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暮鼓晨钟劫后成英雄
夜是静悄悄的,四周显得分外凄凉。这是一间幽雅洁净的禅房,正中悬了观音大士的佛像,旁边一盏八角玲珑的琉璃油灯,油灯的光芒当然没有像都市里的电灯一样明亮,所以室内一切的景物,都笼罩了一层暗淡的色彩。这时佛像案桌旁坐了一个年轻的尼姑,她盘膝而坐,手里笃笃地敲着木鱼,口里喃喃地念着佛经,因为是在静寂的夜里,所以那声音是显得更清晰可闻,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凄怨的成分。这个尼姑是谁呢?大家也许已经知道,她是落发在静土庵里的曹慧英了,慧英置身在这清静的佛地之中,听暮鼓晨钟,已经度过了好几个的春秋。她觉得人世扰扰,说什么富贵荣华、妻财子禄,无一不是过眼云烟,眨眼之间,千变万化,捉摸不定。譬如说司徒明和我,好好儿的洞房花烛,我在拜堂的时候,满以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可是出人意外的,我竟然会落得一个这么的结局。不过在我心中,也只知道司徒明既然和我无缘,他和张兰芬总可以团团圆圆地享受人间的乐趣,万不料报上误载消息,以致一急成疯,到结果还是不能共圆鸳鸯好梦。想到司徒明现在的烦恼,那还不是我在这儿清清静静逍遥自在得多了吗?慧英这么想着,她是更加看破一切,情情愿愿地预备终老在这静土庵中了。不过天下的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心中存心要这样,事实偏偏给你那样。这就是所谓世事浮云,变幻莫测了。
这天夜里,慧英独坐禅房,静悄悄地做着功课,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的声音,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中别别地一跳,连忙停止念经,侧耳细听。突有一阵步履声触入耳鼓,接着门外奔进一个面目可怕的男子来,他一见慧英,便把手中一柄亮闪闪的刺刀向她扬了扬,大喝道:
“不许动!”
“你……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吗?”
慧英一见这个情形,虽然是吓得脸无人色,但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向他严肃地问。那大汉哈哈地笑了一阵,一步一步向慧英逼近过去,说道:
“你们出家人吃四方,老子比你们还要多吃一方。你问我做什么来?老子告诉你,咱们是强盗,问你要钱来的。哼!听说静土庵中的尼姑,天天结交着有钱人家太太、小姐,很有些积蓄,快把钱拿出来!”
“你……你要钱没有关系,我可以拿给你的。不过你何必这样凶恶的神气?用武力来威胁一个出家人,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呀!”
慧英见他一步一步地逼上来,她心头是害怕极了,遂只好一步一步地向后退,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方才急出了这两句话,但是话声是带着颤抖的成分。那大汉听了,果然停止了步,哈哈地又笑了一阵,说道:
“好!你快把钱去拿出来,我绝不为难你!慢来!”
“你怎么?”
“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那大汉抢上一步,把刺刀搁在慧英的肩头上,是逼着她去拿钱。慧英在这个情形之下,魂灵都已经吓掉了,她还敢强一强吗?遂只好两腿弹琵琶似的到卧室里面,取出一包钞票给他。大汉接过钞票,藏入怀内,两只贼眼盯住了慧英的粉脸,贼秃嘻嘻的样子,笑道:
“喂!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要在这儿出家呀?”
“唉,英雄好汉,你已经拿了钱,还问这些空话干什么?我劝你还是快些走了吧!”
慧英涨红了粉脸,又怕又急的样子,恨恨地说。那大汉却把房内四周打量了一会儿,留恋地站住了,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这一间卧房不错呀!谁相信是个尼姑睡的,倒有些像千金小姐的闺房。喂,你晚上一个人睡的吗?”
“对不起!你们做强盗无非要钱,现在钱到了手,你还不走干吗?”
“哼!你这个风流的小尼姑,白天敲木鱼,晚上偷和尚,谁知道你呢?瞧,出家人还盖这红红的绸被?”
“胡说!请你不要这样地侮辱我!”
“侮辱你?哈哈!这不是笑话?你瞧事实是这个样子呀!”
