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才圆鸳鸯梦骤又别离
司徒明在静土庵中听了慧英这一番言语之后,他便把这些儿女之情的烦恼都抛到脑后去了,从此便一心一意地把全副精神注意到事业上去,早出晚归,除了和兰芳游玩着解了一会儿闷,却不愿和兰芬时常地见面,这是为了避免各人心中多有了一重刺激的缘故。说也奇怪,在几个月不和兰芬见面,据燕纹的告诉,说最近兰芬似乎好得多了,固然不常常地哭吵,而且脸也丰腴了不少,说话也好像清楚一些了,司徒明听了,当然十分安慰。志强遇到司徒明,却屡次劝他另娶贤妻,协助家政,免得终身痛苦。司徒明老是回答,说兰芬也许还会好起来,好在我的年纪还轻,何必急急地就忘情于兰芬?志强劝他不醒,也就罢了。
光阴匆匆,这样过了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司徒明却调任在广西军部任职。因为近来边疆倭寇屡次侵犯,大有野心企图,司徒明这时任第三十二军四十八师师长之职,奉上峰命令,将开赴东北增防,路过北京,想起两年来未回家乡,兰芬不知可曾痊愈,于是坐车匆匆回家,前来探视。车到门口,司徒明匆匆下车,见门口先站了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子,手拿书包,好像刚从学校里放学回来,她听见汽车的声音,便回头急急来望。当她见到司徒明的时候,脸上不免显出惊异的神气,两只滴溜乌圆的小眼睛向他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呀”了一声,急急奔了上来,叫道:
“你……你……不是大哥吗?”
“是的,你……是兰芳?”
“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早些写信来告诉我呢?”
原来这女孩子真的就是兰芳,当下她直奔到司徒明的怀抱里,一面急急地问,一面显出无限亲热的样子。司徒明连忙把她抱在怀内,望着她苹果般的小脸,笑嘻嘻地说道:
“兰芳,两年多不见你了,想不到你个子高得多了,我几乎有些不认识你了。”
“大哥,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留了胡须?我也险些认不得你了。”
兰芳也笑盈盈地回答,她还显出顽皮的样子,伸手去捻他人中上的胡须。司徒明听她这样说,他有些感叹的样子,说道:
“我的年纪不轻了,快老了呢!”
“嗯,你几岁了?”
“二十八岁不知还是二十九岁?我自己也有些记不清楚了。”
“我记得,你还只有二十八岁,三十岁还没到,怎么能说老呢?大哥,让我下来,我们进里面去吧。”
司徒明听了,遂放下兰芳的身子,两人携手匆匆地向里面走了。一路走,一路司徒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沈家大哥常来看望你们吗?”
“来的,一星期两次,他们来了,总买些吃的玩的给我,待我真好。不过他们在三个月以前已到上海去了。”
“奇怪,他们到上海做什么去?”
“因为沈大哥那家公司在上海开设分公司,要沈大哥去做经理,所以他们一家都搬到上海去了。”
司徒明听了兰芳这个报告,他心中又欢喜又感伤,欢喜的是志强高升了,感伤的是自己又少了一个好朋友,不能时常地会面了。他一面点点头,一面又问道:
“你姊姊可曾好一点儿了?不再常常地哭吵了吧?”
“大哥,说起姊姊,那我真要恭喜你了,她已经完全好了。”
“什么?她全好了?真的吗?”
“真的,我没有骗你,你不信,你回头马上可以见到她的。”
两人说到这里,已跨进了会客室。阿芸在里面出来,一眼见到司徒明,因为他留了胡须,还不知道是谁,仔细一看,方才认清楚了,连忙笑着叫道:
“少爷,你回来了吗?我去报告少奶。”
“哎!阿芸,慢来,慢来!你不要去报告,我问你,你少奶真的好了吗?”
