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痴心俏姑娘百般追求
是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风和日暖,云淡天青。大地上的万物欣欣向荣,尤其是清华大学里的校园内的草木花卉,红花争艳,绿叶斗妍,在暖和和的春阳笼罩之下,相映成趣,显现了无限美好的色彩。这时有个身穿西服的少年,身材魁梧,眉清目秀,外表显得十二分的英俊。他坐在树蓬下的一张亮眼长椅子上,右脚搁在左膝上,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精装的国外地理,低了头,静悄悄的正在细细研究着的样子。
“司徒明,我瞧你真要就成一个书呆子了。今天是星期假日,你一个人还躲在校园里低了头看书,把这大好的春光这样虚度过去,那岂不是可惜吗?”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曼丽小姐。”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司徒明抬头一望,原来是同学王曼丽,这就向她点点头,含笑招呼。曼丽身材长得很窈窕,像水蛇般地具有相当的曲线美。尤其是她的胸部发达,高耸耸的,完全有一种西洋美人的体态,她的脸虽然并不十分美,不过因为善于化妆和修饰的缘故,也会令人感到一种妩媚的风韵。尤其是她头上脸上的香粉香水的香,一股子浓郁的芬芳,时时地向每个男子会发生了一种勾引的魔力。确实,曼丽小姐真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她此刻在司徒明的身旁紧紧地偎坐下来,一手还去按搭他的肩胛,似乎含了无限情意地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娇笑,低低地又问道:
“干吗不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
“这么好的天气,还躲在校园里看什么劳什子的书?快些陪我一同去游玩吧。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年轻不行乐,老大徒伤悲。我再念两句诗给你听听:大好春光莫虚度,还是快点去跳舞。假使少年不行乐,等到老来徒自苦。司徒明,你听听我这一首诗觉得很有意思吗?”
司徒明见她眉飞色舞还显出特别得意的样子,一时望着她的粉脸倒也忍不住哑声失笑起来,遂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地说道:
“好诗,好诗。曹子建七步成章,曼丽小姐随口成诗,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实在令人可敬得很。”
“不过我的诗和曹子建不同,他是古诗,我是新诗。现在时代进化了,国学都应该淘汰,古诗更加落伍。什么留学回来的某博士提倡新诗,更有什么新文艺作品,算是前进有思想的东西。我平日最崇拜新诗新文艺这一类作品,所以我能够即口成句,这完全是受了这些有价值作品的影响呢。”
曼丽被他这样一赞美,芳心里更加喜不自胜,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她益发兴奋地笑起来,遂把他手中的书本拿来合上,拉了他的手,站起身子,说道:
“司徒明,假使你要学新诗新文艺,你可以时常跟在我的身后,保险你会有很多的进步。来,用功的时候要用功,游玩的时候应游玩,这时快跟我走吧。”
“曼丽小姐,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去游玩,请你另找别个人去好不好?”
司徒明觉得她的举动和说话都有点莫名其妙,这就赖在椅子上不肯站起来,向她摇摇头回答。曼丽被他拒绝以后,心中顿时觉得不高兴起来,遂回过身子,秋波瞅了他一眼,皱眉怔怔地问道:
“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的人对于游玩难道会感不到兴趣?我知道了,是不是你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所以不够资格跟你一同去游玩吧?”
