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历劫未曾完骤闻噩耗
司徒明含了一颗心酸而包含了一点歉疚成分的心,匆匆地奔出了静土庵。他第一要紧的,当然是先去探望兰芬的家里,看兰芬到底可曾被卖到窑子里去没有。但是一奔进兰芬的屋子里,就见张太太燕纹抱着她三岁的女儿兰芳暗暗地淌眼泪。看了这个情形,就可以笃定兰芬被卖的消息是相当准确,不过他还情不自禁地急急地叫了一声伯母,问道:
“兰芬呢?兰芬呢?”
“啊!司徒先生,兰芬,兰芬……她不是给你们派了两个卫兵来押了去吗?他们说是你来把她请去的。当初我们就不点不相信,现在已经过了五天了,她的人没有回家。我正要向你讨人,你怎么反而来问我呢?司徒先生,可怜我是只有这么一个会赚钱养我老的女儿,你现在不但害了兰芬,而且叫我们这两个可怜的人以后又怎么样过得了生活呢?”
燕纹一见了司徒明,她急忙站起身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许多的话。说到后面,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司徒明被她一哭,忍不住心也碎了,肠也断了。他涨红了脸,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因为是抱歉到了极点,所以眼泪也不禁扑簌簌地直滚下来。良久,方才低低地劝慰她说道:
“伯母,你且不要哭呀。虽然兰芬的遭遇是太可怜了,不过我的内心和她是感到同样的痛苦。你以为我那天不该失了约,但你哪里知道我是被爸爸软禁在家里,而且在三天之内就强迫我结婚。我今天也是偷偷地逃出来的呀。”
“啊!那么难道有谁泄漏了秘密吗?否则,你爸爸好好的为什么却把你软禁起来呢?司徒先生,那么你现在是已经结过婚的了?”
燕纹听了,一阵失望更刺痛了她脆弱的心,问到末了的时候,她觉得兰芬是完全在残暴的势力下做无谓的牺牲了。司徒明听了,遂连忙把自己婚后决不同房的话并新娘成全逃出的话,告诉了她一遍,一面又说道:
“伯母,你放心,我绝不会忘记兰芬的。我今生除了兰芬之外,是绝不会再娶第二个女子的了。”
“可是兰芬到今日还是消息杳然,好像石沉大海,说不定被你爸爸枪毙了。这……你纵然是爱情专一,恐怕也没有用了吧?”
燕纹说到这里,她觉得女儿是凶多吉少,因此又呜咽啜泣。司徒本当还不忍心把兰芬已被卖入窑子的话告诉,但燕纹认为兰芬已经是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只好把父亲对自己说的向燕纹说了,但燕纹却又急得双泪交流的样子,说道:
“那么兰芬身入污泥,女孩儿家的清白不是从此完了吗?一个已经不清白的女子,她怎么还有脸皮来嫁给你?就是你……恐怕也不会要的了。”
“不!绝不!我以为一个女子在强暴势力下失去了贞节,在她本身是绝没有什么罪恶的。况且兰芬的被卖,完全是我连累她的。所以我绝不会因兰芬的身堕污泥中而变了爱她的方针。只要兰芬在世界上做人,我总可以和她重圆好梦。伯母,这里一千五百元钱,你留着做生活费。因我既是逃出来的,我也不能在北京城里久居下去。当然我现在暂时不能照顾你了,好在你有了这笔钱,在三年之内,可以不必担心你的生活了。伯母,我一面托人找寻兰芬,一面要流亡到异乡去了。假使我侥幸能不遭受到意外惨变的话,那么我们也许仍旧有见面的日子……”
司徒明一面说,一面在袋内摸出钞票,放在桌子上,便预备匆匆要走的神气。燕纹在这个时候方知司徒明对兰芬真是痴心到了极点,绝不是公子哥见花爱花一种玩弄的意思。因为听他要到外面去流浪,所以心头也有点不忍起来,伸手把他拉住了,含泪叫道:
“司徒先生……”
“伯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燕纹在叫了一声之后,她以下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喉间是已经哽咽住了。司徒明回头望了她一眼,泪眼相对,遂凄凉地问。燕纹到底也是一个好人家的妇女,她有仁慈的心肠,所以她不能不顾虑到人家,遂低低地问道:
“司徒先生,那么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呢?”
“我吗……唉,也无非是天涯海角,到处为家罢了。”
“那么你不能把你身边的钱全都交给我呀,你也应该留着自己用用才是。”
“不,我是一个年轻的人,我总有办法可想,比不了你们一老一小,我绝不能使你们有冻饿的日子,这岂不是我的罪恶?”
