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到底有缘温柔入抱时
志良和慧英到了关外之后,便组织了一支游击队,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师长旅长的分别,而且也没有军服军帽,平日之间,和老百姓一样,都是穿了便服。只不过他们自己有个暗号,知道是自己的兄弟们罢了。志良到了关外,弟兄们都集中在长白山上,他自己先回家探望了母亲和妹妹,母子见面,共话阔别。
这天约了慧英,预备到家中来商量一切事务,万不料家中出了这个乱子,当下听了妹妹小青的告诉,他悲痛欲绝地和慧英奔进房中来。谁知慧英和司徒明在骤见之下,大家心中都觉万分惊奇,不约而同地“啊呀”一声叫起来了。原来慧英在这些日早已蓄留了头发,为了避人耳目起见,依旧用女子装束,所以司徒明的心中不免有些将信将疑,觉得那女子容貌虽和慧英相像,但慧英已经削发为尼,她在静土庵里预备终老此生了,她如何又会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在这样转念之下,以为自己一定认错人了,所以他立刻低下头去,表示并没有什么意思。慧英心中自然十分奇怪,她见司徒明忽又不理睬自己了,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你……不就是司徒明吗?”
“啊!你这位小姐怎么认识我的呀?”
“什么?我是你的曹慧英,你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慧英,慧英,你真的是慧英?哦,你不是削发为尼,预备终老在静土庵了吗?怎么你会到这冰天雪地的关外来呢?”
司徒明想不到这个女子竟然是真的慧英,一时把他惊喜莫名,遂情不自禁地推开了秦国忠,跌跌撞撞地奔到慧英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纤手问。慧英喜欢得有些悲伤,她的眼泪几乎夺眶淌了下来,遂低低地说道:
“这事情一言难尽,我们慢慢再详细地谈吧。我给你们先来介绍介绍,这位是陆志良先生,他是我的同志。这位是司徒明,就是我的外子。”
“司徒将军,你是一位民族英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瞻威容,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哪里哪里,陆先生过分褒奖,诚使小弟不胜汗颜了。我也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志秦国忠先生。”
司徒明听慧英这样介绍,一时心头更有说不出的甜酸苦辣滋味,暗自想道:从这几句话中,可见慧英和陆志良是纯洁无邪的了。于是连忙也把秦国忠向他们介绍,彼此握手招呼。国忠忙向司徒明又说道:
“司徒师长,你是受伤之人,快到床上躺下休养吧。”
“啊,莫非将军就是为了救我妹妹而受伤的吗?”
“不是,不是。”
司徒明连说了两个“不是”,他此刻也觉得实在难以支撑了,便回身向床边走。慧英忙上前去扶他,给他躺到床上。忽然志良放声大哭,急忙回身去瞧,只见他伏在娘亲的尸体上悲痛欲绝。小青见哥哥一哭,她也掩面呜咽起来。慧英遂把志良劝住了,悲愤地说道:
“陆先生,我们北国的同胞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也不知万千。现在事到如今,哭也没有效用,我们只有誓死杀敌,为你娘报仇,为我们四万万的同胞报仇!”
“不错,从今天起,我恨不得生啖敌人血肉,痛饮敌人之血。娘亲英魂不远,一定会保佑你的儿子杀尽敌寇的!”
陆志良这才收束了眼泪,咬牙切齿地说。小青这时又向志良告诉,若没有司徒将军和秦将军相救,我也一定遭鬼子兵的毒手了。志良听了,忙向司徒明和国忠道谢,一伸手,拿鬼子兵身上的刺刀,将两个鬼子兵的尸体又戳成了肉酱一般,方才恶狠狠地说道:
“鬼子!鬼子!我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国仇家仇!虽然我一个人的力量薄弱,但总有一天,会踏平三岛地,杀尽鬼子头!”
“陆先生此志可嘉,今后还希合作抗敌,以报国仇!”
秦国忠见志良这样激烈愤恨地说,遂非常安慰地回答。志良把国忠手紧紧一握,兴奋地说道:
“这次我与曹小姐所以来到关外,也是预备以身许国,共杀仇敌。现在得遇两位将军,真是老天有眼。我老实相告,弟等尚有热血健儿千余人,都愿效死沙场,与敌人拼命,请将军收录,上马杀敌,万死不辞。”
“陆先生,你这话可当真的吗?”