“不,不,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像你曼丽小姐那么讨人喜欢的脸蛋身材,假使本校选举校后,你准可以稳稳地当选。你想,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同学陪着游玩,我怎么还会把你讨厌呢?所以这是你一种误会,还得请你不必多心才好。”
曼丽听他这样解释,一时把绷住了的粉颊倒又展现一丝笑容出来,立刻又偎坐到他的身边去,扬着脸,几乎要凑碰到司徒明的脸颊上去,温情地问道:
“既然你没有讨厌我,那么你干吗没有兴趣跟我一同去游玩呢?你瞧,这些大好的春天,小鸟儿也三五成群地在枝头上跳跃着玩呢,何况我们是个万物之灵的人?司徒明,少年时候不行乐,明天白了头发,脱了牙齿,在灯红酒绿中游玩,那倒是真的要被人家笑骂了。说这个老甲鱼,死都快死了,还寻什么开心?那时候你听了这些话,心里要懊悔便恐怕来不及的了。”
“曼丽小姐,你这些话,我不敢说你不对,但是我心中的思想,却和你显有不同。我在书本上看到过的好像并不像你那么所说的句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和岳武穆在《满江红》词中这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是一样的解释。不过这里应该把努力两个字分别一下,你所谓努力是努力行乐,但我所谓努力是努力学业。一样是一个努力,目的各有不同。我不能叫你来实行我的目的,但是我也不愿跟着人家去实行人家的目的。曼丽小姐,很对不起,我在这里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还是请你自便,因为我还要来研究研究这个书本哩。”
司徒明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望着她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许多话,一面把她合上的书本又拿回来,翻开来细阅。这神情简直把曼丽有点冷淡的样子。曼丽觉得他呆得有趣,遂恨恨地把他那本书又夺了回来,娇嗔地说道:
“你要看,我偏不许你看。你讨厌我,我偏跟在你的身旁,看你把我预备怎么样?”
“你假使一定要跟在我的身旁,那我就一点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在这里女人就占一点便宜,假使换作了男同学,凭司徒明的体格和他暴躁的性子,说不定就会给予饱尝老拳。但在女人家的面前,他到底是失却了抵拒的勇气,因此望着她薄怒微嗔的娇容,反而忍不住感到好笑起来。接着他又道:
“其实你与其是钉住在我的身旁,那你还是自个儿先去找寻娱乐的好。因为我们这样互相地僵住着,岂不是双方面都有损失吗?”
“我最多不过损失游玩而已,你要用功,你想考洋状元去,我偏叫你在书本上有点儿损失,叫你洋状元考不成。”
“这又何苦来?损人不利己,这在年轻人是最伤道德的。虽然我并不想出国去留学,但国外地理能够多知道一点,这总是一件有益的好事情。难道你自己不用功,叫我也跟着你一同不要用功吗?”
司徒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起初对她是包含了一点劝告的成分,但说到后面,他却有点生气的样子。曼丽笑了一笑,飞给他一个媚眼,说道:
“我并非是妒忌你的用功,我说一个人用功也应该要有一个分寸。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这当然是我们用功的日子,现在你放假的日子也低了头,苦苦地用脑筋,我对你说,一个人精神有限,脑力也有限,所以我叫你去一同游玩,根本还是爱惜你身子的缘故。谁知你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你想,叫我气人不气人呢?”
“你的话虽然有点道理,但下星期快要月考了,我若不预备预备,缴了白卷子,那不是太坍台了吗?所以你这份好意,我表示心领了,谢谢。”
“月考算得了什么稀奇?看我何尝预备过?这是毫无问题,反正陆教授是一千度以上的近视眼,我们尽管可以作弊。”
“曼丽小姐,我认为大学里再有作弊等情,那就无怪目前官场中都在舞弊受贿了。因为大学生毕业之后,接近官场的机会较多,在大学里既然养成了舞弊的习惯,那么不论进商界入政界,自不免故态复萌,而抄求学时代的老文章了。所以我觉得考试作弊,实在是件太不应该的事情。”
曼丽说的这些话,听到司徒明的耳朵里,是感到无限的心痛。于是他摇了摇头,忍不住又迂腐腾腾地大发起愤时嫉俗的牢骚起来。曼丽心中有些怨恨,遂啐了他一口,纤指在他的额角上一点,说道:
“你这个书蠹头,别给我发什么高论了。要如做官不舞弊,洋房哪儿住?汽车哪儿来坐?要如做官不受贿,小老婆哪儿来讨?官运哪儿亨通?做父母的栽培儿女进大学读书,其目的就在养成他们舞弊的行为和经验,如其不然,何以官场中的舞弊案这许多呢?司徒明,好了,我和你并非是在开座谈会,正经的,我们还是跳舞去吧。”
“曼丽小姐,正经的,我不去,我不去!”