因了燕纹有这一番关心的真情,使司徒明对兰芬更有了一层痴心相爱巩固的基础,他含了沉痛的眼泪,摇了摇头回答。燕纹听了,也更加起了依依惜别之情,遂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是一个娇养惯了的孩子,你怎么能受得了风霜雨雪奔波流浪之苦呢?唉,我不能说你害了我们,倒是我们兰芬害苦你了。”
“伯母,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那不是叫我心头更感到痛苦吗?不要难过,我相信,我们还有团圆的日子。伯母,我走了。”
“大哥!”
司徒明说完了这几句话,又要匆匆回身欲走,却听兰芳向他叫了一声,一时忍不住又回身把兰芳抱了一抱,在她小脸上吻了一个香,凄凉地说道:
“兰芳,大哥走了,我们后会有期了……”
“司徒先生,祝你永远平安……”
司徒明是个情感浓厚的青年,他把兰芳交还给燕纹时,眼泪又夺眶流了下来。燕纹眼望着他跨出房门去了,忽然又追到院子里,摇了摇手,高声地祝祷。但司徒明心慌意乱地奔出了院子,他魁梧的身材已在燕纹眼帘下消失了。不知怎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忍不住感到一阵无限的凄凉。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进了房内,把钞票刚刚放入抽屉,忽然一阵杂乱的皮靴声响进来,拥入五六个卫兵,为首一个正是陆连忠。燕纹此刻仿佛是惊弓之鸟,她的脸早已变成了灰白的颜色,以为又是什么大祸降临到了她的头上,全身也瑟瑟地发起抖来,望着他们,倒是怔怔地愕住了。陆连忠大喝道:
“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姓张的?司徒明少爷可曾躲在你的家里?”
“哎,你……你……在说些什么话?我女儿已经被你们少爷狠心地卖了,我把你们的少爷恨得肉有几口好咬,谁知你们还到我这里来找寻少爷?我正要向你们找少爷这个人,叫他赔还我的女儿。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子呀,你们少爷不该狠心卖了我的女儿呀!喔!天哪!你们全不是人哪!害得我们骨肉分离,难道你们心肝肺都没有了吗?”
燕纹因为有过司徒明一番告诉之后,所以她很明白这班卫兵到来的目的,想到司徒明刚走,不免代为捏了一把冷汗。她觉得好好回绝是很难使他们相信的,所以索性把司徒明恨入骨髓的样子,反而问他们讨人,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燕纹这办法是很有效验,所以陆连忠连屋子内搜抄都不搜抄一下,带了卫队们匆匆地奔到别处去找寻了。
燕纹等他们走后,她方才收束了眼泪,起初对于司徒明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此刻看起来可见完全是真实的情形了,一时代司徒明反而感到十分忧愁。万一被他们抓到了,这……这便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急得泪如雨下,暗暗地念佛不已。
司徒明离开了燕纹的家里,立刻坐车到学校去找志强。志强一见司徒明,大为吃惊,忙向他急急地说道:
“阿明,你此刻怎么又到学校里来了?刚才有大队卫兵到这儿来找寻你,说你结婚后逃走了。我看情势非常紧张,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还是快点儿逃走吧。”
“哦,原来他们已四处找寻我了。志强,我原来也预备逃到上海去的,不过我在临走之前,我是应该向你谈几句话,所以我便又来找你了。”
司徒明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他一颗心忐忑地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但他竭力地还镇静了态度,向他低低地告诉。志强点头说道:
“我想他们已经来找寻过,此刻大概不会再来了。我似乎也很想知道一点你个中的详细。那天我们吃了晚饭分手,你不是原定在次日一早和张小姐一同出走的吗?但是却怎么又会被你爸爸看住了,因此强迫结婚呢?现在张小姐的人在哪里?她可知道你在家里已经结过了婚?你应该向我告诉一个明白。”
“唉,这真是一言难尽……”
司徒明听他一件一件地细问,这就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面遂把过去的情形向他仔仔细细地诉说了一遍。志强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照你这么说来,张小姐的生死下落还不明白吗?那……那你是预备一个人逃亡的了?”
