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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第三回 隐痛层层难以白知己

第三回 隐痛层层难以白知己

司徒明坐在人家姑娘的闺房里,正在和兰芬柔情绵绵地谈着话,忽听有人一面进来,一面向兰芬呼唤着问。因为自己不免有点心虚,所以心头倒是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望,原来是兰芬的舅父李寅生。因为昨天放学的时候,曾经和他有过一度的谈话,当然是认识了,遂很快地站起身子来,向他含笑点头,招呼道:

“李老伯,您早。”

“我道是谁,原来是司徒先生。不要客气,你请坐下。兰芬,你妈上哪里去了?你今天可好一点儿吗?你妈昨天来说你生了病,我心中真有点放不下。”

李寅生一面向司徒明含笑招呼,一面又向兰芬低低地慰问。兰芬因为被舅父撞见了房中只有自己和司徒明两个人,所以心里感到有点难为情,微红了脸,但还镇静了态度,低低地说道:

“我妈刚才还在这儿的,一忽儿不知到哪里去了。今天我已经好得多了,寒热也全退尽了,只不过身子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没有。大概明后天就可以到店里办事情去了。”

“身子没有完全地复原,你就在家里多休养几天吧。你妈对我说,你一个人做日夜班太辛苦一点儿,我也觉得很对,所以我想另添一个职员,两人分日夜班地调换工作,我想这样就有休息的时候了。”

李寅生正在说话,燕纹买了一包西瓜子急急地进来,她一见寅生也在房内,便忙着含笑叫道:

“哥哥刚来吗?我知道你要不放心,这孩子从小娇养惯的,现在一天到晚地工作着,所以她是累苦得病了。昨夜还全身火烫似的发烧,今天早晨才算退了热度。司徒先生,哥哥,你们吃点瓜子吧。”

“伯母,你真是太客气了。”

司徒明见她还装了一只高脚玻璃盆,放在桌子上,而且抓了一把瓜子,送到自己的面前,这就连忙欠了身子,含笑着说。李寅生回头望了司徒明一眼,他似乎胸有成竹地放出做娘舅的架子,说道:

“司徒先生,你很关怀我们兰芬,所以使我们心里都很感激。不过兰芬这孩子年轻不懂事,有时候还常闹着孩子气,假使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还得请您包涵一点儿,不要生气才好。”

“李老伯,你太客气了。张小姐是个很贤惠很温柔的姑娘,她哪里会得罪人呢?”

司徒明听他话中多少一点神秘的作用,一时也红了脸,含笑轻声地回答。李寅生点点头,嗑了一粒瓜子,一面又趁此问道:

“司徒先生的府上住哪儿?”

“舍间就在财政厅隔壁三百八十五号里面,李老伯有便请过来玩玩。”

李寅生和燕纹母女两人一听他这样说,因为知道那边的房屋大多数是高大的洋房,从这一点猜想,可见司徒明一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了。于是继续问道:

“司徒先生,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老人家是干什么贵业的?”

“我爸爸叫司徒卫,他在曹将军部下任参谋之职。”

司徒明这两句话听到三个人的耳朵里,大家那颗心都忐忑地乱撞了一下。李寅生不由肃然起敬,忍不住“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还是司徒卫参谋总长的公子,恕我们有眼不识,罪甚罪甚!”

“李老伯,请你不要这样说,我以为爸爸做参谋总长,这和他的儿子是并没有丝毫的相干。所以我希望你们把我看得普通一点,那倒反而叫我感到欢喜。”

李寅生的初意是想含了教训的口吻,来对司徒明解释男女的爱情是应该忠诚真挚为主,切不能当作儿戏看待。在他的意思,无非希望司徒明对兰芬有真心相爱的意思。现在一听他是参谋总长的儿子,凭他的势力,在北京城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把要说的话便再也开不出口来了。

兰芬既然明白了他的身份之后,芳心里也反而感到失望和悲哀,因为司徒明的身份越高,自己和他结合的希望恐怕也越加困难了。因为一个堂堂参谋总长的少爷,如何会娶一个贫家的姑娘做媳妇呢?虽然在司徒明的本身是绝对可以打倒阶级观念,但是他的父母又怎么会答应呢?经此一想,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呆呆地依然显出病后的憔悴和苍白,至少是更添了一层惨淡的颜色。燕纹和女儿心中是有着同样的感觉,所以也沉默着不开口。