“你敢再说一声不去?我要你好看!”
司徒明见她涨红了脸,从她那两道目光中看起来,就可以知道她的心中实在有些恼怒,一时心里倒别别一跳,皱了眉毛,低低地问道:
“假使我再说一句不去,你要把我怎么样?”
“你说,你说,我叫你没脸见人!”
“曼丽小姐,你不必威胁我,我真的不去。”
曼丽掩不住她脸上的微笑,用了警告的口吻对他说。司徒明认为她完全是一种开玩笑,所以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偏向她拒绝地回答。不料司徒明话还没有说完,曼丽凑过嘴去,却是啧的一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经此一吻,司徒明的颊上就印了一个血红唇膏的嘴印。她似乎感到胜利的快乐,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后面也有一阵笑声,而且还有人在叫道:
“好啊,好啊!表演得真不错!”
这一阵子喝彩,倒把两人都惊住了,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同学沈志强。志强后面还有一个女同学金雅琴,他们两人躲在树蓬里已经偷窥了好多时候,因为司徒明和曼丽演戏演到这里,可说是最精彩的一幕,所以沈志强哈哈地一阵大笑,再也忍不住喝起彩来了。当时司徒明觉得十二分的受窘,通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来避免自己的难为情。不料王曼丽却相当地大方,还上前去把沈志强拉了过来,问道:
“沈志强,我倒要叫你来说句公平话,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
“唔,唔,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向来说话是公公平平的,从来也没有什么偏心。王小姐,你说吧,你说吧。哎,我听着,我听着。”
沈志强在同学之中是一个有名的幽默大家,他说话总欢喜啰里啰唆有一种噱头的样子。他平日和司徒明最莫逆,同时也知道曼丽小姐是女同学中最浪漫风流的一个。她要如爱上了一个人,能使每一个青年会服服帖帖拜倒在她的旗袍角下,然而她要遗弃一个人的时候,任你怎么眼泪鼻涕地向她苦苦哀求,她也会硬着心肠连正眼都不向你看一看的。志强在看过了刚才曼丽对司徒明那一种情形,心中就明白曼丽是已经爱上司徒明了。所以他存心吃吃两人的豆腐,对曼丽笑嘻嘻地说。曼丽方欲告诉,后面的金雅琴也笑盈盈地走了上来,她先有趣地说道:
“曼丽,你不用告诉了,我们在后面已经看得很清楚很仔细了。的确,我也觉得司徒明这人太不受抬举了。曼丽在星期日叫你不要用功书本,这完全是一番好意,至少对你有着一番爱护的心。谁知你像泥塑木雕的,竟然是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不要怪曼丽心中生气,就是连我也代为有些不平哩。”
“对啦对啦,曼丽小姐,我也非常地同情你。来来来,干脆地在他那边脸颊上也吻一下,要吻索性吻得平均一点儿,你说对吗?”
沈志强还是一味地开玩笑,怂恿曼丽再向司徒明吻一下子。曼丽是个无所谓的厚面皮,她认为沈志强的怂恿是使自己感到一种兴奋,所以她正想上前去实行的时候,但是司徒明却很快地站起身子,闪躲开去,向志强雅琴逗了一个白眼,说道:
“志强,你还算是我的好朋友?那你就太不应该了。还有雅琴小姐,今天什么事情太高兴,所以才一吹一唱地跟我瞎取笑?”
“你瞧人家一吹一唱真活似夫唱妇随,你连我来引逗你唱,你都不肯开口。谁像你这么的一个大傻瓜?”