“可不是?为了这样,所以我是来向你拜托的。我走之后,对于兰芬千万要请你尽点义务找寻找寻她。假使能够把她找寻回来,你就使我感恩不尽的了。”
司徒明说到这时在,握紧了志强的手,眼皮也不免有点湿润。沈志强听了,连连地点头,用了无限诚恳的语气,对他安慰道:
“阿明,你放心,你的事和我的事一样。我一定给你竭力地找寻。而且她的母亲我也时常会去照顾她的。不过我希望你时常给我通信,那么我找到了张小姐之后,也可以写信来告诉你,使你在外面也不会梦魂为劳了。唉,想不到你竟不能毕业,就流亡到异乡客地去了。”
“这是我命中如此,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我对于这里的时局本来大感不满,所以我今后也许可以找到一点较好的环境,这是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一句话了。志强,我在这儿提心吊胆,不敢久留,好吧,我们后会有期。”
沈志强说到后面这一句话,大有感伤之意。司徒明心中自己出不胜感叹,但事到如此,也只好聊以自慰,一面说,一面握了握他的手,预备匆匆作别了。志强看着他向前匆匆地走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追赶上去,低低地说道:
“阿明,你身上带了旅费没有?我这里有一百元钱,你拿去吧。”
“志强,你这样热心关切地爱护我,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
“事情已到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话干什么?不要难过,不要担心,放一点勇气出来,施展你大鹏的翅翼,也许能一振万里。那么今日之失意,也正是将来得意的秧子。”
“是的,多谢你的祝语。我在这里铭入心版,永记不忘了。”
司徒明在万分悲酸之际,听了志强这几句话,他的心里才感到一点新生的希望。在他脸上拨开了一层黯淡的愁云,不禁微微一笑,这会儿他放大了步伐,毫不畏惧地终于向前急急地励进了。
司徒明是走了,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一时谁也不知道。不过沈志强的心里倒好像是多了一重心事。次日报上,就发觉军部里登了一则通缉司徒明的启事。这在沈志强看到了之后,更是急得了不得,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替司徒明担着忧愁。因为阿明的父亲和丈人既然不肯轻易地放过了他,那么阿明恐怕是有翅难展的了。志强心内虽然是天天担着忧愁,不过所幸运的是几个月来并没有听到司徒明被捉到的消息,所以他才慢慢地把这个忧愁也就打消了。
那时候已经是暮秋的季节了,虽然是这么的一句话,不过在一句话中,志强的本身上已经完成了许多事情。第一,他当然是早已毕业了;第二,他和金雅琴已经结了婚,而且雅琴身上已经怀了两个月的喜。虽然在他的家庭时其乐融融,真是十分美满,不过他时常地还愁眉苦脸,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当然也有很多的原因:第一,司徒明出走之后,消息沉沉,好像杳如黄鹤;第二,自己负了找寻兰芬的责任,但到今日还是不知下落。虽然在兰芬的家里是已经去过了好多次,而且也买了些东西去送过张太太,但兰芬这个姑娘又到哪里去找寻好呢?北京城里的妓院也不算少,那时候统计起来,大大小小至少有四五十家。假使每家去找寻的话,去一次两次的生客,妓院里也绝不会把真实的情形老老实实地告诉出来,那么这当然是一件煞费苦心还不大容易调查出来的事情。为了这样,使志强的脸上总像堆了密密的愁云一样。
这天吃过了晚饭,志强翻阅着夜报,见到战事的消息也相当紧张,看起来革命军的势力颇为扩展,曹将军的地位难免有点动摇的可能。想起司徒明这个人,也不知是否有加入革命军,因为消息沉沉,那就难免有为国牺牲的可能,假使已经流血在沙场上的话,那么真是叫他在九泉之下也感到遗恨无穷的了。志强心中这么地想,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坐在沙发上正结着绒线衣的雅琴听他又在唉声叹气,便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志强,你也别老是为了人家的事长吁短叹,虽然受人之托应该忠人之事,不过也要量力而行。老是愁眉苦脸,也没有什么用啊。”
“话虽不错,但我也并非老是愁眉苦脸,因为想起司徒明这个人放弃了好好的环境,竟到外面去没有把握地流亡,其情可痴,令人感到一种惋惜罢了。”
沈志强夫妻两人正在感叹的当儿,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来,志强于是放下手中的夜报,立刻去接听电话。他含笑叫声“徐老兄,好久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一面说,一面搁上了听筒。雅琴问道:
“是谁打给你的电话?又叫你上哪儿去呀?”
“是徐广成先生给我的电话,他今天在大东胡同湘云书寓里请客,叫我去吃花酒。我虽然已吃过了饭,但我的目的是在找寻兰芬,说不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叫我如愿以偿的了。”
沈志强一面含笑告诉,一面披上大衣,戴了呢帽,便匆匆地坐车到大东胡同的湘云书寓去了。当下由听差的陪伴上楼,只见一间厢房里摆了一桌银台面,围坐了红男绿女,莺莺燕燕,十分热闹。徐广成一见志强到来,便立刻起身相迎,还没有说话招呼,只见广成旁边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她比广成更快地走上来,向志强叫声“沈先生”,不禁已是声泪俱坠的了。志强心中似乎感到意料之外的惊喜,原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张兰芬小姐。那就应了“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句话,他忍不住也急急地叫道:
“张小姐,你……原来在这里?那就真叫我找得好苦了!”
“志强兄,来,来,我们到隔壁房间去谈谈吧。”
徐广成拉了兰芬,向志强一面说,一面便走到隔壁另一间房间。三人在椅子上坐下了,兰芬这时除了扑簌簌淌眼泪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志强看这情形,好像广成也有点明白个中曲折的情形的模样,一时颇觉奇怪。因为广成是自己入社会经商后的朋友,他对于司徒明的事根本是不知道的,所以迫不及待地问道:
“广成兄,莫非你叫我到来,就是为了张小姐的缘故吗?”