“真的好了,她时常地还问起少爷,再没有什么疯痴的样子了。”
阿芸回过身子,含了微笑,很欣喜地回答。司徒明因为是喜欢过了度,他呆呆地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暗想:这难道是老天可怜我们,所以才给她好起来了吗?于是又急急地问道:
“她怎么样会好起来?是不是又给她看过医生吗?”
“没有给她看过什么医生,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她慢慢地便一天好一天地神志清楚起来了。少爷,说句迷信的话,那真是老天爷把她医好的。”
“可是,我怕她见了我之后,不知会不会又糊涂起来,所以我实在有些不敢见她。”
司徒明皱了眉尖,很忧愁的样子回答。阿芸正欲回答什么,却见燕纹也从里面走出来。司徒明连忙站起身子,叫了一声妈。燕纹惊喜万分地叫道:
“阿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兰芬已经好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兰芳和阿芸曾向我告诉过,这真是老天爷可怜的,所以她才会好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她好到怎么样的程度,回头见了我,不知会不会又糊涂起来。假使她没有好完全的话,我宁可不要见她。”
燕纹听他这样说。心中自然是万分感动。觉得司徒明的爱兰芬,完全是真心的爱。他不是爱兰芬花一般的身子,他是爱兰芬的人,在他心中只要兰芬好起来,他就是独身到老也情愿。这种多情的郎君,到什么地方再能找得出第二个呢?一时代为兰芬欢喜,但慌忙又向他分辩道:
“阿明,你不要忧愁这些,阿兰是完全地好透了,你只管放心吧。她此刻在卧房里结绒线,我陪你到房中去吧。”
司徒明听燕纹这样说,他心里是乐得什么似的,尤其是在万分绝望之余,得到了这个光明的消息,所以他心头是格外惊喜。遂含了笑容,站起身子,拉了兰芳的小手,跟着燕纹到兰芬的卧房里去了。燕纹在跨进卧房之后,先含笑叫道:
“兰芬,阿明回来了。”
“妈,真的吗?”
“当然真的,可是他留了小胡须,你见了他,不要害怕。”
司徒明正欲跟着进房,一听燕纹这样说,遂把脚缩了回来,在房外停住了。兰芳见了,不解其意,遂推了推他身子,说道:
“大哥,你为什么不走进去?”
“我怕她见了我这个,又会糊涂起来,我想还是先把胡须去剃了,回头再来见她吧。”
“我想没有关系,大哥,你不要胆子太小呀,让我先进去跟姊姊说明了好不好?”
司徒明点点头,兰芳便走进房中,听姊姊正在急急地问:“阿明为什么还不进来?”一时便笑起来道:
“大哥站在房门口不敢进来。”
“这是为什么?”
“他因为留了胡须,怕姊姊不认识他,他要剃了胡须,再来见你。”
“阿明,你进来吧,我认识你的。”
兰芬听了妹妹这样说,不禁“啊呀”了一声,她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一面叫着,一面已走到房门口来迎接了。司徒明听兰芬这样叫着,心中这一欢喜,好像得到了珍宝一般,立刻奔进房来,险些和兰芬撞了一个满怀。他趁此把兰芬紧紧地抱住,两人互相地各叫一声,大家都默默地流下眼泪来。过了一会儿,兰芳在旁边笑道:
“好了好了,今天你们相会,好比是八月中秋月光明,欢喜还来不及,怎么反而流起眼泪来呢?”
“是的,你们不要伤心了,阿芸,快倒盆脸水来吧!”
燕纹在旁边红了眼皮,一面又伤心又欢喜地说,一面向房外高声地叫。阿芸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儿,便端进一盆面水,拧了手巾,给两人洗脸。这时天色已经傍晚,燕纹便到厨房下去烧饭煮菜。阿芸拉了兰芳的手,也悄悄地溜到房外去了。这里就只剩下了兰芬和司徒明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出了一会子神,谁也不开口说话,所以房内是十分凄凉,只有那架时辰钟机械地嘀嗒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兰芬才抬起粉脸,秋波向他斜乜了一眼,至少有些赧赧然的成分,低低地说道:
“阿明,你为什么呆呆地坐着,不跟我说一句话?难道你心中有些恨着我吗?”