司徒明无意中说了一句一吹一唱的话,谁知却被曼丽听了去,她怨恨地逗了他一瞥娇嗔,咒骂地说。雅琴听了,早已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向司徒明不依道:
“都是你不好。你怨人家不该向你取笑,可是你为什么却取笑到我的头上来?我不依你,我一定不依你。”
“谁叫你帮了曼丽小姐来欺负我?现在你反被曼丽小姐取笑了去,叫我听了也高兴。这叫作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讨好反吃了亏哪。”
“好,好,你把我当作马腿看待吗?雅琴,他这个人看着很老实,说话却老是那么厉害,一开口就得罪了我们两个人,我们今天可不能饶他。”
曼丽听他们虽然在斗着嘴,可是吃亏的却还在自己头上,一时连叫了两声好,她便奔向司徒明的身旁去。司徒明急得逃到沈志强的背后,把志强当作屏风,去抵挡曼丽的进攻。志强忍不住哈哈地又笑起来道:
“曼丽小姐,你且不要动手,我先来说两句公平话。他把女人比方作马,凭良心说,倒也并不差什么。”
“好,你还算是个公正人?单凭你说这一句话,那你公正人也该打了。”
“啊呀,曼丽小姐,你别忙呀,我后面还有话说呢。”
“你还有什么话?要如说得没有理,你们两个人就一个都不饶。”
“你听着,我并不是赞成司徒明把你们女人比作马呀。因为事实上虽然也有这个感觉,但是以他一个大学生的身份,确实是不应该从嘴里说出来的。因为这种油腔滑调的话,不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所能随便乱说,所以我觉得要罚的。要罚!要罚!”
沈志强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的话是说得俏皮极了。但是曼丽却抓不住他的辫子,心中虽然怨恨,但也无可奈何他只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问道:
“那么你预备把他怎样罚一罚呢?”
“我的罚他,保险可以使你感到满意。你刚才不是要他陪你一同去游玩吗?可是这书呆子偏偏不肯答应你。现在我就罚他陪你一同上舞厅去玩,你说满意不满意?”
曼丽听他这样说,心里倒又欢喜起来,遂点了点头,表示许可的意思,说道:
“也好,但他若不答应,我可要你负完全的责任。”
“当然,当然。司徒明,难得的,我们四个人一块儿上舞厅去玩一回。逢场作戏,无伤大雅。年轻的人在课余之间活动活动,那也是应该的事啰。”
“唔,你这话也可说是推己及人的意思了。”
司徒明望了他一眼,有些讽刺他的意思回答。志强见他口里虽然这么说,但脸上似乎含了微微的笑容,知道他是答应了。于是说声“我们走吧”,遂拉了司徒明向校门外走了。这里曼丽和雅琴也手挽手地跟着他们走出学校去。曼丽似乎想到了一件事,她附着雅琴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雅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遂向前面叫道:
“志强,你倒看看阿明的脸上有没有把这个记号擦去呀?”
“什么记号?阿明!阿明!哈哈!原来是这个红红的嘴印子,唔,这样子在路上走,那可太漂亮了。回头要如被这个老学究陈教授看见了,这可不得了啦。”
沈志强在前面听雅琴在身后这样地说,这就回头向司徒明望了一眼,只见他右颊上果然还留了一个红红的唇膏嘴印子,一时不由哈哈地笑起来,站住了步说。司徒明听了,方知是刚才被曼丽吻上的,这就摸出手帕来,连忙在面颊上乱揩了一阵,急急地问道:
“你看看,还留着没有?”
“比刚才好得多。回头到舞厅内盥洗室里去洗一个脸好了。喂,雅琴,你们到皇宫舞厅来好了,我们先走一步。”
沈志强回头又向后面在走的金雅琴关照了一声,他便和司徒明先匆匆地走了。曼丽望着雅琴,显出有点羡慕的样子,说道:
“雅琴,我很羡慕你的幸福,而且我也很佩服你对付男朋友的手段。我见志强对你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好像他的心和人完全已经属于了你的样子。你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去抓住一个男子的心,好姐姐,你能不能向我告诉一个秘诀呢?”