“不错,假使我存心请你吃花酒,也不至于会这么晚地打电话给你。说起我认识张小姐,还是不多远的一个月之前。我见她温文大方,姿容绝丽,不像是个风尘中人,所以我对她非常爱怜,可惜我早已使君有妇,要想叫她屈居小星,恐怕人家不肯答应,所以迟迟未敢启齿。直到今天,我对她表示有赎身之意,并欲娶作小星,征求她的同意。但是她回答我,说有不得已的苦衷,难以应命。我问她详细缘故,张小姐遂把她和司徒明一段事情向我告诉,并且在无意中提起了老兄的大名。我想巧极了,因为老兄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打电话特地请你到来了。”
徐广成这一番话听到了志强的耳朵里,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遂伸手把广成的手紧握了一阵,十二分感激的样子,连声地说道:
“广成兄,你今天这个电话,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我心中代我的朋友实在太感激你了。不过我在未说之先,还要请你牺牲一点儿,不要再有娶她作小星的念头了。”
“当然,当然。我之所以动这个念头,也无非为了不忍她永远沦落在这黑暗环境里的意思。其实我很明白,我绝不会不得到人家的同意而去爱上她。再说我的爱她,至少还有点博爱的成分。”
徐广成连连地点头,他也索性说得特别漂亮了。沈志强听了,忍不住倒笑了起来,一面便徐徐地说道:
“广成兄,你很够朋友,所以我代我的朋友先向你表示无限的感激。不过我这位朋友司徒明,你在前几个月的报纸上总也发觉过有通缉他的新闻,你知道是为什么缘故吗?我想这件事,张小姐心中恐怕也还不详细吧?”
“沈先生,那么阿明这个人在不在北京城里呢?”
兰芬坐在旁边所以默默无语,是因为自己身入妓院,今日见了旧时的朋友,那实在是为了怕难为情的缘故。现在听志强这么说,一时心头别别乱跳,所以抬起头来,含了羞愧的目光,向他望了一眼,急急地问。
志强摇了摇头,遂把阿明被父亲监视行动,强迫结婚,又如何的不肯同房,如何的新娘同情他,如何的进香逃走,如何的向自己含泪拜托,详详细细地向两人告诉了一遍。兰芬听完了这些话,她觉得阿明对自己的痴心和真情,真是海无其深、天无其高,一时感动得难以形容,忍不住一阵悲酸,这就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徐广成也点头叹息,觉得他们两人的事迹真可以说是哀感顽艳、可歌可泣,因此十分同情,为之唏嘘不已。志强站起身子,拍拍兰芬的肩胛,低低地劝慰她道:
“张小姐,你不要伤心了。虽然阿明为你确实经过许多痛苦和困难,不过你为了他更受了许多痛苦和委屈。只要你守身如玉地没有改变你爱他的意志,我觉得在你实在已很可以说是对得住他了。”
“这个我也可以代张小姐做担保。因为我听鸨母说,张小姐确实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徐广成不待兰芬有所表示,便先代为急急地声明。志强听了,心中当然代阿明十分欢喜,不过兰芬的脸上已是浮现了羞惭的娇红。因为这一种议论加在自己身上,那是多么的可耻呢,所以垂了粉脸,几乎抬不起头来。女孩儿心中有了伤心和委屈,那当然还是诉诸于眼泪,来吐一吐她心头的哀怨和积郁。她默默地泣了一会儿,志强和广成在旁边劝了一会儿,兰芬方才收束眼泪,又向志强低低地问道:
“沈先生,那么阿明这几个月来有没有写信给你呢?”
“说起来真叫人有点奇怪,照理总也该有点信息,谁知直到现在,却没有接到他一个字的来函。我想也许他在外面工作很忙的缘故,所以抽不出空来写信吧?”
“阿明在外面要是遭到什么不幸的话,那我一定不会独个儿活在世界上。”
“张小姐,你不要伤心。我想阿明这个人是很能干的,他绝不会在外面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所以你别这么说吧。”
志强见她又暗暗地流泪了,于是在一旁向她轻声安慰,一面走到广成的面前,附了他的耳朵,低低地问道:
“广成兄,那么你和鸨母可曾谈判过没有?不知要多少身价才能赎出去?”
“这个我倒还没有向鸨母问过,但照我猜测,大概至少要五千元不可。”
“你在这里比较熟悉,请你陪我去和鸨母介绍介绍,早点赎她出去,可以使她早一日重见光明。在你我总算尽了朋友帮助的责任,那么至少我们的心中可以感到痛快一点儿,你说是不是?”