“不!不!我如何会恨你?兰芬!”
司徒明听她这么一问,方才连说了两声“不”字,连忙走到她的身边,拉了她的手,亲亲密密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同坐到长沙发上去。兰芬若不胜娇媚的样子,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又说道:
“光阴过得真快,我们好像五六年不曾见面了吧?”
“不,其实我们只有分别了两年半,在两年半之前,我也是住在这个屋子里的。兰芬,你难道记不起来了?”
“我有点儿记得,但是……我又觉得好像在做一个梦似的,糊糊涂涂的,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明,你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吗?”
司徒明恐怕她提起了往事,神志又会糊涂起来,这就抚摸着她的纤手,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
“过去的事,我们不用再提了,反正我们现在是团圆了。兰芬,我和你现在已经是一对夫妻了,你知道吗?”
“这是妈告诉我的,说我和你已经结过婚,洞过房。我细细地想起来,也好像曾经有过这一回事,但我总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梦。”
兰芬红了粉脸,似乎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微笑着回答。司徒明心中是还有些怀疑她没有全复原,遂很温和的态度,正经地说道:
“那么此刻我和你在这儿说话,你心中认为是做梦,还是事实呢?”
“那当然是事实,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司徒明听她后面这一句声明的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因此也不免得意地笑起来,向她望了一会儿,低声说道:
“兰芬,你还像过去一样美丽和白嫩,虽然我们认识到现在已有五年了,但是你的青春并没有消失。”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苍老得多了。唉!”
兰芬哀怨地逗了他那么一瞥多情的目光,说完了话,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有黯然的神情。司徒明摸摸自己的脸,笑了一笑,说道:
“这也许是我当了军人的缘故,况且我留了胡须,这当然是更见苍老了。”
“你的年纪轻轻,为什么却蓄起胡须来了?”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师长的地位了,虽然我年纪还轻,但我在外面做事情,是不能不显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其实这几年来的奔波流浪,把我一颗活泼的心也真的磨炼得苍老了。”
“我知道,这是我害了你,因为我给你的刺激太深了。”
兰芬十分歉疚地回答,她似乎很难受的样子,慢慢地低下头来。司徒明连忙急急地说道:
“不!不!你这是什么话?要如你说是你害了我,那我要说是我害了你。兰芬,你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我不知该怎么来报答你才好。”
“我并不多情,你才是一个多情的人。”
兰芬也许是过分感动的缘故,她说了这一句话,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司徒明眼皮也有些红润,他慌忙把手帕取出,给她轻轻地拭泪。兰芬趁势倒入阿明的怀抱,低低地又说道:
“妈告诉我,你为了我的病,你是憔悴了,虽然大家都劝你另娶贤德的妻子,但你始终没有答应。你说我这个病也许会好起来。这悠久四年来的日子,你就为了我这么苦苦地忍耐着。我觉得再要在世界上找寻像你这么一个好的丈夫,恐怕是找不到的了。”
“这是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为一个人只要有坚定的信仰,理想是没有不实现的。瞧你,你现在不是真的好了吗?”
“俗语谓孝感动天,其实纯洁的爱情也会感动天地的。比方说我这次病会好起来,这就是老天被你所感动,因此我也无形中地病占勿药了,所以我们今日能重圆好梦,我们不能忘记天爷的恩赐。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是第二世做人的了。”
“可不是?我今天回来,突然听到你完全好了的消息,我也是感到意外的惊喜。因为我心中已经是老早地存着绝望的意思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和你在这房中喁喁唧唧地谈话。唉,我这个人生是多么神秘,多么难捉摸啊!”