司徒明觉得整个卧房内有点秋天里萧条的意味,虽然他想加以解释,使他们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但要说的话也不大容易说出来,因为彼此呆呆地僵住着,那叫自己有点很难堪。想到往后的日子还长,对兰芬自己解释,不难没有机会,所以他就站起身来,拿了带来的书本,告别要走。这么一来,才把他们三个人如梦初醒地理会过来。兰芬首先急急地说道:

“司徒先生,你别忙,再坐一会儿走吧。”

“不,时候不早了,我本当上学校里去,顺便经过这儿的,改天再来拜望吧。”

“司徒先生,那么这许多东西……”

“是我送给你病后吃的,你若不嫌少,请你不要和我客气。”

司徒明不等兰芬说下去,便向她急急地回答。一面又向李寅生和燕纹鞠了一躬,说声再见,便匆匆地向院子外走了。燕纹很过意不去地追送出来,向他说道:

“司徒先生,你过两天到我家来吃饭吧。”

“好的,好的。伯母,你不要送了,进去吧。”

燕纹见司徒明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但不多一会儿,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这才含笑走进房内。见寅生正在检视桌上的礼物,有鸭梨,有蜜橘,有饼干,有罐头牛肉及油焖笋等等。他回头对燕纹笑道:

“这孩子真有意思,在他能够想得到这许多,可见对兰芬是很有一番真心的了。不过他的身份太高了,倒叫我们有点高攀不上。妹妹,你说我这话可是不是?”

“这也难说,也许他们完全是为了一点同学友谊上的关系,所以我倒不敢想到这一点问题上去。况且他的门第这样高,的确是太不相配了。”

兰芬听娘和舅父这样谈着,自己一个女孩儿家当然不好意思插口上去,因此垂了头,也就默默地出神。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听舅父对自己说道:

“兰芬,我要走了,你就在家里多休息两天吧。等身子完全好了,再到店里来办事好了。你知道吗?”

“舅父,我知道,你走好。”

兰芬这才抬起头来,秋波盈盈地向他一瞟,低低地说。这里燕纹送寅生出去,室内的空气相当沉寂。兰芬微蹙了眉尖,由不得暗暗地想道:想不到司徒明的爸爸竟是一个时代的大人物,这比什么开银行开古董店的大富翁自然是更高一等了。一时想到自己一个无财无势的弱女子,怎么能够和他相配在一处呢?想到这里,似乎又多增加了一层烦恼,因此头脑不禁又隐隐地作痛起来了。但转念又想到司徒明所说的话,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要人的儿子为荣幸,前天好像曾经对我说过不满现现代政局的话,可见他对于这班军阀也并没有表示什么好感。那么他假使真心要爱我的话,说不定他会抛弃一切来达到爱我的目的。兰芬在这样思忖之下,倒又觉得有一点安慰了。这时燕纹悄悄地走进来,她把桌上的礼物望了一会儿,向兰芬笑道:

“我们无缘无故受了人家这么许多的东西,那可怎么好呢?叫我们心中很过意不去。”

“这也没有什么过意不去,又不是我们向他讨的,谁叫他自己送来的呢?”

“你这孩子说话就太没有分寸了。人家总算是一份心意,我们总也不能太不知好歹。所以我刚才对他说,过几天请他吃饭。”

燕纹听女儿毫不在意地回答,一时倒忍不住笑起来。她在这两句话中是包含了一点埋怨的成分。兰芬虽然认为母亲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一个女孩儿家有点难为情,所以她并不作声。燕纹遂又低低地问道:

“兰芬,这位司徒先生你和他是在什么学校里的同学?”

“那还是在汉口中学里读书的时候,但当初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兰芬在一撩眼皮之后,似乎逼不得已而说了一句谎话。燕纹信以为真,点了点头,正欲再向她细问的时候,兰芳在床上哭醒了,燕纹于是给她穿衣起身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兰芬已经起床了,午饭后她猜想司徒明说不定会到自己家里来,所以她对了镜子,薄施脂粉,略事化妆。果然不出兰芬之料,司徒明在两点钟的时候,笑嘻嘻地到来了。燕纹忙倒茶让座,因为兰芳吵闹,便借此抱着到外面买糖去。这时司徒明见兰芬病后新愈,那脸蛋儿更显清秀脱俗,又因为涂上了一层胭脂的缘故,更是妩媚可爱,有一股子倾人的风韵。这就望着她低低地说道:

“张小姐,你今天可好得多了?”

