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雪地探故剑泪湿青衫
寒冷的冬季,在整个北京城里是早已飘飞着纷纷的大雪了,大街小巷都堆积着厚厚的白雪,因为这几天没有阳光的缘故,所以那雪就没有融化的时候,成天成夜被那西北风呼呼地吹刮,使那厚厚的雪会凝结成坚硬的冰块。虽然有清道夫不时地来铲除,但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天上的雪片是始终没有停止它的飘飞。
司徒明这时站在玻璃窗的旁边,他望着院子里发狂似的雪花,神情是带有些木然的样子。他脑海里在憧憬着春天里和兰芬洞房花烛的一夜,可怜兰芬是那么哭哭啼啼地吵闹,花虽好月未圆,到如今整整的一年,我们总算是做了一对挂名夫妻。我虽然给她求遍名医来诊治,用种种科学的方法,要使她脑子恢复过来,但是一年以来,她的神志还是模模糊糊,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地时常哭吵,不过却未能完全地复原。这难道是我抛弃慧英女的冥冥中之报应吗?想到这里,倍觉伤感,一阵心酸触鼻,眼泪会涔涔而下。正在这寂静凄凉的当儿,忽听里面又送出来兰芬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司徒明收束泪痕,回过身子,正欲进内,忽见兰芬的五岁妹妹兰芳匆匆地奔出来,向司徒明叫声大哥,说姊姊又在哭了。原来兰芬和阿明结婚之后,阿明叫燕纹和兰芳也住到这里来,由燕纹做娘的随时服侍兰芬,这比旁人总要贴心一点儿,这原也是阿明爱惜兰芬的意思。此刻听了兰芳的告诉,遂皱了眉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问道:
“兰芳,你姊姊怎么好好儿的又哭吵起来?是不是你怄了她的气了?”
“不是,不是,我理也没有理过她。姊姊这人真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也弄不懂她是什么脾气。妈妈顶倒霉,她说为了姊姊,晚上也没有好好儿地睡。”
兰芳虽然是个五岁的女孩子,但生得聪明伶俐,很会说几句话,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对于姊姊哭吵的神情,似乎也有些讨厌的样子。司徒明向兰芳脸庞出了一会子神,觉得她们姊妹俩的脸,就好像是换了一个胎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了一个无聊的感觉,假使兰芳能够长十年的话,我也许还可以慰情聊胜于无。但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的了。心里想着,伸手拉过兰芳的小手儿,抚摸了一会儿,感叹地道:
“兰芳,你姊姊是很可怜的,因为她有病啊。”
“是的,妈也这么告诉过我,她说姊姊是疯病。大哥,我真奇怪,姊姊从前没有这种病,我记得她老是买洋囡囡给我玩的,她抱着我,吻我亲我,可是现在,她不睬我,我也不理她,她为什么要生这种病?妈说我小孩子不懂事,不用问这些,我心里有些纳闷儿,大哥能告诉我姊姊为什么好好的会生起这种疯病来了吗?”
司徒明听她絮絮地问了一大套,定住了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像十分不明白的样子,一时触痛了他内心的创伤,一阵悲伤,眼皮又红了起来,凄怨地说道:
“这是我害了她的。”
“啊!大哥害了她?你……你怎么会害她的?”
“因为我在外面打仗,报纸上登错了消息,说我在战场上死了,你姊姊心中一急,所以就急疯了。其实我没有死,等我回来,事情已经迟了,虽然请遍了中西名医给她医治,但到如今一些也没有用。你想,那不是我害了你的姊姊吗?”
“这不是你害了姊姊,是登报的人害了姊姊的。大哥,那么我姊姊难道一生一世也不会好起来了吗?”
兰芳年纪虽然幼小,但心里却很明事理,她摇了摇头,低低地说,眼角旁也展现了一颗亮晶晶的泪水,似乎盈盈欲泪的样子。司徒明点点头,颓伤地叹了一口气,却默默地说不出什么话来。四周是静悄悄的,因了静悄的缘故,兰芬的哭声是更加清晰,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凄惨的成分。兰芳拉了阿明的手,说:
“大哥去劝劝姊姊,说不定姊姊会不哭的。”
司徒明没有回答,他默默地跟着兰芳走到里面套房,只见兰芬坐在沙发上啜泣,她的面前放着糖果等食物,燕纹在旁边哄她,她却没有听见的样子。司徒明一见兰芬,他的心头就会隐隐地作痛,呆若木鸡似的站住了。兰芳先奔了上去,摇撼着兰芬的手臂,低低地呼道:
“姊姊,姊姊,你不要哭了,大哥来了!”