司徒明十分感慨而又十分兴奋地说,他紧紧地偎着兰芬的娇躯,满脸显出得意的笑容。兰芬的芳心里也好像涂过了一层糖衣那么甜蜜,仰了粉脸,憨笑了一会儿,便俏皮地问道:
“阿明,假使我这病一辈子不复原了,那么你难道也为我守一辈子吗?”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并不是为了你。”
兰芬听他很神秘地回答,这就微蹙了眉尖,雪白的牙齿咬着她红润的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猜疑地问道:
“那么你是为了谁呢?”
“我为了我们的祖国。兰芬,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假使老天真的对待我这么残忍,我何必还要恋恋这儿女之情呢?我要把我整个的身子献给祖国,为祖国效劳,干些为民族争光的工作。你瞧这连年内战后的祖国,虽然眼前是统一了,但外人趁我们国内空虚的当儿前来侵略,所以我们国家实在是处于非常危险的地位,若不是好好儿振作精神,一面建设,一面包围,恐怕前途是陷在黑暗的荆棘之中了。”
司徒明说到这里,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不胜悲愤的样子。兰芬点了点头,表示非常同意,说道:
“是的,连年内战,把国家打穷了,祖国的存亡,以后要靠你们军人的努力了。”
“所以啊,我此刻的心和五年前又大大地不同了。在当初,我们年轻的人,好像专门是为了爱情而生存似的,恋爱不成功,等于是青年的末路。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我此刻脑海里只有‘祖国’两个字,我们活着,是为了祖国,我们死了,也应该是为了祖国,尤其是我们身为长官的。所以我对祖国存了这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兰芬,我说的这几句话,不知你心中也表示同情吗?”
“阿明,你进步得多了,你的思想太伟大了。”
“我想不到今生还会听到你口中说出这两句话来,兰芬,我实在太高兴了。”
兰芬见了他那种欢悦的神情,她也乐得掀起了酒窝儿,紧紧地偎在他的怀内,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妩媚地笑。司徒明有些情不自禁,挽了她的脖子,正欲凑过嘴去吻她,忽然他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却又中途而止,把脸仰了开去。这时兰芬的芳心好像小鹿般地乱撞,她娇靥上是红晕得好看,眯着眼睛,笑盈盈地问道:
“阿明,你为什么呀?”
“我怕我的胡须太硬,刺痛了你软绵绵的嘴唇。”
司徒明笑嘻嘻地回答,他心里像春风吹动水波地荡漾,但兰芬听了,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她并不说话,却抬上脸去,这动作就是叫阿明只管吻的表示。司徒明因为是爱到心头,再说五年来的痛苦和悲酸也正欲借此消灭,于是低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良久,兰芬才轻轻地把他推开了,红晕了粉脸,嫣然地一笑。司徒明说道:
“我记得五年前在北海公园里曾经和你接过一次吻,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比较起来觉得怎么样?兰芬,你还记得起来吗?”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虽然没有留着胡须,不过我们是正在忧愁着各人环境的不允许,所以这一吻是凄凉之中带着辛酸的意味。现在你我从千辛万苦中经过多少磨折、多少风波,而终于成了眷属。虽然你满嘴胡须刺得我那么疼,但我心眼儿里是完全甜蜜,完全喜悦。阿明,你觉得我这些比较说得对吗?”
兰芬絮絮地说了那么一大套,这表情多少包含了一点儿天真的成分。司徒明两手一合,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你这话说得对极了,对极了!”
“什么话说得对极了?大哥,你能不能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呀?呀,瞧你们谈情话也谈得糊涂了,天色这么暗了,还不亮了电灯呢。”
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兰芳忽然从房外奔进来,一面哧哧地笑,一面便开了电灯,她顽皮地还向两人扮了一个兔子脸。司徒明和兰芬觉得从妹妹这神秘的表情上猜想,说不定她在外面已经偷窥了许多时候,因此两人都觉得十分难为情,红了脸,只是赧赧然地笑。兰芳此刻却又说道:
“妈叫我来问你们,你们还是此刻吃晚饭了,还是再谈一会儿吃晚饭?”
“假使晚饭已经预备舒齐了,我们就此刻吃吧。”
“嗯,大哥的意思不错,吃完了饭,你们可以谈一整夜哩!”
