明凄凉地回过身子,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曼丽小姐,在这半个月的受伤中,多蒙你殷殷地服侍,倍加爱护。我心里是非常地感激。现在我们又得分手了,假使我不死在炮火之中的话,那么我们也许还有相会的日子。”

“不,我相信你再不会受伤,你一定很顺利地达到成功的道路。只不过我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在我这短促的生命中也许不会活得十分久长,所以今日一别,我们恐怕是不会再有相逢的日子了。”

“曼丽小姐,你何必要说这些伤心话呢?时候不早,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各人身上的责任。再见!”

司徒明用了一种强有力的理智,来克服他内心将要暴发的情感,遂放下她的手,说了一声再见,终于别转身子,匆匆地走了。曼丽站在斜阳西照的淡淡光芒之下,泪眼模糊地望着司徒明和众健儿跳上了军用汽车,呜呜地开走了。四轮飞滚下扬起的灰尘,在半空中似烟似雾地笼映着四周的宇宙,不上三分钟,车身在笔直的公路上绝尘而去,终于没有了影子。剩下了曼丽孤零零一个人,临风独立,更觉身世茫茫,不知如何结局。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泪被阳光的反映,却显得格外晶莹透明了。

雨雪纷飞中带走了残冬的影子,春光明媚里透来了胜利的消息,革命是真的成功了,作恶多端的军阀,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全国统一,普天同庆,在中国每一块土地上,每一个人民是无不含了一颗兴奋的心,来热烈地表示庆祝。当然,在整个的北京城里也无不表现着生气勃勃的气象,但只有一个人还愁眉苦脸地显出十分烦恼的样子。这个人是谁呢?大概不说也可以知道,那是沈志强了。

沈志强自从兰芬疯痴了之后,他是费尽心血地给她医治,但是赔了金钱,伤了精神,依然不能把兰芬的知觉恢复过正常来。在这三四月的日子中,他是感到走投无路,简直无法可想。因为司徒明阵亡的消息是自己透露出来的,假使我不把这报纸带回来的话,那么兰芬当然不会疯痴,所以在志强的心中,是觉得万分抱歉。虽然兰芬在医院里住上了三四个月的日子,用去了医药费是难以计算,不过他还并不以为因此而感到绝望,所以不肯把她从医院里接回家。金雅琴原是个很大方贤德的女子,所以她也并没有一点感到怨恨,还天天去看望她。兰芬一见雅琴,表示最熟悉和亲热,一会儿相抱大哭,一会儿又相偎狂笑,雅琴劝她哄她,把她当作孩子一样,她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天志强从公司里下了写字间回家,正在和雅琴互相谈着兰芬的病情,大家颇为忧愁。忽然仆妇匆匆地进来,说外面有一个身穿军服的军官来找少爷。志强听了,倒是一呆,暗想:这是什么人呢?遂匆匆出了卧房,走到会客室来接见。这一瞧,正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当时把志强吓得倒退了两步,呆呆地愕住了。这军官不用说的,当然是司徒明了。司徒明想不到志强对自己会有这一种惊骇的态度,这就微微地一笑,赶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说道:

“志强,怎么啦?是不是我苍老得多了?所以你有些不认识我了?”

“不!不!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报纸上登载着你不是已经阵亡了吗?”

志强被他握紧了手,一时急得脸孔变成了灰白的颜色,连说话都有点颤抖的成分。司徒明听他问得这样有趣,不免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哎,你不要说呆话了,你听听我这笑声,是人还是鬼呀?”

“那么你没有死?你还在世界上做人?而且你已做了很荣耀的军官回来了?”

志强在明白了他果然是个人的时候,虽然他已没有了害怕一恐惧的神态,不过他的脸色是更显得惨淡了。他说话比第一次更颤抖得厉害,几乎有了咽不成声的样子,这自然叫司徒明心中感到了无限的迟疑。他皱了眉毛问道:

“志强,你的脸色为什么变得这样难看,你说话好像要哭出来的神气,那似乎叫我心中太不明白了。难道我活着回来了,使你感到失望,使你不喜欢吗?”