“曼丽,你何必太客气?其实你应付男子的手段是全校闻名的,我哪里及得来你的高明呢?”
雅琴听她这样说,芳心别别地一跳,两颊上不由飞过了一朵桃花,摇了摇头,在她回答的话中,表示自己绝不能和她相提并论的意思。曼丽很感喟地叹道:
“在外表上看起来,我好像比你手段高明,但按诸实际,你已经有了一个知心着意的志强,而我呢?到现在还是得不到一个真正心爱的知己。我见了你和志强每日形影不离的情景,我的心中就会觉得非常的感触。”
“不过我和志强的情形与众不同。一则从小一块儿长大,二则我们是表亲,三则彼此家长同意我们这一头婚事。所以这学期毕业后,我们也许要订婚了。其实我之所以好像比你感到幸福,是因为我并没有像你这么好活动的一颗心,更没有像你这种高深的欲望。假使你肯稍许马虎一点儿,我想以你这么善于交际的手腕,要找一个对象,那似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你说我这话可是不是?”
雅琴这几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讥笑她的成分,但是说得并不露骨,所以粗心的曼丽也就听不出来。她觉得雅琴说的也未始不是,因为自己的心太活,这个还是那个好,那个还是这个好,朋友最多,但结果还是一个都没有。想到这学期大家都要毕业了,离开学校以后,找男朋友的机会似乎要少一点儿。那么我在最近期间,非找一个对象不可,那么毕业之后,就可以结婚。想自己年已二十五岁了,再过五年,便是三十岁了。韶光易逝,青春不再,假使再不早点去找对象,恐怕是要人老珠黄不值钱的了。曼丽想到这里,她有点悔恨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雅琴,你说的是我从前的脾气,但是现在我心中的意思也完全和以前不同了。我现在只想跟你一样,能够找一个忠实的男子,来做我终身的伴侣。雅琴,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呢?”
“曼丽,你这话就未免太开倒车了。像你这样的人,难道还用得了我给你介绍男朋友,那可不是笑话吗?”
“不,真的。我在交际场中所见的男子太多了,所以反而弄得我糊里糊涂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好,所以我要你给我拣一个。我知道你的眼光不错,要不然,你也不会找得像志强这样一个忠实的好对象了。”
在曼丽的意思,她是看中了司徒明,不过司徒明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她要雅琴介绍,这是外表的话,其实就是要她从中拉拢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司徒平日和志强很好,只要志强在旁边一鼓吹,那么这头婚事也就不感什么问题了。曼丽心中虽然这样打算,但嘴里难为情说出来。在她以为雅琴一定会明白她的心理,但是很可惜的,雅琴却并不曾理会到这一点,因为曼丽的浪漫给予雅琴的印象并不十分好,所以忍不住又微微地笑了笑,俏皮地说道:
“你说的话也不尽然,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的心目中以为是好的,但在你看起来也许会不大满意。比方说,像志强这个人,他外表上好像对我小心翼翼的样子,不过使起性子来,谁都受不了。因为我知道他脾气,所以我会忍耐,假使换作了你,今天结婚,明天若不离婚,随便什么东道。”
“哦?真的吗?想不到他成天嘻嘻哈哈的人也会使性子?”
“一个人使性子那本来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彼此最要紧的是能够谅解。比方志强使性子了,我让他三分,假使我发脾气了,那么志强当然也得让我三分。倘然肯这样子,我觉得家庭之中就不会发生什么悲剧了。不过我所说的,是男女双方自己看中意而结成夫妻的,否则,那我就觉得难以保险。曼丽,你到底爱上了谁?你说给我听,要如我也认识对方的,那我至少可以给你帮点儿忙。”
雅琴虽然没有结婚,但是她已能够说出家庭中一番夫妇之道的大道理来,说到后面,她向曼丽又低低地问。在她心中是表白自己并非不肯给她介绍的意思。曼丽被她一问,这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红了脸,低低地说道:
“雅琴,你觉得司徒明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一个很有为的青年,怎么啦?是不是你有意思爱他?”