兰芳嘻嘻地一笑,便掉转身子又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司徒明拉了兰芬站起身子,便也一同到外面吃晚饭去了。
燕纹是上了年纪的人,她样样想得周到。因为今夜是他们夫妇结婚以后第一夜的团圆日,所以在酒菜里又添了一碗百子糕,无非是讨个口彩而已。晚饭完毕,两人回房洗脸,见阿芸又在点一双很大的红烛,司徒明笑道:
“这是什么意思?”
“是太太关照的,她说给少爷、奶奶再来一个洞房花烛夜。”
阿芸神秘地回答,一面却哧哧地笑了。兰芬这时的芳心跳跃得很快速,两颊热辣辣地好像喝过了酒似的兴奋,她听了阿芸的话,秋波向司徒明瞟了一眼,便很不好意思地坐到沙发上去,低垂了粉脸,却默默地出神。阿芸倒上了两杯茶后,遂悄悄地退出房外去。司徒明见兰芬那种羞涩的意态,遂走到她的身旁坐下,低低地叫道:
“兰芬,今夜该是我们胜利的日子了,你心中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的,阿明,你呢?”
“我比你更喜欢,这悠久五年来的日子,可怜我们都受了多少的痛苦和悲伤,今天我们到底是尝到团圆的甜蜜了。”
两人相倚相偎地在一起,脸上都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司徒明站起身子,他慢慢地走到窗口旁来,只见一轮明月,好像铜盆似的,又大又圆,晶莹玉洁,无限光辉。他伸手招招兰芬,兰芬挨到他的身旁,司徒明指着明月笑道:
“你瞧这明月也会捧人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遂微蹙了柳眉,杏眼凝望了他,猜疑地问。司徒明抚着她的肩头,微微地笑道:
“三年前我和你洞房花烛之夜,你那时候真病得厉害,哭哭啼啼,把我弄得没有了办法。那时我一个人凭窗远眺,只见新月如钩,好像触目皆是凄凉的景色。我曾经对月长叹,说今生恐怕永远再没有见到月圆的时节了,但天下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想不到三年后的今日,我们真的欢欢喜喜团圆了,而且在我们今日团圆之夜,明月齐巧也会光圆地在我们面前发光。你想,明月不是也会奉承人吗?”
“可不是?我想我这个病突然会好,事情绝不是偶然的,一定是你良心好,所以老天才会可怜我呢。”
兰芬见他得意忘形地滔滔不绝地向自己诉说往事,这就也觉得奇怪地回答。司徒明笑了一笑,他把窗户关上,又将窗帘拉拢,然后又拉了兰芬一同在沙发上坐下,很不解似的说道:
“被你说起‘良心好’三个字,这使我倒又想起一件意外艳遇的事情来。难道因为我这么一来,所以老天才把你医好了吗?”
“阿明,你在说的什么话?没头没脑的,真叫我有些不明白了。”
司徒明见她急急地问,神情有些纳闷儿,遂微微地一笑,在茶几上取了那杯茶,喝了一口,方才徐徐地说道:
“你别急,我告诉你呀。在广西某县有个村庄,里面山明水秀,风景颇为宜人。我那天穿了便服,一个人前去游览,不料在黄昏时候,忽然大雨倾盆,我没有办法,只好在一家小酒店里暂避暴雨。可是雨不肯停止地落下去,我也只好在酒店里索性吃夜饭了。但等夜饭吃好,暴雨狂风依然没有稍歇。本来这酒店里没有别的食客,只有我一个人,天色夜了,这样大雨,当然再不会有什么主顾上门来,所以他们预备打烊了。我因为离开军部甚远,没法回去,恳求他们暂宿一宵,可以略给酬谢。那小酒店里只有一个伙计,而且年纪还也幼小,看来是个学生意的样子,他说:‘要问了老板娘,才可以做主意。’我说:‘你去问吧,等她回答了肯不肯,再作道理。’那伙计匆匆进内去了,不多一会儿,走出一个年纪二十四五岁的少妇来,淡妆素服,倒有几分姿色,她手里还抱了一个孩子,约莫两三岁样子。她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她觉得果然离此很远,当下便答应了我;并且亲自招待我到一个卧房,里面布置得倒还清洁。她倒上茶,送上烟,甚为殷勤。我问她身世,她说:‘丈夫死了,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和一个学徒,生活完全靠着那个小酒店的。’她一面说,一面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我听了,觉得她很孤苦可怜。当时谈了一会儿,她便告退出房,我见时候不早,而窗外风雨之声尚未停止,于是坐着无聊,便也熄灯就寝。不料正在蒙眬之间,忽然我的床边就出了乱子了。”
“怎么?怎么?难道这是一家黑店,预备谋财害命吗?”