司徒明虽然是已经躺在床上了,但他的耳朵是很注意着他们的谈话。今听志良这么地告诉,他心里一快乐,也忘记了身子有伤,不等国忠回答,就先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地问。志良和国忠都急得奔向床边去,连忙按住他,劝他躺下。志良又诚恳地说道:
“当然真的,将军倘若不信,可问尊夫人便知详情了。”
“阿明,是的,这次我们由北平来此,训练好一千多弟兄们,现在都安顿在长白山上,正苦无处投奔,今日和你相遇,岂不是天助我们吗?”
“可怜我军誓死抗敌,虽然敌寇炮火猛烈,但我们以血肉相拼,到今日全军覆没,三军为国牺牲,可怜我虽受伤,但部下已无一兵一卒。现在我又得了你们这支生力军,重振旗鼓,使我胆量也壮了起来。参谋长,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同赴长白山,共商大事,报仇雪恨!”
司徒明听慧英也这样说,方知事情果然属实,一时大喜,遂又跳下床来,向国忠急急地说。慧英见司徒明的腿上还汩汩有血水流出,遂委婉说道:
“阿明,你不要太以性急呀。我瞧你身上也不是些微伤,若不把伤处静静地休养好了,恐怕于进行事务反而不便的,因为你是我们的领导者,蛇无头不行,所以我们劝你千万保重要紧。”
“师长,你夫人说得很有道理,依我之见,我先和陆先生同赴长白山,把千余弟兄们改编一下,使军队有了纪律。师长在这儿养伤,夫人在你身边服侍,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秦将军的意思很好,我想司徒将军不必再有什么意见了。妹妹,你要好好儿地招待他们两位,我和秦将军马上动身了。”
志良不等司徒明回答,也十分赞成地怂恿,一面又向小青低低地吩咐,方才和秦国忠先把母亲和鬼子兵的尸体埋了,然后匆匆告别走了。这里小青到厨下烧粥去,慧英拿了一盆温水,走到床边,向司徒明低低地说道:
“阿明,你的伤处我觉得应该用温水洗涤清洁,然后好好儿包扎。否则,那是很容易腐烂的。”
“嗯,是的,我真是万分感激你。”
“为什么和我这样客气?”
司徒明点了点头,向她望了一眼回答。但慧英听了,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般地微微地笑了。司徒明心中说不出有的是什么滋味,因此他也只好微微地笑起来,接着谁也没有说话。慧英用了很敏捷的手术,把他伤处洗净,慢慢地包裹,见阿明眉头一蹙,好像有些痛苦的样子,遂又关怀地问道:
“怎么?你觉得痛吗?”
“还好,慧英……”
“做什么?你有话跟我说吗?”
慧英见他摇摇头,望着自己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好像欲语还停的样子,遂一撩眼皮,向他温和地问。司徒明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下的事情真是变化太快了,令人捉摸不到的。”
“你是说我忽然到关外来,所以使你感到惊奇吗?”
“当然啰,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当初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只要有机会,说不定我也会替国家出一份力量,那现在的情形就是应了我过去的这一句话。”
慧英微微地一笑,得意扬扬地回答,表示言而有信的意思。司徒明似乎也想到了过去她曾经对自己有过这几句话,遂点点头,说道:
“那么你今日的壮举,在过去是早已有这个意志了。可是我总觉得你削发为尼,和投军杀敌,其间的距离太远,似乎这种思想进步太快,所以我感到你有些神秘。”
“这也算不了什么神秘,我当初是因为看破红尘,心灰意懒,所以才削发为尼,这是所谓穷则独善其身。不过一个人的思想是随环境而改变的,我觉得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独善其身,到底及不来兼善天下有意义得多,所以我决心效尤你的好榜样,为国家出力来了。”
“慧英,你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姑娘,在过去,我是有眼无珠,一切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司徒明听她这一番言语,心中十分感动,情不自禁地从床上坐起来,用了歉疚的目光望着她粉脸面,低低地说。慧英慢慢地坐到床边,微笑道:
“过去的还谈它做什么?这原因是我们之间太没有认识。”
“专制婚姻往往会害了儿女的终身。慧英,你还恨我吗?”