“不!不!你回来了……你做军官了。因为我一向只把你当作已经死了,现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我太喜欢,太喜欢了……”

志强听他这样地问,那显然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当然,他是不得不急急地辩白。司徒明这才回过笑脸来,他见志强眼角旁涌上了一颗泪水,他认为这是欢喜得过了分的缘故。这时,仆妇送上香茗,志强递过烟卷,就在这时,雅琴也从房内出来,一见司徒明,又是一番惊骇莫名。经过志强告诉之后,雅琴方才恍然有悟,一时又欢喜又悲伤,欢喜的是司徒明并没有惨遭阵亡,但悲伤的是兰芬已经疯痴,所以他们夫妇两人的脸色不免都有悲容。司徒明正欲细细动问,不料志强先叹了一口气,十分歉疚地说道:

“阿明,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不要难过。张小姐……她……已经疯痴了。”

“啊!兰芬疯痴了?她……她……怎么会疯痴的呢?”

这消息果然像迅雷不及掩耳那么地惊人,仿佛是一支利箭似的,猛可地戮穿了司徒明的心头,使他平静的脸色显出骇异的神气,同时他又猛然地站起身子来,急急地追问。雅琴是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怔怔地愕住着。志强表示无限心痛的样子,遂把如何把兰芬赎身,如何留居在家,又如何在报上看到噩耗,如何一痛昏厥,因此成疯,虽然百般医治,但现在尚未恢复的话,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向他告诉了一遍,并且又十分难过地说道:

“阿明,我心中觉得非常抱歉,因为我假使不把这张消息泄露给她知道,张小姐是绝不会因此而成疯的。所以张小姐今日成了这个病根,岂非是我的罪孽吗?”

志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大有痛悔莫及的样子。司徒明此刻又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去,他的眼泪忍不住像雨点般地滚了下来,经过良久的沉默,他才开口低低地说道:

“志强,你不要说这些话。我以为你对一个朋友,总算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已经是花费了最大的心力。只不过,老天待我们太残酷,太忍心了。它不愿我们有美满的结果,这是我们的命运如此,叫我还有什么可说呢?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想不到今日凯歌回乡,也是我从此堕入了悲苦光阴的开始。”

“唉,这是我害了你,这是我害了你!”

“志强,你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假使报上不登载这个消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已经阵亡?假使你知道我阵亡了而漠不关心地不忧郁于怀,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好朋友了。所以这是绝不能怪你的。总而言之,一切的事件,都归之于我的命运。志强,我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我觉得像你们这一对贤伉俪,对我这一个朋友,也可说于心无愧的了。”

司徒明觉得使志强这样歉疚不安的态度,那是不应该的,所以他用了十二分真挚的语气,向他竭力地剖解回答。志强是无话可说了,室中的空气又是相当沉寂。司徒明忽然又叹息道:

“曼丽小姐的话说得真对,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

“啊?曼丽这话在什么地方和你碰见说的呀?”

“就是在我有一次受伤的后方医院里,想不到她会在那边做看护,我们互相叙述之下,方知她和路季祥结婚不到几个月,他就一病死了。她是做一个未亡人,因此她要把她的残生去贡献给国家,为国家出一份力量。她含了眼泪对我说,有情人难成眷属。这句话也可知是包含了多少痛心的成分了。而且她又告诉我,她为季祥到静土庵烧香求佛的时候,遇见曹慧英,她已经是削发为尼了。我觉得今日所以到这样不如意的地步,恐怕也是冥冥中的因果吧。不过我要推翻这一句伤心人语,我非来支配环境不可。兰芬虽然是疯痴了,我还是要和她结婚的。志强,你此刻有空陪我到医院去见见兰芬吗?”

司徒明一面说,一面用感叹的证据剖解这一件事情的因果,最后他又决心表明自己的意思,志强点头说好,于是三个人又坐车匆匆地到疯人医院里去。

这是一座五层楼的大洋房,四周环了一个很辽阔的花园,园中的树木受了春情的吮吻,已渐渐地披了绿油油的衣服,但是这座古墓似的疯人院显得分外寂寞。三人跨进了大门,抬头见屋顶上那个十字架,真仿佛是坟墓的一块石碑,不知怎么的,会令人感到了种莫名的悲哀和凄凉。

司徒明默默地跟着志强雅琴走到了一个病房的门口。志强刚刚推开房门,忽然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女子声音在里面说道:

“阿明死了!炮声来了!炮声来了!”

“孩子,你就安静点儿吧!”