兰芬听他滔滔不绝一口气地说到这里,她芳心倒是忐忑地乱跳起来了,脸上显出惊慌的表情,紧紧地偎在司徒明的怀内,向他急急地问。司徒明摇摇头,笑了一笑,说道:
“假使是黑店,那我倒有办法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听着,别笑……我正在蒙眬之间,忽然我身旁多了一个人。”
“奇怪,这是谁呢?”
“当初我也不知道是谁呀!但我伸手一摸,真是大吃一惊。你道为什么?原来我摸着一段光滑女人的身子,我手的感觉是灵敏的,想不到竟是一丝不挂。”
“啊呀!要死了!这女人是谁?难道是这个老板娘吗?”
兰芬听到这里,羞得通红了粉脸,忍不住啐了一口,笑起来问。司徒明望着她玫瑰花朵般的面庞,忍不住也神秘地笑起来,说道:
“不是她,还有谁呢?”
“那么这样移樽就教的便宜货,你是乐而接受的了。”
司徒明见她说完了话,秋波逗给自己一个妩媚的娇嗔,但嘴角旁边还是掩不住地挂上了一丝微笑,这就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说这话,那你就把我人格太看轻了。”
“可是,她既一丝不挂,这一种引诱的力量就不是普通可比,你既不是柳下惠再世,你怎么会不入她的圈套呢?”
“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当时不但没有中她的圈套,而且我还用许多正义的话向她劝告。她听了我的劝告之后,满面羞惭,便急急穿了衣服,掩面痛哭起来。她向我表示忏悔,她说今夜这举动是被情欲一时激发,她求我保守这个秘密之事,她从今以后将好好抚养儿子长大,绝不忘我成全她贞节的大恩。”
“我真想不到你人格有这么伟大。”
“怎么?你不相信我这些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你,阿明,你真可说是现代的圣人!”
司徒明听兰芬这样说,一时两颊倒不免红了起来。因为凭她这句话是有正反两面的意思,这就拉了她纤手,苦笑道:
“兰芬,你这话是颂扬我,还是挖苦我呢?”
“不,我完全是颂扬你,你说的话我完全相信,你真是一个不犯二色的君子,你真是一个伟人,我相信你将来还有光明的前程!阿明,我这个病忽然会好起来,的确,我认为多少是受了你这一番好心的影响吧。”
“这话虽然是近乎迷信,不过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善恶终有分明。今日我能够和你同享新婚之夜的乐趣,这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不错,阿明,我心中太敬爱你了。”
兰芬听完了他这一回过去的事,她心里是感动极了,觉得阿明的行为异于常人,她心中是说不出的安慰和欢喜,情不自禁地倒入他怀抱内去,真挚地说。司徒明心中是无限的得意,他伸手抚摸着兰芬的头发,却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司徒明抬起她的粉脸,低低地说道:
“阿兰,时候不早,我们早些睡吧。”
“……”
“为什么你还怕羞,我们不是已成夫妻了吗?”