雅琴这才有所恍然了,不由哧地一笑,轻声问道。曼丽逗了她一瞥羞涩的目光,却并不作答。雅琴想起刚才校园里曼丽对司徒明的大胆作风,真觉得好笑。今见她这样的意态,知道她是默认了,遂拉了她手,俏皮地问道:
“啊呀,曼丽,我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豪爽的个性,竟也会怕起难为情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脸蛋儿也被你吻过了呢。”
“雅琴,你取笑我,我也不依你!”
曼丽却又撒痴撒娇地“嗯”了一声,逗给她一个妩媚的白眼。两人且谈且行,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皇宫舞厅的大门口。只见志强司徒明站在那里,翘首而望。一见两人缓步行来,遂“呀”了一声,笑道:
“从学校到这里一共只有穿过三条马路,你们怎么在踱方步吗?真把我们等得急都急死了。”
“我们又不会被拐子骗走的,何必要急得至死的地步呢?阿明,你脸上益发白嫩起来,大概在盥洗室内洗的吧?”
雅琴因为志强急急地埋怨着,遂不以为然地回答,一面向司徒明瞟了一眼,却忍不住笑盈盈地打趣。司徒明指着曼丽,嗔恨地笑道:
“要不她和我恶作剧,我怎么会去洗脸呢?”
“谁叫你不答应我一同玩儿,我不是预告警告你,你再不答应,我会叫你见不了人?”
曼丽厚了脸皮,忍不住也笑起来回答。大家一面笑,一面步进舞厅,侍者招待入座。今天是星期日,下午茶室舞,都是学生的市面。此刻音乐是奏得热闹,舞侣们是跳得兴奋。雅琴微微地呷了一口茶,因为她已经知道曼丽有真心爱上司徒明的意思,所以她不得不尽一点儿拉拢的义务,向司徒明笑道:
“阿明,你刚才告罪过曼丽,应该向她求舞一次,以予处罚。”
“这是什么法律?倒叫人有点不知其然了。不过既到舞厅,理应跳舞为主。志强,来来来,我们大家去舞一次。”
沈志强点头说好,遂站起身子,四人分作两对,携手一同入舞池里去了。曼丽在志强、雅琴面前似乎还有一点羞涩的顾忌,此刻在司徒明的身怀里,她是显出绵羊似的温顺,极尽柔媚的意态,施出风流勾人的手腕,简直把司徒明迷惑得有点神志昏迷起来了。其实司徒明对她并没有一点儿好感,何况他的心眼儿还有一个难以告人的隐痛。不过女人的魔力是伟大的,尤其像曼丽这一种淫荡的女子,在一个从未亲近过女色的司徒明身上感觉,他会糊里糊涂地任她摆布,借此得到一点肉欲上的安慰。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跳了一会儿舞。曼丽终于忍熬不住地开口问道:
“阿明,你近来的舞步越跳越熟了,我想你瞒着我一定时常在跳舞。既然你也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你为什么在我的面前偏要一本正经呢?”
“曼丽小姐,你不要冤枉我。我除了偶然高兴,被朋友们拖着到舞厅去游玩一回,一个人是从不上舞厅的。”
“真的吗?我可有些不相信。你外表虽然很老实的样子,但是你的内心一定很滑头的。”
曼丽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她偎在司徒明的怀内,显出无限娇媚的样子。司徒明却并不作答,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神气。曼丽又低低地问道:
“阿明,你这学期毕业之后,真预备出洋去留学吗?”