“不,我一点儿不恨你,尤其你听从了我的话,今日居然成功了这么一位万人敬仰的民族英雄,我觉得非常安慰。”
“慧英,你现在承认我是你的外子了,我真感激你。”
慧英听他这么说,又见他紧紧地握住自己的纤手,一时很有些难为情,两颊便不由自主地一圆圈一圆圈红晕起来,羞涩地说道:
“我觉得有些放浪,你觉得我太轻狂吗?”
“不,这是哪里话?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了。不过,我有些奇怪,当初我到静土庵中来向你恳求,你不答应,怎么现在倒又想过来了呢?”
“这是难怪你要问我的,不过在这里我当然也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你能否向我告诉吗?”
司徒明这样地问她,把个慧英问得连耳根子都涨得绯红起来。因为慧英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细细体会司徒明的话中,大有奇怪着俗语所谓请酒不吃吃罚酒的作用,因此她不得不慢慢地吐露出心头的苦衷,遂正色地说道:
“你知道我所以到关外来的缘故吗?”
“是呀,我正想请你告诉我一个明白。”
慧英于是把那夜庵中来了强盗,险些遭了劫难的话,向司徒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一个详细,然后又低低地说道:
“志良当时听我说司徒明就是我的丈夫,他便肃然起敬,他说生平最敬爱的是民族英雄,所以他对我不敢再有非分的妄想。从此,我虽然置身在强盗窠里,但我安如泰山。今日我和你见面,假使我不先向你这么地承认,这叫志良心中不是要大起疑窦了吗?你现在总可以明白我心中的意思了。”
“慧英,以你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够说服一班蛮不讲理的强盗,把这许多社会上的寄生虫一变成为爱国的壮士。啊!你的功劳太伟大了,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我司徒明今日才知道你是一个英雄!”
司徒明听了她这一番报告之后,心中方才有个恍然大悟,一时把慧英手紧紧握住了不放,敬佩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赞颂地说。慧英摇头笑道:
“你何必这样地夸奖我?我不过是一个被人抛弃没有出息的女子罢了。”
“慧英,你说这几句话,那你还是把我重重地痛打几下来得干脆。唉,在过去,我确实是太不应该了。”
慧英见他满面显出痛苦的样子,眼泪却是夺眶流了下来,一时芳心倒又觉得不忍,遂取出手帕,轻轻地给他拭揩,说道:
“阿明,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的痛苦,因为在这环境之下,事情本来是左右为难的,所以我倒没有怪你无情。假使你和我结合,你在张小姐身上又会变成无情的人。我既然知道你苦楚,所以我才削发为尼,成全了你。”
“是的,你是个不平凡的女子,所以做出事情来,也是常人所及不到你的,你当初肯这样地成全我,这也是你异于常人的地方。有你这过去大度容人的思想,那么你今日之为,其实也没有什么惊奇了,因为除了你之外,谁也干不出这样伟大的壮举来。”
司徒明见她给自己拭眼泪,那种举动是多么柔情绵绵,一时更加地感到心头,爱入骨髓,他把慧英差不多要捧到三十三天之上去了。慧英的芳心也是感觉到说不出的安慰,遂微微地一笑,却并不作答。两人相对默然了一会儿,慧英又把他扶了下来,低低地说道:
“你躺下来息息吧,话谈得太多了,也要伤精神的。”
“不,我满心眼儿里都觉得兴奋,我的伤一点儿也不痛了,也许我已经是好了。”
“这是你一时刺激的缘故,啊!瞧你,额角上有些烫手呢,可见你身上还有着热度呢!”
“不要紧,这热度明天就会退的。”
“那么你躺下来息息也好。就是你要跟我谈话,睡着不一样可以谈吗?”
慧英又温情蜜意地向他劝告,就在这时候,小青端了一盘子粥菜进来,说:“两位肚子一定饿了,就马马虎虎吃一点儿吧。”
慧英见了,遂向司徒明又说道:
“那么你就吃了晚饭再睡吧。陆小姐,对不起,要你辛苦了,那么我们大家一块儿吃吧。”
“辛苦不了什么,你们不要客气。我饱得很,我此刻不想吃。”
陆小青勉强装着微笑,低低地回答。这里慧英端了粥碗,向司徒明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怎么样?你手臂有伤,拿不来碗,我服侍你吃好不好?”