“大哥,谁是大哥?”
兰芬被兰芳这一阵子摇撼,忽然抬起头来,用了尖锐的口吻,异样地问。司徒明轻轻地走了过去,勉强含了微笑,低低地说道:
“兰芬,我是阿明。”
“嗯,你是阿明的影子。”
兰芬挂了眼泪,“嗯”了一声,微笑着说。司徒明知道她的心中是只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她一见了自己,便老说我是阿明的影子,于是也在沙发上坐下,而且向她偎近了一点儿。不料兰芬却显现了害怕的神气,却把身子避开了一点儿,两眼向他怔怔地望着。司徒明用了温和的语气,低低地又说道:
“兰芬,我不是影子,我是真的阿明。你不相信,你可以摸摸我的脸,假使我是影子的话,你怎么会看得见我呢?”
“兰芬,你不要胡说白道了,他就是司徒先生,而且你早已和他结了婚,司徒先生已经和你相叙一年的日子了,你为什么还是糊里糊涂地不清楚呢?”
燕纹听阿明向她这么解释,遂也低低地对兰芬说,她皱了眉毛,显然在她表情上是带了一点儿怨恨的成分。兰芬听了,不说话,只管望着司徒明哧哧地痴笑。司徒明见她笑得非常美丽,假使她不开口胡说,谁相信她是一个疯子呢?因此心中由不得荡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把她纤手握住了,微笑着道:
“兰芬,你现在应该什么都可以想明白过来了。”
“我本来就什么都明白呀!”
“那很好,你认识我是谁呢?”
“你是阿明的影子。”
“你怎么老说我是个影子呢?我就是你的司徒明,你和我过去的事情难道全都记不起来了吗?”
“我记得,我记得,他们的心肠真是狠毒极了,硬生生地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他们要我堕落到污泥中去,把我清清白白的身体向活地狱里丢送。幸亏我主意拿得牢,我没有答应。虽然鸨母把我毒打,打得我一块青一块红,体无完肤,但我忍辱含泪地承受着、忍耐着,到底遇到了沈先生把我救出来。可是天公待我太残忍,我在报纸上看见阿明死了。我这些都记得,都记得清清楚楚。唉,我是个苦命的女子,我是个可怜的女子,我……我……哦!天哪!哦!哦!”
司徒明听她起初回答得都很清楚,心里倒不免一欢喜,暗想:也许她静静地养息一年,慢慢地明白过来了,也未可知。不料听她说到后面,忽然神情惨淡,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痛苦的样子,掩了脸,便呜呜咽咽地又哭泣起来了。司徒明急道:
“兰芬,不要哭呀,报纸上消息是弄错的,你瞧我不是阿明吗?我实实在在是没有死呀!”
“兰芬,你这孩子太糊涂了,你瞧瞧他不是司徒明是谁呢?”
“骗我!骗我!你们太黑心了,太狠毒了!哦!哦!哦!”