那大汉又大笑起来,把手指了指床上的被,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向慧英走过去。慧英知道他是不怀好意了,她芳心里这一焦急,几乎要哭泣起来了。但那大汉还满口不清不洁地说道:
“小尼姑,我知道了,你好比是子贞尼姑三师太,白天吃素,夜间开荤。现在正巧是在晚上,我给你开荤好不好?保险你满意!”
“罪过罪过,你说这话不怕犯天打吗?”
“哈哈!天不会管这些屁事,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呢!”
“那么我叫喊起来,你难道不怕警察来抓你吗?”
慧英见那大汉突然地兽性勃发,一时叫自己真急得心中像油煎一般,口里尽管向他这么地警告,但她身子却一步一步地预备逃到门外去。可是那大汉立刻横身一拦,堵住了房门口,笑道:
“你今天已经是老子口中之物了,还想逃到什么地方去?告诉你,外面都是我弟兄们,一伙儿就来了十多个。你庵中大大小小的尼姑,今天晚上都要开荤了,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什么用呀!识相些,快答应了,自己躺到床上去,给老子解回闷玩。要不然,嘿,老子可要自己动手了。”
“这里是清净佛地,菩萨很有灵心,你如侮辱了我,这和侮辱了佛爷一样,那你恐怕就得没有好结果了。”
慧英是急得没有了别的办法,只好一味地用这些话吓退他,希望他因此而打消这个邪念,但那大汉怎么会有所顾忌呢?遂哈哈大笑道:
“佛法假使果然无边的话,那么日本鬼子也不会打进中国来了。”
“不错,有你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什么?”
那大汉不懂得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遂目瞪口呆地问她。慧英用了正义的态度,并缓和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你知道吗?日本鬼子欺侮我们中国,把我们土地夺了。”
“这不关我屁事,国家养了这么多兵干什么?”
“不过这年头儿军民是应该站在一条线上的。像你这么一个好汉,多么雄伟,多么威武,可是我在这儿真代你可惜!”
那大汉被慧英东拉西扯地一说,他心中感到好奇,因此欲念就熄了一半,所以他并不显出刚才迫不及待的样子,不明白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为什么我要你可惜?”
“嘿!你的人才,本来是一位民族英雄,现在你落草为盗,被人家说起来,总是一个不法之徒。假使一旦被警察抓了,还得犯罪入狱,这岂不是可惜吗?”
“那么依你说,我该怎么呢?”
慧英见他好像被自己说得有些感动了,一时暗暗地欢喜,稍为放下一点儿心来,遂用了十分好意的样子,说道:
“依我之见,你能够抛掉这强盗的生活,去做一个轰轰烈烈万人敬仰的民族英雄,把你抢劫人家钱财的精神,去对付日本鬼子去!那你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可是我杀的人太多了,也许外界不肯再原谅我了。”
“不!绝对不会的!圣人也有三错,何况是我辈之流呢?不过一个人知过能改,能自新,这已经是不容易了。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向堕落的苦海中去浪费。你们要奋斗,要挣扎,要为国效劳,为民族争生存,那么你们就成个万世流芳的大英雄,绝不会被人认作遗臭万年的强盗看待了。”
“我觉得你说的话,离开我们现实的享受太远了。哈哈!好一个刁滑的小尼姑,你预备用花言巧语来打动我们的心肠吗?但是我们做强盗的人,心肠是直的,绝不随时改变样子的。我们脑海里只有四件事——杀人、放火、抢钱、强奸。对不起,我现在忍熬不住了,我要实行最后的一步工作了。我的风流小尼姑!老子的本钿不小呢!哈哈!哈哈!”