“没有一定,假使有机会的话,我倒很有这个意思。”
“倘然你要去留学的话,我一定预备跟着你一块儿走。”
司徒明向她笑笑,依然并不作答。不多一会儿,音乐停止,两人携手归座。志强和雅琴亦已回到桌子旁来。音乐是继续不断地奏着,舞侣们也相当地忙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有时候因为音乐不间断地又连了一曲,便一班舞侣们来不及回座,立刻又在舞池内舞蹈起来。雅琴好像腹内有什么成见似的,她含笑站起,挽了曼丽的手一同到舞池里去。这里志强向司徒明望了一眼,微微地一笑,低声问道:
“阿明,我瞧曼丽对你倒是很有一点子情分呢。”
“志强,你似乎不应该对我说这几句话。曼丽的个性难道你我还不明白?所以你开我的玩笑,那你对我朋友身上似乎太不忠实了。不说别的,据我们所知道,同学之中已经有四五个人都遭她玩弄过,害得李海亭还生了一场病,几乎把命都丢了。你想,这样一个三心二意的女子,哪里还谈得到情分这两个字呢?”
志强听司徒明向自己埋怨了一大套的话,好像有点怨恨的样子,一时倒不禁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才缓和了口吻,说道:
“你不要生气,其实这也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因为雅琴刚才在舞池里对我说,曼丽在路上和雅琴说了许多话,大概是她已懊悔从前不该过分浪漫的意思。现在她真心爱上了你,想和你做一对终身的伴侣。可是你对她好像很冷淡的样子,所以雅琴从中帮一点忙。雅琴在一个女子心里总有点心肠软,所以她要我向你劝说劝说。我以为曼丽这个女子,就是好活动,思想太新奇,和男朋友跳跳舞是有的,至于什么苟且的行为,我想大概还不至于吧……”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这些话了。我以为你假使真正爱护你的好朋友,你就不该再向我做盲目的劝告。我想你是因为听了雅琴的话,所以也不免有点感情作用吧。”
司徒明说到末了,微微地一笑,显然有点俏皮的成分。志强倒不免微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
“这个你倒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十分盲目地向你说这些话的。因为凭我经验所得,一个浪漫的女子,假使回头之后,也许会变成一个贤淑的女子。这和俗语所谓败子回头金不换,那是一样的道理。阿明,我的意思,你先试她两个月,看她对待你的态度是否有真心的爱。假使她仍旧这样浪漫,那自然不必谈,否则,你就不妨……”
“志强,对不起,请你不必再谈这个问题,因为我心中本来还有说不出的痛苦……”
“你还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呢?”
“这是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向人家告诉过。”
“那么你今天是应该对你的好朋友告诉啰。”
“告诉你那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的婚姻爸爸是从小已经给我定好的了。”
“啊,真的吗?为什么一向没有听见你说起?”
“不是预告跟你声明过吗?这是我的秘密,我不忍再向人家提起这种心痛的事情。”
司徒明见志强惊讶十分地问自己,好像还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就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态。志强见他十分逼真,觉得并不像是说谎,遂详细地问道:
“那么对方姓什么叫什么?人长得怎么样?今年几岁了?在学校里读书还是在做事情?你们时常可曾来往?请你详细对我说一个明白。”
“听说姓曹,名叫慧英。长得怎么样我可没有见过面,所以无从知道。比我小五年,还只有十八岁。因为家庭陈旧,恐怕没有读上几年书,就闲在家里了。”
沈志强听他这样告诉,不由微蹙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显然在他也认为这样的女子绝不是司徒明的配偶,遂很武断地说道:
“我想你已经是上了法定年龄了,现在很可以向父母提出抗议。这种盲目的婚姻,在未经当事人的同意,可以无效成立。我以为解除婚约也不是一件难事情呀。”
“你的意思虽然不错,不过事实上有许多困难,那在你是不会知道的。”
“这困难是指哪一处而言的?你能向我告诉一个明白吗?也许你所想不到的,我可以给你想一个法子。”
司徒明听他这样说,虽然很感激他对自己一番关怀的热心,不过他却摇了摇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沈志强见他并不回答,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急急地追问道:
“哎,你到底也给我说一个详细呀?我被你真有些闷坏了。”
“你别忙,我告诉你,你知道曹慧英是谁的女儿?就是这儿赫赫有名的恶魔王曹绍雄的女儿。你想,我爸爸有胆量敢向顶头上司提出解除婚约的话吗?再说我爸爸是欢喜的,他根本就不允许我提出在他认为是无理的要求。所以这一件事情,你觉得不是也太麻烦太困难了吗?”