这开头一句“阿明死了”的话,猛可听到了司徒明的耳朵里,他觉得一阵辛酸,眼皮已经有点红润起来。但步入房里的时候,只见兰芬倒在床上又在呜呜咽咽地大哭。燕纹抱了兰芬,也在暗暗地垂泪。忽然见到志强雅琴和一个军官走进来,她不知道这个军官是谁,先怔了一怔,及至认出来的时候,这就“啊”了一声,先急急地招呼道:

“什么?你……你……不是司徒先生吗?你做了军官了?你没有死?”

“是的,伯母,报上登错了消息……”

“但是我的兰芬却因此而疯了……”

燕纹虽然是无限欣喜,但是她更增加了无限沉痛,颤抖地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已失声哭了。这时雅琴在床上扶起了兰芬,像哄小孩子般地哄停了她的哭声,一面告诉她,说阿明回来了。兰芬听了,呆呆地站起身子,她呆滞的目光慢慢地望到司徒明身上去。司徒明见她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泪痕满面,一副痴态,哪里还像是过去的兰芬?几乎有点不认识了。因为兰芬的疯痴到底是为了自己而起,可见她的痴心真是无以复加。心中一阵剧痛,他把久熬住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了。雅琴见两人相对木然,都不说话,遂拉了拉兰芬的身子,指着司徒明说道:

“兰芬,这不是阿明吗?”

“阿明?他……他……不穿这个老虎衣服。哦,我明白了,又是这班儿狼心的强盗来押走我卖到窑子里去了!我不去!我不去!救命!救命!”

兰芬糊涂的心,她是只记得过去所受刺激的事情,所以见了穿军服的人,她猛然想到了自己被强迫地卖到妓院,因此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司徒明情不自禁地脱了军帽,走了上去,抱住了兰芬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兰芬,我是阿明!我没有死呀!我……阿明真的回来了!”

“孩子!你定一定心,你仔细看看他,他真的是司徒先生回来了!你可以想明白过来了。”

燕纹在旁边也向她含泪地证明,她还希望女儿因此能明白过来。在司徒明的心中,以为脱去了军帽,可以给她认一个清楚,但阿明过去是梳了菲律宾的头发,此刻却剃了一个光头,兰芬瞧在眼睛里,更加糊涂起来,遂竭力挣扎,口里叫着:

“我不去!我不去!救命啊!救命啊!”

志强在旁边也连忙说道:

“兰芬小姐,你不要弄错呀!他不是来捉你去的卫兵,他是真正的阿明。阿明加入了革命军,他打了仗回来了。他没有死,报纸上的消息是弄错了。”

“你骗我,你们骗我!阿明不是这个样子,他穿了笔挺的西装,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有一个雪白漂亮的脸蛋儿,现在……他的脸黝黑的,他的头发都没有了,他……他是个黑良心的军阀,他又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不去!我一定不去!”

兰芬急急地说了这许多的话,她狠命地推开司徒明的身子,倒在床上又大哭起来。司徒明呆呆地愕住了,他知道兰芬一颗脆弱的心经不了一再的重重刺激和压迫,所以她疯了,她痴了,她永远地在恶势力的环境下牺牲了。他的心刀割一般地痛,他的眼泪也大颗地滚了下来。志强低低地说道:

“阿明,我看你这个样子难以使她相信,你应该去换了西服,装上一头假发,像从前一样的神情,那么她一定会明白过来了。”

司徒明听了,觉得这话倒也很有道理,这时雅琴和燕纹又竭力劝住了兰芬的哭。雅琴的话,兰芬还要听一点儿,所以雅琴絮絮地向她告诉解释,兰芬呆呆地沉吟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司徒明戴上了军帽,走到床前,用极温情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兰芬,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在北海公园里游玩?难道连我说话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你是阿明?哦,你难道真的是阿明?”

兰芬这回望着阿明,似乎有点想过来的样子。司徒明走上了两步,点了点头,他有点欣喜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是的,我真的是阿明。我是阿明!我是阿明!”

“哦!阿明!”