强盗到底还是一个强盗,他并不因为听了慧英这几句话而感到觉悟,他望着慧英白里透红的粉脸,他想到有好多日子不曾尝到女人的滋味,他心中的欲火忍不住高燃起来。当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之后,他的举动已经成了一条疯狗的样子,猛可伸张了两手,向慧英扑抱了过去。慧英躲避不及,早已像小鸡遇到老鹰似的被他搂在怀内,而且他一手已经扯下慧英的小裤。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慧英一面抵死地挣扎,一面口中大叫救命。但那大汉犹用手按住她的小嘴,把她按到床上去,实行非礼。慧英这时不免心中悔恨起来,早知今日还是要落在强盗的手中,那么当年就悔不该听从司徒明的劝告,蓄发还俗,跟他回家去了。现在我若被他污辱,我怎么对得住司徒明?我还有什么脸在这世界上做人好呢?想到这里,觉得还是一死干净,于是伸手向他脸上狠命地乱抓,口里犹大骂强盗不止。那大汉的脸被抓,颇觉疼痛,这就恼怒成恨,遂拔出刺刀,在她手中狠狠一刀戳了下去。慧英叫声“啊呀”,痛得几乎昏厥过去。那大汉见她失却了抵拒的能力,心中大喜,遂把她内衣扯下,正欲把她侮辱的时候,忽然房门外又闯进一个男子来,他的手中握了手枪,一见大汉无礼,便不问情由地开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就应声跌倒。慧英慌忙把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拉上了内裤,急急站起身子,向那男子跪了下去。那男子见慧英是个很美貌的尼姑,这就伸手把她挟在腰间,飞赶到外面,只见大殿上火把通明,站满了不少强盗,他喝声:“我们快快回山吧!”于是众匪一哄而出。庵门外的树旁拴有白马一匹,那男子挟了慧英跃身上马,便疾驰而去。慧英手已经受了伤,再经过在马上一阵子七颠八倒的颠簸,人早已昏厥过去了。等慧英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已躺在一张木架子的床上了。室中点了烛火,虽然是那么暗淡,但四周还依稀地看得清楚。这房间是相当简陋,四壁都用木板钉成的,耳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更可以猜想到这屋子是筑在荒僻的山顶之上,于是她想到刚才自己被一个男子抢着出庵,上马而去,难道带了我就是到这里来的吗?不知他抢劫我来此,有没有什么作用呢?慧英这么样想着,芳心里暗暗地感到害怕,慢慢地坐起身子,两眼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只见板壁上有野兽的皮,有长枪短刀,都参差不匀地悬挂着。最奇怪的是还挂着几样乐器,类如凡哇铃、手提琴等东西。慧英见了,一时在害怕之中又觉惊异,这强盗还是一个很风雅的人呢!偶然瞥眼望到自己的右手,已经是扎了一块雪白的纱布,纱布外也渗透着一堆红红的血渍,但仔细一看,这不是血渍,好像是伤药水的痕迹。她心中又觉得滑稽,这又是谁给我包裹的呢?难道就是这个强盗吗?她把手伸张的时候,忽然有些疼痛,这就蹙了眉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刚才抢劫自己的那个男子,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床边来,慧英全身的细胞都感到紧张起来,把身子躲到床角里去,睁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问道:
“你……你预备怎么样?”
“不,我不预备怎么样,你不要害怕。”
“我见你觉得可怕,你给我站得开一点儿,不要走到床边来。”
“也好,我就在这儿站住了。”
那男子听了忍不住微微地一笑,他一面温和地说,一面就在离开床边尚有四五步路的地方站住了。慧英在那灯光之下,望到那男子的脸蛋,觉得很年轻,而且也很漂亮。尤其是此刻带了微微的笑容,在英武之中还包含了一点儿婀娜的神态。因为他并没有像普通强盗一样地生了狰狞的面目,所以她把害怕的心理又减少了一点儿,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娇嗔,冷笑道:
“看你生得一表人才,谁知却干那不知廉耻强盗的行为,我真代你可羞!”
“哼!你以为做强盗可羞吗?要知道世界上更有比做强盗还要可羞的人呢!”
“是谁?”
“是贪官污吏,是土豪劣绅,他们的行为,口里仁义道德,心中男盗女娼。这就比我们做强盗可耻、可羞得多了。”
慧英听他这样说,心中暗想:莫非他是为了说不出的苦衷才做强盗的吗?因为凭他那种气概,绝不像是一个为非作歹的无赖。于是要试试他到底是个英雄落魄才沦落为强盗呢,抑是本来原是作恶之辈?遂冷笑了一声,鼓着粉腮子,怒目说道:
“你是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下流可耻的奴才?你为什么不去比那些为国出力的抗战将士呢?难道这班热血健儿,还不如你们行为高尚伟大吗?我觉得你们身为中华的国民,却不思为国效劳,年纪轻轻就为非作歹,抢劫人家槛外之人。我试问你,这种行为,如何对得住你的国家?如何对得住你的祖先?如何对得住把你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父母?”