“谢谢你,我完全好了。这是老天保佑我,所以没有喝药就能起来了。”

“是的,我一见到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是完全地好了。”

兰芬听他这两句话说得有点俏皮,这就逗给他一瞥妩媚的娇嗔,忍不住抿嘴哧地笑了。司徒却故作不明白的神气,认真地问道:

“为什么张小姐你给我白眼看?我说你今天两颊红红的,比昨天在病中的时候不是要好看得多了吗?”

“这是因为我涂上了一点胭脂的缘故,又不是真有这样好的气色?”

“哦,原来如此……”

司徒明本来原带有点开玩笑的性质,如今被她老实地告诉了,这就不得不装作方才明白似的,“哦”了一声,便也笑起来了。兰芬有点难为情,却垂了粉颊,沉默了一会儿。司徒明见她这个样子,遂又问道:

“张小姐,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神气?难道有一点儿心事吗?”

“不,我有什么心事呢?”

“那么你老是皱了眉尖干吗?哦,我知道了,莫非你对我这个人感觉得有些讨厌吗?是的,我自己也觉得太孟浪了一点儿。”

司徒明因为她不肯有所表示,遂故意用激将之法,去引逗她的反应。果然,兰芬听他这样说,倒不免急了起来,遂红了两颊,连忙解释道:

“司徒先生,你何必说这些话呢?我觉得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恐怕够不到资格来和你交朋友。所以我心中既感到有点儿惭愧,而且更感到有点担心。”

“张小姐,你这话不是太客气吗?我好像在昨天已经跟你这么说过,交朋友并非是为了其他一切身外之物而做标准的。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心中的意思吗?”

司徒明后面这一句话问得相当大胆,不但兰芬听了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就是司徒明自己那颗心也忐忑地跳跃不停起来。兰芬明眸含了无限情意,向他脉脉地望了一眼,然后低低地说道:

“你的意思我也许有点儿了解,不过你到底是个要人的儿子,我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们的环境相差得太远了,将来的阻碍一定是免不了的。”

“只要你能明白我心中对你这一份情意,其他我以为不必再有多余的考虑。因为我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我绝不会让父母再来搀扶我走路的。”

兰芬觉得他说的话未免是太明显了,一时倒也难为情再有什么回答了,遂低了头,两手玩弄着一方小手帕,却默不作答。司徒明因为室内没有什么别人,使他心中增加了不少的勇气,遂站起身子,走到她的身旁。兰芬的胆子十分小,她怕母亲随时随刻会闯进房中来,遂向他挥了一下手,含笑低低地说道:

“司徒先生,你请坐着吧。哦,昨天你买来的蜜橘十分甜,我来剥一只给你吃吧。”

兰芬怕自己这举动会使人家心中感到难堪,这就乌圆眸珠一转,她又转出这个念头来招待着客人。司徒明红了脸,只好又退到桌子旁边坐下了。他心中也在懊悔自己不该被情感过分地冲动,因为这不是歌榭舞台中的女子,这里到底是人家良家妇女的闺房,我的举止倒不能显出太轻薄的样子。兰芬笑盈盈地拿出两只蜜橘,司徒明取出随身带着的六用小刀,把蜜橘切开四瓣,向她说道:

“这橘子里面含有维他命B,你每天饭后吃一只,那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

“每天饭后吃一只,那我认为太贵族化了。像我们这样阶级中的人物,似乎很不容易享受。不怕司徒先生讥笑的话,要不是你买来送给我,我家是很少有这种东西进门的。”

兰芬听他说的完全是大少爷的口吻,一时便故意这么寒酸地回答他。在她的意思,是试试司徒明对自己有没有真心的爱。司徒明听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明白张小姐的意思,大概你认为我这种人是太会享受了吧?”