兰芬始终没有信任他们的话,她似乎触动了最最伤心的事,这一哭再也劝她不好了。司徒明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然见沈志强和金雅琴夫妇俩匆匆来了,连问怎么了。司徒明站起身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志强把雅琴推了推,是叫她去劝劝兰芬的意思,一面拉了司徒明的手,悄悄地走到外面一间室中。司徒明叫了两声阿芸,使女阿芸便进来倒了香茗,还递过烟卷给志强。志强取了打火机吸着了烟,回头见阿明两手烤着火盆取暖,从他抑郁的脸色上看起来,可想他这一年来内心是痛苦得如何的程度。一时吸着烟,心里在暗暗地转念头,用什么方法才能把阿明的心境会变得快乐起来呢?沉思了半晌,方才徐徐地说道:
“阿明,这一年来,我觉得你的脸不但瘦削,而且也苍白得多了,所以我的意思,你也不必老是为了兰芬而感到难过了,因为你对待兰芬也可说至矣尽矣。她不能好起来,这也是她的命该如此。为了你自己终身幸福着想,为了司徒家的香烟着想,我劝你还是快点儿再找个对象要紧。”
“不,兰芬的疯,可说完全是我害她的,她所以遭到今日这样悲惨的命运,也是我连累她的,我现在如其抛弃了她,岂非是我不情不义吗?况且她的疯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好起来,只要给她静静地多休养,我相信她的神经是会恢复过来的。”
司徒明听志强这么劝慰,遂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在他表情上是显现出他有着坚定的信仰,在十分绝望中还算留有一分的希望。志强淡淡地一笑,把烟灰伸手弹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
“一个神经错乱的人,日子愈多,恐怕也愈不会好起来。兰芬从疯癫到现在,差不多已有整整一年的光景了,我见她并没有一点儿清楚的样子,所以你也不必太以痴心。我以为要兰芬的神经恢复原状,这好比是抬了头等待西方出太阳,并非我多管闲事,因为你要为你前途做打算,假使你再一心留恋着一个疯痴的女人,那你心中的痛苦,恐怕使你会到幻灭的地步。只要你把她们养老在家,就是你再另娶一个女人,你也算不得抛弃了她们呀。”
“是的,你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不过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兰芬现在住在这里,不管她哭也好,吵也好,甚至于闹得不亦乐乎也好,我们这里是没有谁会怨恨她的。假使有了第三者也住到这里之后,我想将来这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倘然在那时候再委屈了兰芬,那叫我心中又怎么能对得住兰芬呢?况且我和兰芬已经结婚一年,人家当然也不愿再来嫁给我一个有妻之人呀。假使要我再和兰芬离婚,去娶别的女人,那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因为这么一来,岂不是失却当初和疯女结婚的本意了吗?”
司徒明说到这里,连连地摇头,表示他绝不忍心这样做的意思。志强听了,觉得阿明对待兰芬之情,也可说天无其高、海无其深的了,不免暗暗地赞叹,但却也十分地忧愁。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把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踝,说道:
“有了,有了,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是什么办法呢?”
“我的意思,你用情虽然专一,而总不免带了一点儿偏心。曹慧英小姐她不是和你先堂堂正正地结婚的吗?论她地位,是个千金之体,闺中淑女;论她才学,虽然不是大学毕业,但她深明大义,比有学问的女子更要想得透彻;论她容貌,虽非倾国倾城,却也生得清秀脱俗,温文大方。不过她为了成全你,情愿牺牲她自己,不管年纪轻轻,削发为尼,听暮鼓晨钟,度悠悠岁月,假使你稍有心肝,亦当代她一挥同情之泪。现在兰芬既疯,我的意思,你可以亲自前赴静土庵,向慧英忏悔,求她还俗,你们本来拜过天地,就此破镜重圆,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
司徒明再也想不到志强滔滔不绝地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心头别别地乱跳,不免怦然一动。他脑海里浮现起和慧英洞房花烛的一幕,并且静土庵中反而帮助自己逃走的一幕,觉得扪心自问,实在也很对不起慧英。或许兰芬所以不会好,正因为是慧英在受凄凉生活的缘故吗?那么说不定慧英还俗之后,兰芬的疯痴也会好起来了。司徒明在这样思忖之下,可见他主题还是在兰芬的身上,他想救兰芬,才赞成志强这番意见。不过他有些忧愁地说道:
“你这个办法果然很好,但是我怕慧英不肯还俗,这也是枉然啊。”
“她不肯还俗,我认为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只要你也有这个意思,我们此刻不妨马上去一次。我虽不善说话,但我在旁边也总得劝她几句呀,绝不会让你一个人为难受窘的。”
“既然你肯热心帮忙,我们就不妨去试试,就是她拒绝了我,我们有了过去这一点点缘分,去探望探望她,也是应该的呀。”
志强听他也这样说,不免微微地一笑,遂点点头说好。两人站起身子,各自披上了大衣。这时雅琴从里面匆匆地出来,见两人都在穿大衣、戴呢帽,遂问他们上哪里去。志强把自己的意思向她告诉了,雅琴认为这意思很好,并且也愿意一同前去,于是三人出了院子。阿芸叫车夫把汽车早已侍候,大家匆匆地跳上,关了车厢,便开驶到静土庵去了。
汽车在静土庵门口停下,三人匆匆跳下车厢,雪花在他们头上轻轻地飞扑,四周是非常冷清,满目显现着无限凄凉。尤其是司徒明的心中,对于今日这旧地重临,也不知是甜酸还是苦辣,他心头会加倍地跳跃得快速,脸上惨淡地浮现了悲哀的色彩,跟着志强、雅琴,冒了雪片,慢步地走进庵中的佛地去。当家悟空师太以为施主前来烧香,遂即出而相迎,志强开口说道:
“我们不是烧香来的,特地前来望一个人。”
“不知爷们望谁呀?”