广成点头称是,遂和志强匆匆地走出去了。兰芬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他们的话是说得很轻,不过以她灵敏的感觉上,是已经知道他们的出去总是为了自己的事。她觉得自己虽然命途多舛,波折时起,但还有这些真正热心仗义的君子来替我出力、尽心帮助,这也可说是吉人天相、贵人携扶的了。
大约经过一个钟点之后,方见志强广成匆匆地走进来。志强笑嘻嘻地对说道:“张小姐,从此以后你可以恢复自由了。因为我们已和鸨母接谈舒齐,明天我来付款的时候,你就可以重见天日,回家去母女团聚了。”
“徐先生,沈先生,你们两位真是我的救命恩公,我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还是受我一拜吧。”
兰芬听了,喜之欲狂,她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连连地磕头。急得志强广成连忙闪身躲过,口里叫“张小姐,快不要这个样子,岂不是折死我们吗”,兰芬方才站起,但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悲酸的感觉,她的眼泪这就又沾满了她的面颊。
第二天一早,志强匆匆地到湘云书寓来付款子,一面便领着兰芬回家。雅琴见了兰芬,遂殷殷款待。兰芬握了雅琴的手,忍不住又泪流如雨。雅琴向她竭力劝解了一会儿,兰芬才收束了眼泪。这时志强向兰芬低低地问道:
“张小姐,你知道我所以先领你到我这里来的意思吗?”
“志强,你这句话问得奇怪,连我也不明白了。”
兰芬被他问得目瞪口呆,倒是怔怔地愕住了。雅琴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遂皱了眉毛,向她丈夫不解地问道。志强见她们都不明白,遂低低地说道:
“张小姐住着的大杂院里,那些街坊都知道张小姐是被军部里司徒参谋派人来把她卖入窑子里去的。万一其中有一个无赖子,他知道张小姐已出火坑的消息,因此贪财到军部去一报告,我想司徒明的爸爸和丈人一定是都不肯罢休的。假使再起了一个狠心,又把张小姐卖入妓院,或是用更进一步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这不是白费了我一场心血了吗?所以张小姐能不能再住回狮子胡同去,我认为这倒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志强,对于这一点,你倒是相当细心。被你一提,我也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我想无论什么事情,总应该小心为妙。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为难之事,我的意思,张小姐如不嫌这儿地方小,那就尽管在这里和我做伴好了。张小姐,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呢?”
雅琴听志强这么地考虑,仔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这就认真地回答,一面又望了兰芬一眼,低低地问。在她后面这几句话,至少还包含了一点客气的成分。兰芬听他们夫妇两人这样说,哪还有什么话可以表示自己内心的感激呢?因此涌上泪来,明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们,低低地说道:
“琴姐,我的身子是你沈先生救我的,我的灵魂也是你沈先生救我的。我此刻觉得我是一个失了保障的弱者,我是迷途的羔羊,我是失群的小鸟,只要使我有一个安全的寄身之处,我已经是心满意足的了,哪里还管得什么其他一切吗?只要琴姐不讨厌我,我情愿在这里做一个奴婢……”
兰芬说到这里,喉间是带了哽咽的成分,她几乎又暗暗地流起眼泪来了。雅琴抚摸着她的肩胛,表示一种爱怜的意思,向志强说道:
“既然张小姐这么说,我想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不幸起见,那么就住在我们家里吧。志强,不过张小姐的妈妈你是应该去告诉她老人家一声的,免得她还在时时地记挂。我说她老人家真也够可怜的了。”
“是的,我想此刻去接她老人家来我家吃午饭,可怜她们母女已经好多个月的日子没有见面,不是也该给她们团圆团圆吗?”
志强点了点头,他一面说,一面已是站起身子来了。这时兰芬心中除了感激之外,她说不出一句话。眼望着志强披上大衣走出去了,她的泪水又从眼角涌了上来。这里雅琴又对她低低劝慰了一会儿,兰芬把哀思才平静了一点儿。
时间不长,志强陪伴燕纹抱了兰芳匆匆地来了。母女见面,不用说的又是一阵悲喜交集。燕纹是个很懂礼节的妇人,她在别人家的府上不敢过分伤心,况且今日母女重逢,欢悦的快乐已经胜过了以往的悲伤,所以她没有出了几点眼泪,就不再伤心,向志强、雅琴说道:
“沈先生真是一个侠骨心肠的有义气的人,而沈太太更是一个慈爱热心的人,所以你们这一对贤伉俪将来一定多福多寿多子孙。常言道:好心总有好报。所以我是只有祈祷你们永远地健康,永远地幸福。”
“伯母,你真是太客气了,叫我们听了可有些不好意思了。”
雅琴听她这样说,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回答。兰芬抱过妹妹,叫她喊雅琴做妈妈。雅琴见她好玩,遂也抱过吻了一会儿香,一面含笑说道:
“这个称呼可不对,我只有做姐姐的资格。”
兰芬听了,仔细一想,也觉不错,因此也不禁为之嫣然了。