“不,司徒先生,这是你完全地误会了。因为我和你的阶级不同,假使我爸爸也是一个参谋总长的话,那我当然也会和你有一样的论调了。”

兰芬虽然是摇头竭力地否认,但她口里回答的却仍旧是十二分的俏皮。司徒明觉得她话中不免是带着些刺,遂局促不安地说道:

“张小姐,我很惭愧,因为我说的话,太没有大众化了。这原因当然是我并没有经过社会上一切磨折和痛苦,所以只管以自己的环境而说话。现在我要摒绝这豪华的生活,我情愿跟张小姐在社会上做个自食其力的自由人。不知道张小姐肯不肯携着我的手一同进行呢?”

“司徒先生,你对我说这两句话,真不知叫我该如何地回答你才好。其实我完全是莫名其妙地瞎说,你千万不要生气。这些空话我们不谈,你还是吃橘子吧。”

兰芬听他这样说,可见他对自己的崇拜和倾爱已到了最高峰了,一时反而有点局促。她连忙把几瓣橘子送到他的面前,竭力把谈话的题目扯远开去。司徒明道:

“那么你也一同吃吧。咦,你妈又到哪儿去了?”

“喏,妈来了。妈,快把妹妹抱给我,给她吃橘子。”

正是说时,燕纹抱了兰芳进来,兰芬伸了两手,把兰芳抱到怀内,一面给她吃橘子,一面指了指司徒明,笑着教她喊道:

“兰芳,你快叫他一声大哥,给你吃橘子。”

“大哥。”

“唔,这孩子真聪明,认生吗?给我抱抱。”

司徒明见她生得可爱,遂伸手把兰芳抱来,在她小脸儿上吻了一个香。兰芳乌圆的小眼睛向他呆呆地望着,一点儿不认生,还微微地笑。司徒明心里高兴,遂在袋内摸出一块现洋来,交给兰芳,说道:

“小妹妹,这一点点给你买糖吃。”

“司徒先生,你又来这一套了。那叫我们太不好意思了。”

“兰芳,你快向大哥说声谢谢。”

“谢谢。”

兰芳听母亲这样教着说,遂照样说了一声谢谢。司徒明很欢喜地连说不要客气,一面又逗她玩一会儿,兰芬才抱了回来,忍不住哧地一笑,说道:

“叫一声大哥,有一块洋钱。妹妹,你这一声叫喊倒也很值钱哩。”

兰芬这句话倒把大家说得笑起来了。这天下午,司徒明在兰芬家里坐谈了许多时候,吃了点心,方才匆匆地别去。从此以后,司徒明在兰芬的家里时常出入,兰芳见了他就喊大哥,久而久之,在小孩子的心里,倒好像司徒明真是她大哥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已到了暑夏天气了,离开学校里大考时期只有半个月光景了。司徒明和兰芬的认识也快近三个多月的日子了。在这三个月里,他们的情感像寒暑表上的热度一样,慢慢地只有升了上去,虽没有达至沸点以上,但也已经融洽到不能分离的样子。

这天是星期日,兰芬齐巧挨着夜班,所以她在白天里也没有事情,就陪伴司徒明作北海公园之游。公园里有一小湖,湖水澄清,游人多荡船湖面,喁喁情话,莺莺笑声,其乐融融。只羡鸳鸯不羡仙,固非过甚其辞也。两人划了双桨,慢慢地在湖面上驶行。司徒明见兰芬凝视湖水中的俪影双双,若有所思的样子,遂向她低唤了一声,说道:

“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

“我在想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捉摸,你看天空中的行云,反映在湖面之上,徐徐而驶,不知何往。真像人生一样,做到哪儿就到哪儿,谁料得到将来的结局呢?不说别的,就说我国的国事,你打我,我打你,谁料到鹿死谁手呢?”

兰芬回眸瞟了他一眼,又指指水面上倒映的浮云,似乎很感叹地回答。司徒明觉得她的话中多少包含了一点作用,这就点点头,说道:

“你这话正是,所谓世事浮云都是幻,人生似假又如真。比方说,中国连天内战,闹得烽火遍地,十室九空,流离失所,满目悲痛。好好的家人父子,乐聚天伦,一忽儿炮声隆隆,各自西东。唉,说起来也够叫人烦恼的了。兰芬,不过我和你希望这样地沉醉在爱河之中,平平静静的微波,荡漾着我们的身子,过着我们的光阴。兰芬,你的心中也和我有同样的希望吗?”