“望……望曹慧英小姐,她……她在什么地方呀?”
志强被她问住了,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因此支吾了一会儿,方低低地说。悟空师太见他们有些行动诡异的样子,一时倒不免起了疑窦,遂故意推托说道:
“你们弄错了,这里并没有曹慧英小姐呀。”
“哦,老师太,我们不会弄错的,是去年在这儿出家的曹将军女儿慧英小姐呀!我们是她的亲戚,特地来望望她的。”
雅琴见她不肯承认有这么一个人,于是走上前一步,含了微笑,向她低低地诉说。悟空见了女人,心中稍为安定,遂点点头说道:
“哦,原来你们是智慧师太的亲戚,那么请各位到禅房里宽坐吧。”
“多谢,多谢!”
雅琴一面道谢,一面向志强、阿明招手,跟了悟空师太步入禅房坐下,小尼泡上香茗。悟空师太说道:
“请各位略等片刻,待贫尼前去通报吧。”
大家点头答应,悟空便入内而去。慧英本是悟空的徒弟,为什么悟空竟然亲自去通报呢?这其中当然有个原因,因为慧英削发为尼的时候,曹将军和司徒明父亲都曾划一部分家产在静土庵给慧英作为养老之用。慧英既然身入空门,有了钱也没有用,遂把静土庵修理得焕然一新。庵中佛身,个个重换金装,所以最近香火甚旺,一班太太小姐们无不前来进香还愿。这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论是在家人、出家人,马屁是没有人不知道的,所以悟空虽然是师父的身份,但对待慧英却反而视之像师父一般地恭敬她了。不多一会儿,悟空悄悄地出来,向众人望了一眼,说道:
“智慧师太性甚怪癖,她说在此修行,万缘俱空,诸亲好友,一概谢绝不见,所以叫贫尼代为转达,千万请各位原谅才好。”
“老师太,我们是由外乡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而且还负有使命而来,她怎么能拒而不见呢?相烦老师太再往里面说一声,感激不尽。”
“哦,你们是由外乡而来的?不知从何处而来呀?”
悟空听他这样说,遂又低低地追问。志强原是急中生智地说了一个谎,此刻被老师太这么一问,倒又问住了,不禁顿了一顿。幸亏雅琴机警,她早已灵敏地说道:
“是从广东来的,而且还有曹小姐父亲的书信在此。”
“原来你们是她父亲差来探望的,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呢?书信在哪里?待我拿进去给她吧。”
“不,我们非亲自交给曹小姐不可的。”
“如此,待我再到里面去告诉她吧。”
悟空听雅琴这样说,没有办法,遂又匆匆入内而去。志强拍了拍她的肩胛,微微地一笑,竖了大拇指,向她赞美道:
“你这张嘴真灵活。”
“嘘!嘘!”
雅琴恐怕秘密泄露,遂逗给他一个白眼,噘了小嘴儿,嘘了两声,是叫他别得意忘形的意思。志强会意,遂退到椅子上坐下,不再说什么了。这里司徒明低了头,由不得感喟地想了一会儿,在当初她已经和我洞房花烛,我却视她若眼中钉,拒她于千里之外;今日欲求一见,反而如此困难。这真所谓彼一时此一时,这难道也是冥冥中的报应吗?想到这里,黯然神伤,忍不住连声叹气。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细微的步履之声,只见慧英僧帽僧衣,已急匆匆地跟着悟空走了出来,当她一眼望见了司徒明之后,觉得这个西服的男子好生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已经看见过了似的,因此忍不住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雅琴见阿明、志强都不说话,遂急忙挨近身子,微微地笑道:
“曹小姐,好久不见,你还认识我吗?”