这里志强向燕纹说明兰芬回家去的危险,所以住在这里,比较妥当。燕纹听了,还有什么话说,她是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不多一会儿,时已近午,仆妇开上饭菜,于是大家坐下吃饭。在吃饭的时候,偶然谈起司徒明这个人不知究竟流浪在何处,使大家心中又都十分记挂,兰芬当然更为忧愁,所以吃了一小盅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雅琴、志强知道她的意思,也只好向她又安慰了一番。
照雅琴的意思,就请燕纹也住到一块儿来,那就免得两地牵挂,时时不安。但燕纹到底是个知好歹的人,认为兰芬住在雅琴家中,已经很过意不去,假使再加上自己和兰芳两个人,那当然更加不好意思的了,所以没有答应。只说每星期可以来游玩一次,借此母女见面。这天在沈家吃过了晚饭,志强才讨了街车,送燕纹和兰芳回家。
光阴匆匆,雨雪纷飞中已带去了残秋的影子,这已经是隆冬的季节了。在北方的天气,几乎呵出一口气来,也会凝成冰块地寒冷了。这几天革命军和北洋军的战事更见激烈,在北京城中的老百姓,大家对于曹将军的暴虐不仁、暗无天日的行为,真是恨之入骨。所以大家只盼望革命军能够早点打到北京城里来,可以完成全国统一、重光山河的荣耀。
天空是落着纷纷的大雪,窗玻璃上的水蒸气都已凝成了冰片,有像梅花似的,有像竹叶似的。虽然在室内是有一只融融的火炉,但不济于事,听了窗外发狂般的风声,就使室中人会感到一阵无限凄凉的意味。这时尤其是兰芬的心里,她手里虽然在编结着绒线活计,但她眉尖是锁得紧紧的,想着心上人的不知下落,兼之配合着这寂寞的环境、冷酷的天气,她心头更有了悲哀的成分,情不自禁地会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兰芬斜对面的雅琴她似乎发觉到兰芬在叹息,遂把活计在膝踝上一放,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兰芬妹妹,你又在想阿明了吧?我觉得阿明这人真也太糊涂了一点儿,为什么快近半年的日子,竟不给我们一个信息?不要怪你心中忧愁,就是我和志强也何尝不在感到着急?不过徒然着急那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我心里就这么地想,但愿他是因为公事忙,抽不出空闲时间来写信,这是最好的了。”
“可是我就不相信竟会忙得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唉,我真有些不敢想下去。但愿老天保佑,我早说过,只要他在外面平平安安,我情愿吃三年长斋。”
兰芬觉得雅琴这些话中意有未尽的,就是怕阿明在外面会发生意外的不幸,所以她全身抖了一抖,一面叹气,一面低低地祈祷。雅琴“哦”了一声,瞟了她一眼,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口吻,笑道:
“原来你打从上月起吃素了,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我却还只有今天晓得。单凭你这一点子痴情痴意,我说老天爷一定也会保佑阿明在外面太太平平的。”
兰芬听了,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垂了粉脸儿,却默然了一会儿。在她阴沉沉的脸色上看起来,就可以看出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只见志强笑盈盈地走进来,说道:
“好了!好了!阿明有信来了!”
“真的吗?你在哪里接到的?”
“我刚到门口,邮差就送上一封信,我接过一看,嘿,这不是阿明的笔迹还有谁写的?张小姐,你先看吧。”
志强见兰芬站起身子,好像惊喜莫名的神气,急急地追问,从她的表情上看来,至少还认为志强说的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忙在袋中取出信来,先交到兰芬的手里,然后他脱下獭皮帽并皮大衣。这里有仆妇接过去挂好,然后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给少爷喝。志强一面暖着手,一面见兰芬捧着这封信,好像喜欢得有点盈盈泪下的样子,这就又笑说道:
“张小姐,为什么呆呆地出神?你只管拆开来看好了。”
“不,这是沈先生的信,我怎么能先拆呢?”
“兰芬妹妹,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志强的情书,你还讲究这些规矩干吗?拿来,我给你拆,你坐在我身旁,大家一同看吧。”
雅琴听了,忍不住笑着先抢了回答。兰芬于是坐到雅琴的长沙发旁,把信交给雅琴拆开,志强站在沙发的背后,却弯了身子,把头低下去,和她们一同低低地念道:
志强学兄伟鉴:
忆自清华一别,弹指光阴,不觉半载余矣。每念吾兄热心仗义,爱护之情,胜若同胞,诚使弟刻骨铭心,不禁为之涕泗滂沱也。别后提心吊胆,仆仆于粤汉道上,披星戴月匆匆奔波途中,备尝艰难,饱受虚惊。幸赖上苍庇佑,未遭罗网之厄。想吾兄闻悉,亦当代弟额手庆幸耳。
兹有告者:弟已考入黄埔军官学校,经六个月之训练,因成绩尚佳,颇得上司器重,已编入第三十八师五十一旅二十八团团副之职。本当早日函告,奈除八小时睡眠之外,其余时间均有工作安排,故而迟迟延至今日,罪甚歉甚,万望吾兄勿责。兹值开拔之前,略书数行,以慰兄怀。此后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为国前驱,生死置之度外,再不为儿女之私,做春蚕自缚,缠绵于怀也。
前托寻觅兰芬这事,想吾兄必以竭尽心力,代劳代谋,未知伊人有无下落?诸费清神,容后图谢。
此次北伐,倘能直捣黄龙,一统天下,则凯歌言旋,万众欢腾,相会之日有待;设若不幸而血流沙场,马革裹尸,则为国成仁,虽死之日,亦犹生之年耳。
忽闻集合军号,声声不绝,心慌意乱,情长时短,不尽欲言,草此奉达。顺颂冬安!