“虽然我也有这样的希望,不过我却没有一定能够达到愿望的把握。”

司徒明把题目说到他们自己的头上来了,望着兰芬的脸,表示用情十分真挚的样子。但兰芬却并没有十分喜悦的表示,微蹙了眉尖,显然是有点担忧。司徒明听了,把她手紧紧地握住了,急促地说道:

“兰芬,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爱你的一片心吗?”

“我知道,我在第三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早已知道了。”

“既然你知道了,我老实地对你说,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敢大胆地说,我完全地爱上你了。”

“你爱上了我?”

“是的,我爱上了你。我是并没有一点虚伪的表示。我希望和你白首偕老,兰芬,你……你……能够答应和我做个终身的伴侣吗?在这三个月的日子中,我老早就要跟你说这几句话,但我总觉得时间太短促而不敢说出口来。现在,现在,我是再也忍不住了。兰芬,你快点答复我呀!”

司徒明越说越急促,越说心越跳得厉害。他紧紧地握着兰芬的手,希望她立刻有个允许的表示。但兰芬却垂了粉脸,反而默不作答了。因此司徒明更加急了起来,他颤抖地继续问道:

“兰芬,是不是我够不上资格来爱你?是不是你另有了好的爱人?”

“不,你不能红口白舌来冤枉我。”

兰芬这才急得抬起头来,秋波含了哀怨之情,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回答。司徒明见她若有盈盈泪下之意态,这就又用了抱歉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兰芬,请你原谅我……可是,你又为什么不答复我?”

“我以为我和你这一头婚姻的成功不成功,绝不是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是一个庸俗的姑娘,不论身份如何,单说你这么一个英俊而博学的青年,能够要我做个终身伴侣,我已经是喜之不胜了,何况你又是一个要人的儿子。不过正因为你是一个大人物的少爷,我觉得纵然是我答应了你,恐怕在我的命运而说,也是没福消受的吧?”

兰芬绕着圈子说话,不肯有明显的表白。总而言之,她的意思,就是怕司徒明的家庭不肯答应。司徒明其实完全是被一种浓厚的情感所蒙蔽着,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有未婚妻的人了,再说丈人又是个权威高于一切的大人物。那么要想和兰芬很顺利地得到圆满的结合,这当然是件困难的事。此刻听了兰芬的话,把他的糊涂慢慢地清醒过来,这就皱了眉毛,也沉默下来。几次三番要把实情向她告诉,但又说不出口。兰芬见他竟然也不说话了,她心中一阵难过,便垂泪说道:

“可不是?司徒先生,所以你不必问我答应不答应,你先问你自己在家庭里有没有使你爸妈能够同意的把握。”

“只要你答应我,我当然有把握。”

“好,那么我就答应你。”

兰芬也不能挣脱这缕情丝的缠绕,她红晕了两颊,终于直爽地说了出来。司徒明听了,他有些喜欢得疯狂的样子,说道:

“兰芬,你真的答应我了?”

“那还有假吗?既然答应了你,活着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

“不,你何必说死?你永远地活着,永远是我的人。兰芬,不管人心这么险恶,环境这样黑暗,我总得用我最大的力量,来达到我们的愿望,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司徒明这几句话,就是表示他要和家庭奋斗挣扎的意思。兰芬是并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未婚妻,以为他向父母能够做誓死要求,那么父母总有爱子之心,说不定会软下心肠来答应这头婚事。所以她此刻芳心里又涂上了一层甜蜜的滋味,投进司徒明的怀抱,两人终于接了一个温情而又暖意的长吻。

两人在一抹斜阳的笼映之下,慢慢地离开了北海公园,在归家的路上,遇到了沈志强和金雅琴两个人。当时大家便招呼了。司徒明问他们在哪里游玩,沈志强说在北海公园,司徒明“呀”了一声,笑道:

“这就巧了,我们也在北海公园游玩,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

“也许是你们躲在树蓬里谈爱情,所以我们找都找不到。”

沈志强向他们取笑着回答。司徒明连说彼此彼此,兰芬却红晕了粉脸,有些赧赧然的样子,秋波斜他一眼,微笑道:

“沈先生倒会不打自招的,也许你是在说你自己和金小姐吗?”

“张小姐,我没有说你,你干吗拉扯到我的头上来了?”