“贫尼出家已久,委实想不起来了。请教女士贵姓?听说我父亲有书信烦女士带来,书信不知在哪里?家父不知可安康?有劳长途跋涉,不远千里而来,真使贫尼感铭心版了。”
慧英向雅琴细细一打量,觉得并不认识,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大家易于交谈,遂一面欠身,一面很恭敬地说。雅琴乌圆眸珠一转,觉得事到如此,也只好从实地告诉了,遂低低地说道:
“在下姓金名雅琴,曹小姐,我来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外子沈志强,这位是司徒明先生,他抱着十分的诚意来拜望曹小姐,不料您竟拒而不见,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以您家书相欺,赚小姐到此。还请慈悲为怀,恕我们太以鲁莽了。”
雅琴一面说,一面深深地弯了弯腰,表示赔罪的意思。司徒明站在一旁,见慧英脂粉不施,面色憔悴,手拿佛珠,口中还低低地念着弥陀。若把她此时情形,与去年洞房夜相较,真是判若两人。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禁代她暗暗悲伤。不料此刻慧英听了雅琴告诉之后,两颊顿显愠色,她心头恍若有悟,暗自想道:我想怪不得这样面熟,原来还是这个可恨的冤家!一时看也不看他一看,就拂袖愤然回身欲走。司徒明在这个时候,再也忍熬不住了,他不管一切地抢步上前,把她拉住了,急急地说道:
“慧英,你……你心中虽然是恨着我,不过我今日特地来探望于你,你千万不要恼怒。我恳求你,你能否招待我谈几句话呢?”
“哼!我和你已成陌路,今日我是槛外之人,况且男女有别,我们还有什么可谈?”
慧英做梦也想不到司徒明还会来寻自己,而且此刻又会亲自来拉住自己,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她觉得常言说得好,无事不到三宝殿,那么阿明今日到来,多少是有一些原因的了。不过自己生平第一痛恨的就是阿明,说得进一步,他根本就是自己的仇人一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想到这里,胸口一阵怒气涌塞上来,脸已变成铁青的颜色,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完了这几句话,把手狠命地挣脱,一骨碌转身,已向里面奔进去了。阿明木然站立,望着她身子奔去,不觉泪如雨下。这时悟空师太方才也有些明白过来,遂挨近司徒明的身旁,向他打量了一会儿,“哦哦”了两声,说道:
“这位原来就是去年和曹小姐同来的司徒少爷吗?啊,我老了,我怎么竟然一点儿也不认得了。不过少爷的脸苍老得多了,皮肤也黝黑得多了。贫尼在这里真觉得奇怪,曹小姐既然不是你理想的夫人,如今已经被你抛弃在这孤孤单单的庵堂里了,你今日到来拜望于她,到底是存了什么用意啊?”
“哦,老师太,这是难怪你要这样问的,现在我可以代替司徒先生来向你回答。司徒先生自从离开北京之后,便即在广东加入革命军,从事革命工作,现在军阀打倒,全国统一,司徒先生荣归故乡。他想起过去的事情,有些懊悔不该这样做,尤其是像曹小姐这么一个多情的姑娘,更不应该叫她落得这样凄凉悲惨的结局,所以他今天到这里来的用意,一则是向曹小姐求饶,一则是预备请曹小姐还俗回去。好在他们本来是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如今破镜重圆,言归于好,这也是情理之事。还望老师太多多帮忙,真使我们这位司徒兄感恩不尽了。”
沈志强听老师太这样怀疑的神气向阿明诘问,而阿明却呆如木鸡地默然并不作答,于是“哦”了一声,用了委婉的口吻向悟空代为回答。悟空听了,方才恍然。因为知道了司徒少爷已经是个军人的地位,她心中就不免存了一点儿畏惧的意思,遂双手合十,连叫了两声“善哉善哉”,低低地说道:
“司徒少爷能够回心转意,这是好极了。但只怕曹小姐心灰意懒,她已经看破红尘,不愿再堕情网而自寻烦恼了。”
“老师太,你是出家之人,慈悲为怀,况且成人之美,皆有同心,所以曹小姐还俗问题,全仗你大力劝慰,倘然你能够劝她还俗,我想曹小姐一定无不应命。想曹小姐年纪轻轻,花容月貌,正当享受人生之乐,今日在此听暮鼓晨钟,度凄凉岁月,这不是待她也太以残忍了吗?”