“……”
“我以为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总要干些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做人才算有价值。像你们扰乱社会治安,犯了国家的法律,那和猪棚里的猪仔又有什么不同呢?孙中山先生为了救中国,才不顾一切的危险,一定要推翻清朝。虽然他是屡次地失败,但他并不灰心,继续努力,方才达到了成功的目的。不过中国腐败分子太多了,带了十万八万的兵,大家都想争权夺利,弄得四分五裂,连年内乱,把国家实力都打光了,把人民的元气都丧完了。现在好容易地一统河山,但鬼子兵却又趁中国空虚而进兵侵略了。他们想把才生长的新中国摧残、打击,使他不能成个健强的青年,鬼子兵的阴谋是多么险恶。凡我同胞,稍具一点儿心肝的,无不投笔从戎,为国效劳。想先生大才,不思报效祖国,竟落草在此作恶,我问你,有何面目还在于人世间呢?”
慧英这一番滔滔不绝正义的责备,把那男子说得两颊通红,羞惭满面,默不作答。过了一会儿,方才望了慧英一眼,似乎有些奇怪的样子,徐徐地说道:
“你这一番教训,我很佩服。老实说,我从来不受人家责骂,谁骂我一句,我得还他两粒子弹。不过你现在骂得很有道理,所以我认为这确实是我的糊涂,但我心中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你这一篇话,绝不是一个做尼姑的女子所能说得出来的。假使你固然是个这样有思想、有抱负的女子,你又怎么会到庵堂里去做尼姑呢?那么我想来,你是明于责人,而晦于责己,我落草为盗,固然是国家败类,你落发为尼,也是社会废物。我问你,你做人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请你也对我说出一个道理来吧。”
“你问得很好,不过我有我的苦衷,我落发为尼,我是独善其身。我固然无益于社会,但也无害于国家。因为我不杀人,我不抢劫,我不扰乱治安,我至少比你要强得多。”
慧英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向自己反责出这几句话来,一时瞠目,不知所对,红了脸,呆了半晌,方才乌圆眸珠一转,很快地回答这几句话。那男子苦笑了一下,望着她粉脸,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有说不出的苦衷,那么我难道就没有说不出的苦衷了吗?要知道我落草为盗,不是我甘心情愿,乃是社会上逼我走这一条路,这不是我的罪恶,原是社会的罪恶。”
“你说的,我当然不能深信。因为你是一个强盗,强盗是善于狡辩的。假使你果然有说不出的苦衷,那么你能否向我明白地告诉出来?”
慧英听他回答的话很有些痛苦的样子,显然他的身世中还有无限的隐情,这就故作不信任他的意思,向他一再地追问。那男子似乎很悲痛地在室内踱了一会儿步,他一时之间还不愿意宣布的神气。慧英更靠起了一点儿身子,继续问道:
“先生,你贵姓?”
“我姓鲍,草字复仇。你听了我这个名字,你就可以知道我身世中是有着一件血海深仇的事情了。”
“哦!不知鲍先生是怎么的一回仇恨事情呢?还是商业上争夺的仇恨呢?抑是情场上角逐的仇恨呢?”
“这都算不了是仇,我是为了父母的血海大仇!”
复仇连连地摇头,他说完了这两句话,脸上含了一股子杀气,眼睛里好像要迸出火星来的样子。慧英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也由不得肃然起敬,遂跳下床来,坐在床沿边,急急地问道:
“你父母是被仇人杀死的吗?那么你报复了没有呢?”
“当然是报复了,因为社会太黑暗,官场太浑蛋,他们认为我杀死仇人是犯法的事,他们认为我父母死在这班土豪劣绅手里是该死,所以他们要通缉我、捉拿我。我既然得不到社会的同情,我既然不能立足于社会,那我又何必要受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是只限于我们小百姓的,所以不平则鸣,我索性逍遥法外,来干犯法的事情了。”
复仇的这几句话,慧英听了,似乎表示很同情,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但一会儿却又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用了温和的口气,低低地说道:
“我明白,你只是为了一时愤激的缘故。不过你为整个的国家着想,你为你自己的前途问题做打算,我觉得你的思想和行动完全是错误的。因为你虽则是与黑暗的社会斗气,但实际上是在毁灭你自己的前程,假使有一日你被警察捕获了,外界会同情你是一个良善的老百姓吗?所以我觉得你现在的处境是太危险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悔之晚矣!”