司徒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忍拂她的情意,因此微红了脸,点点头,表示答应的意思。慧英于是服侍他吃完了饭,方才扶他睡下,一面叫小青和自己一同吃饭。小青却泪眼盈盈的,只是说吃不下,好像尚有无限悲痛的样子。慧英知道她是因为娘亲被鬼子兵杀死的缘故,遂向她低低地劝慰了一番,遂也胡乱地吃完了饭,帮着小青把碗筷收拾出去;再到床边张望了一眼,只见司徒明已经鼾声呼呼地睡着了。
匆匆地过了几天,司徒明的伤也慢慢地复原了。国忠和志良来向司徒明报告改编队伍的经过情形,司徒明很觉满意。当下大家一同迁居到长白山上,每日训练一班弟兄们作战的经验。
这天晚上,司徒明一个人在房内独自徘徊,心中暗暗地忧愁,因为和敌人抵抗,最要紧的就是军械。现在我们光着两手,全凭一点儿计谋和敌人作战,这总不是根本解决的办法。想到这里,忍不住连声地叹气。正在这时,忽然外面狂风大作,把这一间板屋吹得哗哗地作响,好像要吹倒的样子。司徒明遂步出门外来,只见一片山地上的白雪,因为风势的紧猛,都被吹卷起来,和天空中落下来的大雪打成一片,远远地望去,似烟似雾,好像白浪银涛滚滚地翻了过来,扑打在司徒明身上,一头一脑,几乎跌倒地下去。遂慌忙返身入屋,走到火盆旁去,两手在融融燃烧着的柴枝上取暖。就在这个当儿,慧英含笑推门而入,低低地说道:
“今夜风势这样紧,我们倒可以设法去劫营,上面没有接济,我们下面也不能等死,还是向鬼子兵那儿去动动脑筋。”
“我也这样想的,国忠和志良上哪儿去了?”
司徒明抬头望了她一眼,若有沉吟地回答。慧英走到他的身旁,一面拍去了自己头上的雪花,一面也烤火取暖,说道:
“他们下山探听消息去了。”
“去了多少时候了?”
“快两个钟点了,他们托我来向你说一声,我和小青谈着话,倒几乎忘了。”
慧英微笑着回答,司徒明不作声,只管烤着火。不多一会儿,忽然见国忠和志良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他们满身都沾了白雪,好像是个雪人的模样。慧英先急急问道:
“你们得了什么好消息没有?”
“有,有,今夜我们也许可以得五百支来复枪、一百箱子弹。”
“什么?你这话打哪儿说起?敢是跟我开玩笑吗?”
司徒明一听志良这样回答,一时乐得跳起来。他比得获了珍宝的消息还要兴奋,忍不住跳起来问。国忠脱下獭皮帽,在地上甩了甩,抖下了雪花,正经地道:
“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离祈家堡西五里路有三百敌兵驻扎在那里,是解军械到司令部去的,只因狂风大作,不能前进,所以预备明天再行赶路。你想,这不是天助我们吗?”
“哈哈!鬼子兵知道我们缺少军械,所以特地来孝敬我们了。既然这样,我们快去劫营。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的。”
司徒明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一阵,一面说,一面传令,挑选了三百弟兄,遂和国忠、志良带领了弟兄们冒雪下山。慧英一路送着祝告道:
“但愿你们此去马到成功,这就叫人谢天谢地了。”
“那是一定的,你放心好了。不过你在山上,要好好儿地防范,不要让奸细混进来才是。”
司徒明也向她再三地叮嘱,于是匆匆分手,作别而去。说来真是可怜,司徒明带着三百兄弟,其中只有十二人拿着手枪,此外都只有带了一柄快刀。当下他们冒了纷纷大雪,急急前进,来到敌人营帐附近的时候,已经三更敲过。司徒明当即阻止众人前进,吩咐国忠说道:
“你且率领弟兄们在此等候,我和志良先去偷袭敌营,且看举火为号,可呐喊杀奔而来。”
国忠听了,点头答应。这里司徒明和陆志良遂带领十余人,于雪地中蛇行前进。只见营帐旁守夜的敌兵缩颈而立,因为风紧雪大,他们好像已经冻僵的样子。司徒明向众人低低地说道:
“你们分路前进,可把每个营帐前守夜的敌兵击毙。”
众人点头会意,各自分头进行。这里司徒明和陆志良蛇行似的爬到一个敌营旁边,悄悄地起立,蹑脚步至敌兵的后面,遂拔出刺刀,向敌兵后背猛力一刀。这时狂风呼呼,大雪飘飘,也听不到旁的声音,所以那个敌兵扑倒地上,却一点儿也没有声息。司徒明回头去见志良,不料他却和一个敌兵扭作一堆,在雪地上滚来滚去厮打,于是慌忙奔了过去,把那敌兵一脚踏住。志良趁势用两手在那敌兵的颈项上狠命地一扼,只见那鬼子两眼一眨,待他放手,早已气绝而死。司徒明连忙点起火把,向上一举,就抛向敌营的顶上去。那边众兄弟一见火光,知道时候已到,遂一阵狂喊杀杀,早已奋不顾身地杀奔过来。这时敌兵在营帐之中正在酣睡未醒,突然听了这呐喊之声,都在睡梦之中糊糊涂涂地惊觉,而且见火光烛天,每个营帐都已燃烧起来,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到来,吓得心慌意乱,个个都窜出营外来各自逃命。但司徒明与众弟兄早已把守在每个营前,见一个杀一个,三百敌兵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只见满地白雪都已染了玫瑰的颜色。司徒明见了,不禁哈哈地狂笑起来。当下吩咐把敌兵的钢盔、刺刀、制服、步枪,统统剥下。眨眼之间,三百个敌尸早已埋没在白雪堆里了,于是众人满载而回。慧英连忙率众迎接,因为敌营之中还有许多军粮,类如面包、牛肉、啤酒等之物,司徒明遂犒赏予弟兄们,大家欢然畅饮,以志庆祝胜利。这夜,司徒明、慧英、小青、志良、国忠五人也坐在一室,烤火饮酒,十分快乐。志良给司徒明和慧英各斟一杯酒,脸上含了笑容,说道:
“我曾经听曹小姐说,司徒将军因为另有所爱,所以不肯与曹小姐洞房花烛,以致曹小姐一怒之下,落庵为尼。后来因为司徒将军的爱人成了疯痴,所以曾经又向曹小姐一度求她还俗,可是那时候曹小姐决意看破红尘,所以又坚决地拒绝了将军。现在很曲折地你们在这里又相遇了,不过为了国事,我们天天忧愁,无心提说私事。今日天赐我们得到了这么大获全胜,我们真是非常快乐。所以我借此有个请求,希望你们两位再来一个洞房花烛之夜,那么我过去的抢劫曹小姐固然有罪,但今日你们破镜重圆,夫妇言归于好,则小弟又成为一个和事佬了,至少也可以将功赎罪了吧。”
志良这一番话说出了口,把个慧英羞得粉脸通红,低垂了头默默无语。就是司徒明也微红了两颊,弄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国忠和小青却早已拍手赞成,连连笑道:
“这意思好极了,我们赞成。师长,我以为拣日不如早日,今夜良宵,就算你们夫妇花好月圆之夜。不过此刻已经不早,我们应该自己识相,志良兄,来来,我们也各自回房去吧!”
“哎哎哎!你们……太开我们玩笑了!”
司徒明见国忠、志良拉了小青真的笑嘻嘻地走出房外去了,一时便急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哎”字,很难为情地说,但他们三个人却故作不理会的样子,自管去安息了。这里房内就只剩下了司徒明和慧英两个人了,慧英听司徒明这样说,而且此刻又垂了头连连搓手,好像表示很为难的样子,一时心中有些难堪,遂也悄悄地向房门外走了。司徒明这才发觉了过来,慌忙赶上两步,把慧英手拉住了,低低地说道:
“怎么?你走到房外去了?”
“你不是说他们跟你开玩笑吗?”