雅琴见志强语塞,遂也急忙插嘴恳求。悟空师太想了一会儿,点头称是,当下引导三人步入内室,预备向慧英怂恿。
里面这间禅房布置得清静幽雅,正中悬有观音大士佛像,只见慧英盘膝坐在蒲团上面,闭目静修。虽然听到众人步履之声走入房内,但她好像不闻不问,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司徒明见了,一时间开口不得,志强推了推他,无非叫他开口说话的意思。司徒明没有办法,只好厚了面皮,低低地叫道:
“慧英,过去之事,是我错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觉得不应该害你受这样凄凉的生活,我求求你,我求你饶恕我的过错吧!”
司徒明向她这样苦苦哀求地说,他希望慧英心肠软下来,但慧英却不说话,手数佛珠,口里只管念着弥陀,连眼睛也不张一张,把司徒明的话好像当作耳边风的样子。司徒明在这样情景之下,当然是窘得不得了,因此又呆呆地愕住了。悟空师太站在旁边,见司徒明虽在寒冬的季节,额角上几乎也要冒出了汗珠,可见他内心是焦急得这一份样儿的程度,于是也低低地说道:
“慧英,并非为师也来相劝于你,因为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将来的前途还有灿烂光明的日子。既然司徒少爷已经想明白了,那么你也不要太以固执,还是言归于好,你们夫妇两人重圆好梦去吧。”
“师父,你怎么也说出这些不合理的话来了?当初小徒皈依佛门,乃打定主意,今生是绝不希望再有团圆的日子。我并不是把这里作为暂时枝栖的地方,假使我存心把这里作为过渡之地,那叫我如何对得起佛爷?恐怕下世的遭遇更要惨尽惨绝的了。况且我们身为女子的也太以低贱一点儿了,男人不要的时候就削发为尼,男人要的时候就蓄发还俗,我不相信世界上的女人就这么轻浮,这么不值钱,那简直是太侮辱了我们女界的同胞了!”
慧英听师父也这么地劝告,方才微睁星眸,脸上浮现了无限沉痛的颜色,愤然地回答。悟空被她碰了一个钉子,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愕了一会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雅琴听了心头是十二分同情,因为本身也是一个女子,所以要劝的话也说不出口。司徒明更是万分心痛,他认为慧英这两句话是对的,尤其是后面这几句话,他听了更是入耳。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侮辱女性的罪人,不但如此,而且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不安极了,他歉疚极了,他呆呆地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慧英这时的明眸,又慢慢地望到司徒明的脸上。她见司徒明满颊是泪的情形,反而毫无感情的样子,笑了一笑,说道:
“司徒先生,你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你为什么要像女人家般地哭起来呢?我很感激你,你总算又会想到我这个被你一度遗弃的人来。不过我现在身入空门,早已和尘世隔绝,换句话说,我好像已经死了一样,社会上是没有我这个曹慧英的人了。你瞧这一副对联:‘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我现在一心已持着半偈,只觉万缘都是空虚的了。想你我父母,在当初坐镇北京,声名赫赫,到如今流浪他乡,生死未卜。这是《赤壁赋》中所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尘世扰扰,真是‘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小小的一头婚姻之事?就是百年偕老,也只不过弹指光阴而已。你是一个多才多情之人,何苦复来恋恋我一个出家之人?岂不是太没有意识了吗?”
慧英这几句话虽然是包含了极尽讽刺的成分,不过她也真的表示已经看穿一切的意思。司徒明听了,不觉痛到心头,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但为了不好意思太显懦弱的缘故,他终于竭力地忍熬住了。虽然要想解释自己的痛苦,不过这是不会得到慧英的同情,而且自己也很难自圆其说,因此呆呆地不知怎么才好。慧英却又低低地说道:
“承蒙先生今日特地前来望我,我们以朋友的地位而说,我倒也很希望和你谈谈过去的事情。想我是个庸俗女子,在这社会上可说是个废物,乏善陈述。先生乃有志青年,在这相别将近两年的日子中,必定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了。”
“自从和小姐分手,前往广东,加入革命工作,在沙场上经过数十次血战,几遭骨暴沙砾。靠上天保佑,才平安地共庆全国统一。”
“先生既然凯歌而归,正可以和张小姐同圆好梦,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多么快乐!为何反来找我薄命之女,这岂不是令人奇煞耶?”