曹绍雄在那时候盘踞北京城里,称孤道寡,完全像小皇帝一样。司徒明的父亲司徒卫就是绍雄身旁的参谋总长,平日和绍雄形影不离,完全是绍雄的心腹。绍雄对司徒卫言听计从,也当作一条手臂看待。这些沈志强也看得很详细,当时听了司徒明的话,他也觉得束手无策,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以为像你爸爸那么有势力的人,要给儿子解除一头婚约,那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我万万也料不到你的未婚妻竟是曹将军的女儿,这真是为难了。因为除了他一人外,还有谁的势力能及得到你的爸爸呢?不过我想一个大人物的女儿,如何会空闲在家,不到学校里去读书?所以我的意思,说不定这位曹小姐也是个时代的女儿呢。”
“志强,你真不知道曹绍雄他是个什么东西?原是关外马贩子出身的呀。他是一个没有知识的粗鲁的武夫,他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也是时势造成他的。那时候他的妻子还在帮人家做仆妇,你想在这样家庭产生的女孩子,哪里说得上是一个时代的女儿呢?唉,这一头婚姻,我是到死都不赞成的,可是却也没有办法解除它,除非我脱离家庭逃到上海去。”
司徒明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连声地叹气。沈志强在平日也可以说是足智多谋,但是在今天,他也会一计莫筹。
正在这时,雅琴和曼丽携手回座,她窥测两人的脸色,好像是吵闹过了的样子,一时还以为司徒明不肯答应而和志强闹了意见,情不自禁地急问什么缘故,两人的脸色这样难看。沈志强为了使曼丽可明白个中的详细,他便很老实地把司徒明已从小定亲的事向她们告诉了一遍,并且说对方的姑娘就是曹绍雄将军的女儿。曼丽一听这些话之后,一颗芳心不免浇了冷水似的凉了下来。原来曼丽所以爱上司徒明,大半也是为了司徒明爸爸有财有势的缘故。现在一听他已经定亲,而且又是曹将军的女儿,那么这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红了脸,也不由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
大家静静地沉默着,显然在这一角落里空气是相当紧张。不料正在这时,忽然见一个西装少年走过来,向大家招呼。沈志强抬头看去,原来也是同学路季祥。路季祥平日对曼丽追求甚烈,曼丽因为他并不十分漂亮,所以十分冷淡。此刻季祥在坐下之后,对曼丽略献殷勤,曼丽居然也和他有说有笑,状殊亲昵,而且两人还去跳了好几次舞。司徒明虽然对曼丽本无爱情作用,不过看了他们的情景,总有点感触,所以拿了带来的这本外国地理史,预备站起身子走了。志强和雅琴知道他心中烦恼,遂叫他慢走,一面付了茶资。这时曼丽、季祥回座,志强等三人便和他们两人说声“你们多玩一会儿”,大家便作别走出舞厅去。
志强为了引逗司徒明高兴起见,他说请客吃点心去。司徒明说应该我来请客,因为志强在舞厅里已会过茶资了。三人沿街道走了一截路,只见那边有一家新开的小吃部。雅琴说道:
“这家馆子装潢很清洁,我们不妨进内去试试。”
志强司徒明认为赞成,遂跨步入内。只见里面生意很好,司徒明瞥眼忽然瞧见账柜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生得容貌绝丽,倾国倾城。偶然那女子秋波一转,和司徒明四目相触,各人心中都别别一跳,倒是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