雅琴也红了脸,向她瞅了一眼问。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了。兰芬这时忙拉了雅琴的手,却连连地告饶,显出那份亲热的样子,一面又邀着大家到馆子里去吃晚饭。雅琴和志强觉得盛情难却,遂答应一同去了。这一餐饭是兰芬请的客,大家还喝了一点儿酒,表示十分高兴。直到晚上九时敲过,才吃完了这餐饭。不过司徒明的心中是有着无限的心事,因为眼看着志强和雅琴是一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快活人,他们的美满姻缘在不久之后可以毫无阻碍地达到目的,而自己和兰芬的姻缘,实在还不能有切实的把握,所以他表面的欢乐,还是抵不住他内心的忧愁。常言道:心中有事酒醉人。所以他吃完了这餐饭,不免有些醉的意态。虽然他心里是很清楚,不过他的举止方面有些扮演。沈志强恐怕他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遂给他讨了街车,送他回家。这里志强和雅琴也向兰芬道谢,匆匆作别。

两人在人行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截路,沈志强忽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雅琴有点奇怪的神气,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志强,你好好的为什么叹气呀?”

“我为司徒明和张小姐而叹气,因为我早已猜到阿明是钟情在张小姐的身上,果然在三个月后的今日,他们的行动和举止上是很显明的了。不过他们的感情越深厚,我心中代他们越忧愁。你难道忘记了阿明对我们曾经说过他是已经有未婚妻的人了吗?而且他的老丈人又是他爸爸的顶头上司。你想,将来还不是要演出一幕悲剧来吗?我是阿明最知己的朋友,我怎么能够代他不感到无限的忧愁呢?”

沈志强皱了眉毛,向雅琴滔滔地诉说,表示他代阿明十分关怀的意思。雅琴听了,也不由颦锁翠眉,做出沉吟的样子,说道:

“那么你总得给他想一个办法才好,徒然给他忧愁,那对于事实上也是枉然的呀。”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觉得司徒明今日的酒醉,当然也绝非事出无因的。不过我还没有知道在张小姐的心中,她是否也已知道阿明有了未婚妻呢,那倒是一个问题。”

雅琴见志强好像在加以研究的样子,遂把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着殷红的嘴唇,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撩眼皮,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据我的猜测,张小姐当然是没有知道。假使已经知道他有了未婚妻的话,那么一个女孩儿家也绝不会这样含糊地跟着他一同去游玩了。我看张小姐这人也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所以对于她这种不如意的遭遇,倒叫我表示同情的悲哀。现在我有个主意,你明天得向阿明问一个仔细,假使他决心和家庭预备闹翻,那么他也应该跟张小姐有个从长计议,否则这样下去,那也不是一个根本办法。明天阿明要是被父亲强迫结婚,他当然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那时候让张小姐受到了这一重刺激,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要遭到求生不能欲死不得的痛苦了吗?对于这一点,我认为阿明在真爱之中也带了点欺骗的虚伪。”

“可是你也不能以局外人不关痛痒地去责怪阿明,要知道在他处境,当然也有他的痛苦,因为这是一个使张小姐感到失望的秘密,假使这秘密给张小姐知道了,那么他们的爱情当然是起了波折。所以阿明的欺骗张小姐,也是出于无可奈何的事情。”

沈志强很同情司徒明的处境,他向雅琴代为阿明低低地解释。雅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凄怨地说道:

“你这话虽然有理,但欺骗的事总是暂时性的。假使可以永远地瞒过去,那倒也罢了。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叫阿明去和张小姐说明了,然后再想办法的好。因为在爱情上有了欺骗之后,那好像是白璧上有污点一样,这到底不是一件儿戏的事情呀。”

“唔,你这话不错。我是阿明忠实的好朋友,我似乎不能不管。”

两人在商量完毕之后,方才各坐街车分手回家。

次日下午,志强在校园里遇见了司徒明,因为这时同学们比较少一点儿,遂拉了他的手,在一丛树蓬下的石凳上坐了,望了他一眼,很正经地说道:

“阿明,我有一个问题,很想和你谈谈。”

“是什么问题?你说吧。”

司徒明还以为是书本上的问题,遂显出毫无介意的样子,低低地回答。志强点了点头,微微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很沉而重的语气问道:

“你是不是爱上了这位张小姐?”

“唔,是的,怎么啦?”