司徒明听慧英这样问,不禁面红耳赤,一时支吾地不知所答。志强在旁边听了,这就不住地急急说道:
“曹小姐,你不知道,因为张小姐疯了。”
“发疯了?这是为了什么缘故?”
慧英听了这个消息,也不免为之吃了一惊,微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急急地问。志强并不隐瞒,老实地告诉道:
“因为报上登错消息,说司徒明已经战死沙场,张小姐心中一急,从此神志就模糊起来,到现在将近一年,却不能复原。司徒明他心里想着,恐怕张小姐的发疯,正是因为抛弃曹小姐冥冥中的报应,所以他心中十分悔恨,希望与曹小姐重圆好梦,得能金诺,真是感激不尽了。”
“哦,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人生在世,更是空虚的了。我以为我既玉成他们,他们总可以享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谁料好事多磨,竟又会发生了这样不幸的惨变。唉,老天啊,你待世人真是太以残忍了。这么说起来,我在当初跳出红尘,做个自由自在的槛外人,不是省却了许多麻烦吗?”
慧英这才恍然大悟,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辛酸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为了兰芬的发疯,使她更加大彻大悟起来,所以接着又向司徒明说道:
“司徒先生,你不是一个改造国家的军人吗?你何苦还要为了我们女人而喜欢自寻烦恼呢?要知道,我们的国家,自从推翻清朝以来,反而形成了四分五裂的现象。稍有一点儿兵力,就可以割据城池,自称为王了,因此连年内战不息,弄得民不聊生。外人趁机侵入,国人为了自私之心,丧权辱国,在所不惜,言之令人心痛。如今革命成功,全国统一,你们不要以为是完成了使命,实实在在像你这样年轻的军人,还有重大的责任。你难道忘了国父这两句遗教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中国眼前的情形,是不是前途可称乐观?是不是和世界上民族同样地可以享受自由平等的权利?这恐怕是很难有把握吧。所以我今日以朋友的地位来向你劝告,你要把儿女之情看得淡薄,你要把所有精神都放到兴强国家的事情上去,这样才可以对得住国家,对得住父母,而且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
司徒明再也想不到慧英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番正义伟大的话来,一时又惊奇又佩服,觉得自己有眼不识,慧英还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他如梦初醒般地收束了眼泪,正经地说道:
“慧英,你这两句话说得对极了。我在这一年来,昏昏沉沉的,把正经的事情都抛在一旁,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弄得雄心不振,壮志消灭,此刻想来,实在太不应该。正是聆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了,我觉悟了。这个年头儿不是为了女人而烦恼的时候,我要为国去出一份力量,我要替民族争一点儿光荣。不过我觉得你的行为和你所说的话太不符合,你劝我的话,是多么前进,多么有思想,然而你在此削发为尼,这又是多么落伍,多么消极。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男女平权的时代,我今日也有两句话要来相劝你,国家兴亡,固然匹夫有责,但现在时代不同,匹妇岂能没有责任吗?那么你何忍蛰居草庵而与草木共腐吗?”
“先生言之有理,人民爱国,乃是应尽天职。不要看我蛰居草庵,将来执干戈,上战场,我也绝不落人身后的。现在我们谈话总算有了一个焦点,这是使我非常快乐,此刻不能再与先生空谈,请先生回府去吧。”
慧英说到这里,竟然向他下了逐客令了,她闭了眼睛,不复言语。司徒明觉得留之无益,遂悄然而退。志强与雅琴跟随而出,见阿明站在佛殿之上,仰天望着鹅毛似的大雪,含泪微笑,若有所悟。雅琴凄凉地道:
“我们回去吧。”
司徒明点点头,三人冒雪出了庵门,跳上了汽车,汽车的四轮在雪地上驶行了,静土庵的四周依然是静悄悄地显得凄凉寂寂,好像是一堆荒冢的样子。司徒明来的时候,他心中是还一意地恋恋着儿女之情,但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境又改变了,他准备着把自己整个的身子要贡献给祖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