“我不是一个糊涂之人,我也受过相当的教育。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这一番金玉良言,我是感铭心版。不过我虽有改过自新之意,但社会不肯原谅我,到处通缉,到处捕捉,奈何?奈何?”
慧英听他说完了这两句话,摊着两手连呼奈何,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令人很是不忍,遂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微微地一笑,说道:
“只要你肯改过自新,我倒可以给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假使我再不改过做人,那我也没有心肝的了。你说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复仇很欢喜地走近了两步,望着慧英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慧英心中当然也十分兴奋,假使自己真的能够引导他步入正规的道路,这在我也总算替国家尽了一部分的力量了,于是又假意俏皮地激他说道:
“这办法听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也许有些困难。别的倒没有什么问题,就怕的是你没有这种胆量,没有这种勇气。”
“啊!你这话把我活活地气死了!我鲍复仇出生入死,虽赴汤蹈火,绝无惧色。你且快快说出来,到底叫我怎么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果然不出慧英所料,复仇忍不住暴跳如雷起来,涨红了脸,大声地回答。慧英听了,不免暗暗欢喜,遂正色问道:
“敌人侵略我们东北,今日之中国,河山已经被敌人踏为破碎,若不是你辈青年前赴战地,执戈卫国,那么还有谁的责任呢?我在报上看见司徒明师长开拔关外,与马将军合力抗敌,驱逐胡儿,还我河山,这在你不是一个很好报国的机会吗?鲍先生,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呢?”
“对对对!我一定听从你的话,况且我的老母和弱妹,还远居在东北这破碎的国土上呢!”
“啊!原来你还有老母和妹妹?”
“是的,为了爸爸的大仇,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地逃亡他乡。因为仇人心肠太狠,杀了我爸爸不算,还要我们母子的性命,所以我们是不得不离开了北平。”
“那么你这次一个人是为了报仇而来的啰?”
“是的,我在这里一住两年了,本当我报了大仇就要回去,因被这一群给社会厌弃的可怜虫所留住了,我为了解决他们的民生问题,我不得不在这里做了老大哥了。”
复仇说到这里,好像有难为情的样子,低了头,不敢仰视。慧英点了点头,显出同情他的样子,说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义气’两个字才这么做的,那当然是情有可原。不过当然也不能忘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老母呀,是不是?你妹妹几岁了?”
“我走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现在……嗯,差不多十五岁了吧。”
“她叫什么名字?”
“叫陆小青。”
“陆小青?她姓陆,你姓鲍,你这话就太不符合了。”
“是的,我本来就姓陆,我的名字叫志良。为了报仇,我到北平之后,才改了名叫鲍复仇的。”
“但是,你现在仇已经报了,应该可以恢复真姓名了,所以我往后得叫你陆先生。”
“随便你叫什么都行,一个人的名字,无非是代表一个记号而已,不成什么问题。”
“我想你这次能够带了众弟兄们去为国效劳,这是很好的,一面还可以探望你的母亲和妹妹。因为你们分别两年,老实说,在她们心中等你回去也可说是望眼欲穿了。”
“是的,我决心依照你说的那么做。”
“陆先生,你们弟兄一共有多少人?”
“不算少,一百出头。”
“但是打敌人去,我认为太少一点儿了。”
“嗯,你这话有道理,我们可以再招募,你觉得怎么样?”
“是的,我的意思和你一样,凭了你这一股子忠勇气概,我相信你的部下,他们一定都会服从你的命令。”
“那当然。”
陆志良回答了这三个字,觉得和慧英谈话,在这里算是告了一个段落。他反背着双手,在室中只管来回地踱步。慧英不明白他是吗意思,遂忍不住咳了一声,叫道:
“陆先生,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考虑吗?”
“不,绝对没有什么考虑。哦,我想到了,瞧我这人糊涂得可怜。你救了我的灵魂,你救了我的前途,我却连个姓名都没有问上你一声。”
陆志良听问,方才停止了踱步,回头望了她一眼回答。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立刻用了抱歉的态度,又低声地问。慧英说道:
“我姓曹,名叫慧英。”
“曹小姐,你这么一个有思想的女子,却会落发为尼,那就叫我太不明白了。”
“有什么不明白?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么你能告诉我吗?”