学弟司徒明谨上
十二月十二日夜
三个人念完了这一封信,大家心中又欢喜又安慰,但在欢喜安慰之中,当然难免又有些忧愁。因为司徒明已经开拔前线,生死莫测,能够达上成功之路,这自然是叫人欢喜,万一走上了成仁之路,虽说大丈夫死国寻常事,但想到他和兰芬生生死死地缠了一场,那当然是使人忧心煎之起来了。兰芬这时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她是另有个想头,因为她见司徒明信上写的,好像对于儿女之情已经十分淡薄,所以她倒认为是司徒明进步的地方,只要他能为国效劳,那么我是应该为他前途而高兴。总而言之,不管他生死如何,我除了他一个人绝不再嫁第二个人了。兰芬心里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所以她反而泰然,并不觉得什么忧愁的了。
大家以为司徒明有了这一封来信之一,那么陆续地一定仍旧会写信来报告消息。但是出人意外的,从此却又消息杳然,仿佛石沉大海。这在兰芬的芳心固然是忧急万分,就是志强夫妇也颇为愁闷。
光阴好似流水一般,它绝不会有停止流动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早又到了第二年的寒冬季节了。在这一年的日子中,雅琴是早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一统,无非是希望中国早日统一的意思。兰芬为了终日心里闷闷不乐的缘故,她的人是憔悴了不少。
这天下午,西北风凄切地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树叶都在天空中纷纷地飘舞,这肃杀的意味,本来已经很够人感到凄凉的了,但在一个身世可怜、遭遇不幸的姑娘眼睛里看来,更会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怅惘。
沈志强拖了学生的步伐,黯然神伤的样子回家来了,他脱了呢帽,随手甩在桌子上,连那件西服夹大衣都懒得脱,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下了。兰芬和雅琴从来也没有见过志强有这一种沮丧的神情,所以大家都感到惊异。雅琴上前低低问他,志强却并不作答,取了一根烟卷,自管地猛吸。兰芬恐怕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事,碍着自己不好说出来,所以她很识趣地悄悄退出房外去了。雅琴见兰芬不在了,便在志强身旁偎坐下来,在她以为丈夫外面受了委屈,做妻子当然要用一种柔媚的手腕来使丈夫回过笑脸来,这就把粉脸靠在他的肩头上,含了倾人的媚笑,低低重复地又问道:
“志强,为什么今天不高兴得这个模样?是不是在外面受了谁的委屈呢?”
“不是。”
“那么有些不舒服吗?我给你脱了大衣,服侍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不。”
“这不那不,到底为了什么呢?就说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也该对我说一个明白才是,叫人家闷在肚子里,岂不是难过得很吗?”
雅琴问不出一个缘故来,没有办法,她哀怨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垂下了粉脸,也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志强这就急了,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雅琴,并不是为了你呀,你又何必多心呢?”
“我不是多心,因为我们既为夫妇,做丈夫的有了心事,我们做妻子的岂能不分负一半忧愁吗?就说我们女子能力薄弱,但为难的事情,大家能够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现在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横也不说,直也不说,你叫我心中能不难受吗?”
志强听她这样说,遂站起身子,向房门外望了一望,然后在大衣袋内摸出一张报纸来,因为有红墨水画了圈,所以甚为触目。雅琴只见那则战事消息,登着革命军五十一旅旅长司徒明阵亡字样,心中这才恍然,因为这突然的噩耗太使人感到惊骇,这就情不自禁地“啊呀”了一声,叫起来道:
“什么?阿明为国阵亡了吗?”
“雅琴!你……”
志强急把手一摇,以目视意,但已经来不及,原来兰芬也是一个细心人,她觉得志强今天态度有异,虽然悄悄地退避出房,实际还在房门外偷听。此刻雅琴这一句话触入她的耳鼓,使她心碎肠断,叫了一声“啊呀”,她已是不管一切疯狂地奔了进来,双泪交流,粉脸失色地说道:
“沈先生!你……你……把这样的凶讯竟还要瞒着我吗?”