司徒明连连叫着自己的名字,他也有点痴茫的口吻,阿明的字眼接连不断地送到兰芬的耳朵里,她定住了眼珠,喘着粗气,忽然伸手抱住了司徒明的颈项,“哦”了一声,微微地笑了。司徒明以为她想明白过来了,一时喜欢得眼泪滚滚而下。燕纹、志强、雅琴三个人也存了火样热的希望,他们都呆呆地望着他们抱在一起。但兰芬是莫名其妙的情感冲动,在不上三分钟之后,她又糊涂起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吵吵闹闹,几乎叫人没有办法。

志强因为司徒明脸色惨白,完全显出悲痛的样子,于是悄悄地拉过他一旁,低低地安慰他,劝他不要难过。事已如此,真是徒唤负负。司徒明却向燕纹告诉自己的意思,要和兰芬结婚,非成了这个愿望不可。燕纹见司徒明用情专一,反而劝他不要有这个举动,因为一个痴女娶了回去,只有增加无限的痛苦,家庭之中根本是没有什么幸福的。志强也劝他不必实行,且等兰芬稍能明白的时候再说。司徒明不依,一定要最近期和兰芬结婚,说结婚以后,说不定她就会慢慢地好起来。大家见阿明痴情若是,也觉得是报答了兰芬这一番痴心,于是不再劝阻,也就随他的意思而进行了。

司徒明回到北京,他望过了兰芬之后,决定了结婚的意思,匆匆地又回到了家里,只有一个老管家看守着房子。一见少爷做了军官回家,十分欣喜,当下告诉他,说老爷在半年前和曹将军同赴前线,没有回来过。后来有了消息,说是阵亡了。太太一急,便恹恹成病,不久之后也一命呜呼了。司徒明听了,颇为伤心,一面在母亲的灵前哭祭了一番,一面他便进行和兰芬举行婚礼的事情。新房是仍旧做在那一间从前和慧英同过房的屋子,一切家具什物也没有更换,只不过床边坐着的新娘是换作了一个疯痴的兰芬了。

兰芬穿了一件妃色软缎绣花的旗袍,头发是烫成水波浪似的,两颊白里透红,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她的秀丽和在疯人院里住着的时候显然是大不相同了。不过她的眸珠已没有了过去那样灵活,她的神情已没有了过去那么活泼。她并没有感到一点羞涩的样子,向房中四周东张西望,表示很惊奇的样子。在融融的那对龙凤花烛的笼映之下,使司徒明心中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一幕。于是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慧英的娇靥,虽然不及兰芬那么艳丽,但也很够使人感到销魂的。不过在那时候,我却假痴假呆地装成了疯子的模样,使她的芳心中是感觉多么痛苦。但我今日也和慧英一样地尝到了这个痛苦的滋味了,假使我今夜不身历其境的话,我又如何能体会到慧英当初的痛苦?这难道也是冥冥中的报应吗?想到这里,不胜悲哀,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燕纹和雅琴在兰芬的旁边低低劝告,说你要好好和阿明同房,你已达到最后的胜利了。兰芬茫无头绪地点点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卧房,所以她的粉脸上是含了一丝浅浅的微笑。雅琴向司徒又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方才和燕纹悄悄地退出房外去。司徒回身过来的时候,忽然兰芬猛可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我在做梦吗?”

“不!兰芬,你不是在做梦,你……你……已经和我结婚了。”

“结婚?哈哈!哈哈!结婚?你是谁?”

“我是阿明,我是你心爱的阿明呀!”

“阿明?阿明是已经死了。你骗我!你骗我!你们要害我,把我卖到窑子去!我死也不结婚,我要替阿明守一辈子的节!”

兰芬向司徒明呆住了一会儿,她疯疯癫癫地又大哭大吵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兰芬的云发又散乱了,她的粉脸经过眼泪的洗拭,涂上了一个鬼脸。她滚在地上,把绣花的旗袍弄得不成样子。司徒明心中是悲痛极了,他把兰芬抱到床上,让她去哭吵一个够。然后颓然地走近窗旁,拉开纱幔,把窗子也推开了。这是一个含有温情蜜意的春天的夜里,天空是碧青的,除了几朵灰白的浮云在驶行之外,还有一钩画眉般的新月,在天空中吐着柔情的光芒。这月亮和两年前同慧英结婚那夜是一个样子,所差别的,是院子里少了几个卫兵在来回地踱步。司徒明心中是悲酸得像衔了一颗梅子,泪眼模糊地望着那一对正在融融燃烧的龙凤花烛,耳听着兰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吵闹之声,他回身又去望着那一钩眉毛似的新月,低低地念道:

“月儿呀!我此生中就和你现在一样,永远再没有团圆的日子了。”

夜是深沉了,四周是静悄悄的。

虽然是热情的春的季节,尤其是包含了多少香艳神秘气氛的新房里,但是在司徒明的心坎上,永远地感到死沉沉的孤寂,悲切切的凄凉。他觉得此恨绵绵,是永远无穷尽的了。

《龙凤花烛》在此告一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阅《忠魂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