慧英回过头来,秋波水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媚眼,这目光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哀怨的成分。司徒明慌忙温和地笑道:
“我是故意这么地和他们说,无非是为了避免难为情的意思。怎么,慧英,你心中恨着我吗?”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不恨我,那你为什么要走出房外去了呢?”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我觉得志良这一番话,确实是太开我们的玩笑了。”
“不是这么说的,国难临头,抗战固然要紧,生产也是要紧。假使没有小国民继续我们老国民的意志,共同抗战,那么将来祖国还是不容易兴强起来啊。”
慧英听他说得那么俏皮,一时忍不住也嫣然地笑起来,但笑出来之后,却又感到十二分难为情,这就通红了粉脸,低头不答。司徒明把她慢慢地拉到床边坐下了,很兴奋地笑道:
“我们结婚,是远在六七年之前的事情,但想不到在六七年之后的战地中,我们才结成了一对真正的夫妻,所以我们真可以说是战地鸳鸯了。”
“我的本意,今生是再也不想和你有团圆的日子,但天下的事情,真所谓变幻莫测,这样说起来,我和你无缘之中到底算是有缘分哪。”
慧英十分感慨的样子,赧赧然地回答。司徒明笑了一笑,望着她红红的粉脸,觉得她的心里一定是十分喜悦,遂情不自禁偎过身子去,把她纳入怀中,亲亲热热地吮了一个嘴儿,笑道:
“我们本来是有缘的,慧英,过去的事,我们别谈了。良宵一刻值千金,这宝贵的光阴,我们不要错过呀!”
“瞧你这样子,还像是个什么民族英雄?简直是个风流贼!”
司徒明扑哧一笑,却不再回答。两人宽衣解带,共入罗帐。慧英的芳心是跳跃得厉害,两眼是微微地闭着,她羞得连望司徒明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司徒明自从那夜和兰芬享受过一次温柔之后,悠久一年以来,今天还只有第二次。他想不到自己仅仅两次的享受,却消失了她们两个珍贵的处女,一时又欢喜又难受,觉得自己未免有伤阴骘。但仔细一想,她们本来是我的妻子,我又不是强占民女,这又何必感到不安呢?这样一想,他又兴奋起来了,遂得意忘形地笑道:
“慧英,你瞧我现在这样子,还不是一个勇敢前进的民族英雄吗?”
“啐!亏你说得出来?不怕羞的!”
慧英恨恨地啐了他一口,却忍不住也好笑起来。司徒明见她闭着眼睛,蹙了眉尖,粉脸上又像笑,又像不胜忍受的样子,这就不敢过分地勇敢,低低地说道:
“慧英,你怎么不睁开眼睛来?”
“嗯!我不要见你那种不讲理的野蛮举动。”
司徒明听她说得有趣,倒又忍俊不禁了。寂寞嫌夜长,欢娱恨时短。两人在经过一次兴奋甜蜜之后,也就沉沉地熟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慧英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向司徒明低低地问道:
“兰芬小姐的疯病还没有好吗?”
“嗯,没有好……”
司徒明害怕她知道了自己和兰芬已经享受过夫妻的权利,使她心中要感到不快乐,遂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个谎话。他心中暗想:反正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她们一时里也不会碰面,我就瞒骗她一下也不要紧。慧英听了却很表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真奇怪,难道医生没有办法把她医治好了吗?”
“嗯。”
司徒明既然说了这个谎,他心中却感到极度不安,遂难过地应了一声,却不多开口。慧英心中只道他感到难过,于是也不再问他了。两人匆匆地起身,各自梳洗。从此以后,司徒明虽在冰天雪地之中,却有素心人相伴,所以倒也不觉寂寞。不过想起兰芬的时候,未免暗暗伤感怀念不已。
光阴匆匆,又过了数月。司徒明与鬼子兵也打了数十次仗,都因为军械缺少,受了很大的打击。这天,司徒明忽然想着北平家中尚有洋房一座、良田两百亩,这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就说兰芬母女三人的生活,也绝用不了这么许多。我何不前去卖了,把所得款子去购买军械,岂非把无用之财变作有用之物了吗?而且趁此机会,也可以回家一探兰芬母女。想定主意,遂悄悄地告诉慧英和志良等知道。志良、国忠都很赞成,慧英欲跟了同去,司徒明听了,自然十分焦急,只好说路上诸多不便,还是我一个人来去便利。慧英不好意思强欲同往,遂千叮万嘱地叫他小心。司徒明点头答应,方才和众人分手而别。
司徒明到了北平,屈指一算,离开这儿故乡,又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归心如箭地急急赶回家来,只见兰芬怀内抱了一个婴孩,正在会客室中干着针活。两人见面,一时悲喜交集,握住了手,大家忍不住都流下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