兰芬说到这里,顿觉两脚发软,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倒下去。雅琴、志强出乎意料之外,心中大吃一惊,连忙把她扶起,坐在沙发上,一面给她灌茶下去,一面连声地叫喊。好一会儿兰芬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雅琴心中也觉悲伤,遂含泪低声劝慰道:
“兰妹,你不要伤心,这消息因为是这一方面发出的,所以我的猜测,也许是不会准确的吧?你这几个月来身子已经十分衰弱了,如何还能过分地痛伤?所以我劝你千万保重身子要紧。”
“琴姐,阿明假使真的阵亡,我还保重这个孤苦的身子有什么用呢?倒不如也跟着他一块儿死去的好。”
兰芬虽然是停止了哭泣,但她的眼泪还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雅琴和志强还劝慰什么好呢?因为这些空虚的安慰是难以补充她现实的惨痛。大家泪眼相对,默默地沉吟了一会儿,夫妇两人的心头感到一点害怕,身不由己地慢慢地也跟着站起,室中的空气像是死过去了一般沉寂,至少还有些恐怖的意味。忽然兰芬回过身子,说道:
“我走了!”
“啊?兰妹,你到哪儿去?”
“我……我要到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去找我的阿明。”
“张小姐,你痴了,就是给你到了战场上,恐怕也找不到阿明呀!”
志强见雅琴虽然把兰芬拉住了,但是兰芬还有挣扎的意思,她的神经完全是受了一种极度的刺激,使她一往情深地步入了迷惑的途径。一时感到她的痴心,真也有些悲伤,不由含了眼泪,也急忙地拦住了她的去路,拿话去提醒她,无非是叫她清楚过来的意思。兰芬愕住了半晌,她的眼泪像蛇行似的爬了下来,惨然地说道:
“不,我相信阿明不会死的,只要我去找寻他,他一定会活转来。”
“兰妹,你想糊涂了。我劝你到床上安静休养一会儿吧。”
雅琴一面说,一面把她拉到床边去,扶她躺下。忽然间,兰芬呜呜咽咽地又哭泣起来。雅琴回头向志强望了一眼,皱了眉尖,不知如何是好。志强叹了一声,走到沙发旁下,低头只管搓手。兰芬哭了一会儿,她倒不哭了,所以四周的空气又仍复归于沉寂。不料正在这时,兰芬从床上又跃身而起,呆呆地说道:
“阿明,你死了吗?你信中说的无非是一个比方,难道你真的血流沙场了吗?难道你真的马革裹尸了吗?啊!老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呢?你一定要拆散我们吗?”
“张小姐,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志强见她疯狂地又要向外奔去,遂上前又去拉住了她。兰芬回转身子,向志强呆望了良久,忽然把志强抱住,叫道:
“啊!阿明,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你回来了!你把我急死了!”
“雅琴,看这情形,她竟有点疯痴了。非要找个医生给她看看不可了。”
志强被她这么一来,倒不禁为之愕然了,遂向雅琴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雅琴上前来扶抱住兰芬,兰芬的手脚有点凉意,她的神志也有点昏迷,于是急急地把她又扶到兰芬睡的那间卧房,一面叫志强快去请医生。志强想不到兰芬会痴到这样地步,一时心慌意乱,连忙到外面请医生去了。
等志强把医生请来,兰芬昏迷在床上,知觉不省。经医生诊查以后,谓神经受刺激过剧,况且平日忧郁在怀,所以有此现象。当下给她臂膀上注射一针,又配了三包药粉。雅琴因为有孩子需要哺乳,遂叫仆妇王妈在旁边服侍她。这里志强和雅琴商量之下,又把燕纹请了来,向她告诉事情的经过。燕纹一听司徒明为国流血,而女儿又痴痴癫癫地病起来,心中这一急,不免双泪交流,连忙来到女儿房中。不料兰芬见了母亲,还是语无伦次,哭哭啼啼,断肠话伤心人语令人听之酸鼻。房中稍有一点较重声响,便高叫“炸弹来了,炮声来了,阿明死了”。燕纹百般解释劝慰,却是无效。志强、雅琴觉得十分忧煎,遂叫燕纹留在这里,预备晚上照顾女儿。
说也可怜,兰芬的心里经此一挫折,她却再也回不过来了。撞哭吵闹,恐怖惊慌包围了她,使她一夜也没有安静。志强见情形不大好,遂和燕纹相商,还是送她到疯人院去医治。这时候燕纹手抱幼小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儿,眼看痴痴癫癫软弱大女儿,她除了痛心地哭泣之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也只有点头答应了。不过她这是一种贵族病,这笔费用怎么办?志强说只要兰芬能够神志复原,病体痊愈,金钱原属小事。当下打电话到疯人医院,不多一会儿,救护汽车到了,但兰芬还不肯上车,因为经过一夜的吵闹,使她容貌憔悴不堪。好容易地把她劝上汽车,志强、雅琴、燕纹也送着她一同到医院里去。汽车呜呜一声开走了,从此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好像隔绝了社会,到另一个环境里去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