“谁怕羞?我在你阿明面前,我就不怕羞。”
兰芬口里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脸已经是红得像一朵海棠花了,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赧赧然地笑了。他们两人在这一笑之中,也就圆成了甜蜜的美梦。司徒明这几年来在外面仆仆风尘,受尽风刀霜剑之苦,今日回家,忽然能够享受到软玉温香抱满怀的艳福,这真是所谓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是多么兴奋和快乐呢!一个是轻怜蜜爱,一个是又惊又喜,芙蓉帐暖,芍药花开,在那对融融花烛的高烧之下,映现了无限旖旎缠绵的风光。
第二天东方微微地发白,司徒明已经是醒了过来。因为他过惯了军队的生活,所以他是向来起得很早,每天清晨要到外面呼吸新空气,锻炼身体。不过今天他望着身旁的兰芬,却是再也舍不得离开这温柔的被窝了。因为兰芬此刻还沉沉地熟睡着,她的粉脸正靠在阿明的肩头上,娇躯紧紧地偎在阿明的怀内,好像一头驯服的绵羊,离不开它主人的模样。从她小嘴里一阵阵地吹出来的气息,触在鼻子内,只觉有些幽香的芬芳,她名为兰芬,实在是名符其实。司徒明望着她粉脸,愈瞧愈爱,愈瞧愈欢喜,因此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樱桃小嘴儿上轻轻地偷吻了一下。不料他这一吻,却把兰芬惊醒了过来,微微地睁开星眸,伸手揉揉眼皮,望着阿明嫣然地一笑,低低地说道:
“阿明,你已经醒了吗?”
“对不起,我不惯窃玉偷香,倒把你弄醒了。”
“怎么?你……”
“我偷吻了你一个嘴儿,嘻嘻……”
兰芬不解其意地凝眸含颦地问,表示有些惊异的样子,及至听了司徒明笑嘻嘻的告诉,方才明白过来,“哦”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嗔,忍不住也羞涩地笑了。司徒明却又去吻她的脸,说道:
“阿兰,世界上的事情,好像天上的浮云一样,真是捉摸不定,刻刻变化无穷,像此刻我们团圆在一起,但过不了几天,谁料得到我们又要分手了呢!”
“那么我们可以不分手的呀!”
兰芬听他这样说,她情不自禁地更紧偎了阿明,很感情地回答。司徒明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过我的环境跟别人不同呀,因为我是一个军人,而不是一个商人。假使是商人,至多少赚些钱,就在家乡做一点儿买卖,和妻子永远地守一辈子。但军人就不同了,前线打了仗,我不能在后方偷懒呢。所以我和你的分别,乃是迟早的问题。兰芬,你心中不知道也有些怨恨吗?”
“不,我……没有怨恨。”
司徒明这几句话突然听到兰芬耳朵里,她那颗芳心也不免激起一阵凄凉的情绪。虽然她口里这么大方地回答,但在她脸上是已经很可以见到笼罩了一层黯淡的神色。司徒明当然也有些恋恋不舍之意,尤其是此刻怀内抱了爱妻这么软绵绵的身子,他低低地说道:
“我假使要享受闺房中的画眉之乐,那我就懊悔去做一个军人的。”
“阿明,那不是这样说的,我觉得我今天能够和你享受到这一次人生之乐,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从今以后,才能算真正是你的人了。常言道:先有国,而后有家。国破家也残,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你若开赴前线,为国去效劳,我并没有什么悲哀的表示,我只有感到无限的欣慰。阿明,我不愿以儿女之情,来阻误你伟大的前途,所以你切不要有这种颓伤的思想,倒叫我听了难受。”
“是的,兰芬,你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你才配做我阿明的贤妻!”
司徒明听了,忍不住笑嘻嘻得意地说。两人谈了一会儿,方才匆匆起身,梳洗完毕,阿芸送上早点。司徒明正在喝牛奶的时候,忽然军部里送来一个电报,这是从关外来的,急忙拆开来瞧,见写着“战事急,见字开拔”七个字。司徒明见了这七个字,叫了一声“啊呀”,他放下牛奶杯子,呆呆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