“其实你也没有知道我的必要,总之,我是一个很苦命的女子。”
“我这么地瞎猜一句,你别生气,也许你是死了丈夫。”
“只差了一点儿,但跟死了丈夫就没有什么两样。”
慧英摇摇头说,她粉脸上浮现了一层凄凉的颜色,大有悲愤的样子。陆志良用了猜疑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又低低地说道:
“照你这么说来,你难道是被丈夫遗弃的不成?”
“陆先生,我以为对于这一点,你可以不必加以研究。现在第一要解决的问题,你是不是有把握能够使你部下服从你的命令?”
“这我可以绝对地有把握,不过我希望你能够不再去过那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生活,你应该协助我来完成抗敌的工作。”
慧英听他向自己这么恳求,遂颦蹙了眉尖,暗自想道:记得过去司徒明曾经对我这样说,你既然劝我把儿女情爱看得淡薄一点儿,要努力为国事才好,但匹夫固然有责,匹妇岂能没有责任吗?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也是叫我干一些为国效劳的事情,那么今天当然也是一个好机会。慧英这样想着,她把消极的思想和行为立刻变得激烈起来,不过她还不肯马上有所表示,口里还很谦虚地说道:
“你要我来协助,那我太没有这个资格了。”
“不,简直太有资格了。曹小姐,你不但有资格,而且还希望你做我们的领导。”
“啊呀!你不要损我,叫我听了,可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用客气,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
志良十二分恳切的态度,低低地要求。慧英乌圆眸珠一转,好像有个深深考虑的样子,说道: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条件?”
“那是很简单的,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女性看待,我们在一处就像兄弟一样。我们的心中,除了为国效劳、杀鬼子兵外,就什么都不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既然明白我的意思,那就很好,好在我是一个光头,明儿穿上了西装,谁也不知道我是一个女子。”
志良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笑起来了,但是他立刻又皱了眉毛,很怀疑的样子,轻声问道:
“我觉得你的行动太神秘了,你所以落发为尼,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说不定你本来就是个巾帼英雄。”
“不,我是个平庸的女子,你心中又何必这么猜疑?”
“曹小姐,人是感情动物,那么尤其在男女之间,更是避免不了情感的发生。我不说谎,我这人本来就不爱女色,见了这些忸忸怩怩的姑娘,我心中就觉得讨厌。不过,我见了你这么一个有思想的姑娘,我心中就动了感情,我还没有结过婚,我想娶你!”
“但是,我已经嫁过人了,我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丈夫,就是在关外跟鬼子兵拼命的司徒明。”
慧英对于志良的意思,可说是早已料得到的。她并不怪志良无礼,因为正如他所说,人乃感情动物,假使没有感情,也绝不会替祖国效劳跟鬼子兵拼命去了。不过她淡然一笑,便把这些话老实地告诉出来。志良听了,“啊”了一声,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急急问道:
“曹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
“若有半句谎话,天诛地灭。陆先生,我们应以国事为重,把儿女私情最好抛过一旁,我可以答应你和你合作共事,但是我希望你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工作上去。”
“好!你既然就是司徒夫人,我乃有人格的青年,心中岂敢再有非分的妄想?况且我生平最敬爱的是民族英雄,我怎么能做对不起司徒先生的事情呢?”
“陆先生,你是英雄,我更感激你!”
“曹小姐,你是英雌,我更感激你!”
慧英听他这样说,心里是欢喜极了。她情不自禁地猛可走上去,和他手紧紧地握住了。志良知道这就是她所谓彼此像兄弟一样的意思,遂也握了她一阵手,两人都感动地笑了。
从此以后,慧英由僧服而改换了西服,她便在山上居住下来,一面先用悲壮激昂的言语,激动了一班部下的弟兄。爱国之心,人皆有之,一班弟兄们因为听了志良和慧英演说东北沦陷后的人民痛苦生活,声泪俱下,因此无不感动,报国之心,也油然而生。
光阴匆匆,不觉一年,志良和慧英已经招募了千余弟兄,开拔关外,为国效劳。这正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