“那么你难道忘记了你是一个已经有未婚妻的人了吗?”

“这个……我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未经当事人的许可,在法律上说,这头盲目婚姻根本不能成立。”

司徒明听他这样问,一时倒愕住了,但他立刻又镇静了态度,表示理直气壮地回答了这几句话。沈志强望着他,却忍不住笑起来了,说道:“阿明,你这两句话是只好在我面前说的,可是你敢在你父亲的面前说吗?即使你有这个胆量,但是你父亲也绝不会承认你的理由充足。所以我的意思,你假使真正要达到自由恋爱的目的,你应该还得有个郑重的考虑不可。否则,以你这些口头上的抗议,是绝不能和你有势力的爸爸做以卵击石的挣扎。我因为不忍你将来遭到悲哀的惨事,所以我不能不预先来问一问你,你是否也有什么准备吗?”

“是的,离开我毕业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我的心是终日在歧途上彷徨徘徊。志强,你是足智多谋有见识的人,你快点儿给我想一个妥当的办法吧。”

司徒明听了志强的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地急了起来,一面愁眉不展,一面用了哀求的口吻向志强求援。志强以手摸着下巴,做个寻思的样子,低低地又问道:

“那么你有未婚妻一事,张小姐的心中是否已经知道了呢?”

“这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假使她晓得了,她怎么还肯答应和我做个终身的伴侣呢?”

“但是,你知道你自己已经犯了青年人最可耻的欺骗人家的罪恶了吗?”

“我以为只要我心眼儿不坏,我所以欺骗她,这也是出于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外界也许会同情我、可怜我的。”

司徒明的两颊浮现了羞惭的红晕,他虽然心中感到有些歉疚,但是他口里还这么地声明着。志强望着他呆住了一会儿,又说道:“那么你父亲假使强迫你结婚的时候,我试问你还能够瞒得住人家吗?我以为你的心中总应该有个打算,免得事到临头,弄得一计莫筹。那时候叫人家姑娘受到失恋的刺激,说不定会误了人家终身的幸福。”

“我当然也有一个打算,就是抛家出走,最多到外面去过流浪的生活。”

“是不是带了张小姐一同走呢?”

“当然,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张小姐一定会跟你走吗?倘然为了家庭的连累而不能跟你一同走呢?我想这些都是应该加以考虑的问题。”

沈志强这两话听到司徒明的耳朵里,他立刻又感到为难起来了,暗想:志强的话不错,兰芬上有老母,下有弱妹,她就是有跟我同走之心,不过事实上也绝不能够呀。况且我在事先并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些事,在她心中当然也会疑心我有拐骗她的行动了。想到这里,急得抓首不已,几乎眼泪也落了下来,因急急地问道:

“当局者混,旁观者清。志强,那么你快点儿给我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好。因为我事情犯到自己的身上,更会急得六神无主的。”

“我以为你最要紧的是向张小姐从实告诉。看她对你有什么态度,你的行动可以随她的态度而定。假使你一味地瞒骗她,那么将来一旦知道了,恐怕在她的心中也会抹上了你一个不良的印象吧,到那时候,你就懊悔也来不及了。”

“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觉得你说的真是金玉良言。那么我一定和她先去从实告诉了,看她听了这个消息,对我有没有怨恨的表示。”

司徒明连连点头地回答,握了握志强的手,表示无限感激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钟声敲起来,于是两人终止谈话,也就回到教室去了。

下午一放了晚学,司徒明就急匆匆地到馆子店里来找兰芬。兰芬见他脸色慌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含笑问道:

“为什么愁眉不展的样子?昨晚喝醉了吧?叫你末了这一杯不要喝了,可是你偏喝。要知道喝醉了酒,那是容易伤身子的。”

“兰芬,你能不能早退两小时,我要和你找个地方谈谈。”

司徒明对于兰芬说的话好像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自管地皱了眉毛,向她低低地问。兰芬奇怪地望着他,低声说道:

“有什么秘密的事?你就尽管在这里告诉我好了,何必要另找地方?那不是麻烦?”

“兰芬,我告诉你,因为……因为……我已经是个有未婚妻的人了。”

司徒明支支吾吾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无可奈何地向她说出了这两句话。这好像是晴天起了一声霹雳,把兰芬震惊得脸白如纸,不由得“啊呀”一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