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四处张罗网有翅难展
这两个卫兵把兰芬拖上汽车,像绑票似的架了去,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原来这两个是司徒卫的随从王大和李四,他们听了参谋总长的吩咐之后,于是他们不做别的工作,专门暗地里盯住了司徒明,所以司徒明的一举一动,是逃不过他们两人的耳目之中的。早晨司徒明到狮子胡同去找兰芬,两人在门口谈话的情形早已窥在王大和李四的眼睛里,当下等司徒明走后,王大盯着司徒明到学校去,李四却徘徊在狮子胡同的门口,不多一会儿,只见院子内走出一个挑皮匠担的小皮匠来。小皮匠的缝鞋担子每天是放在春明茶楼的门口,李四时常出入茶楼,两人有点熟悉,当下小皮匠一见了李四,便站住了步,奇怪地问道:
“李大哥,这么早你在等人吗?”
“不,我见你们院子里有个漂亮的姑娘,时常在进进出出,好像在哪儿办事的样子。真想不到你们这大杂院里还有这么一朵美丽的鲜花。”
李四正大动脑筋,用什么方法去探听这个姑娘是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一间,想不到无意之中会遇见了小皮匠,一时灵机一动,便向他笑嘻嘻地搭讪。小皮匠听了,“嘿”了一声,把大拇指一竖,笑起来说道:
“李大哥,你别小瞧了我们这个大杂院里都住了贫苦的人,但好的人才可也不少。不说别的,单说你刚才看见的这个漂亮的姑娘,她就有一个威风凛凛的男朋友,是她妈和我妈在闲着无事中谈起的。听说这个男朋友姓司徒,是军部里的参谋总长的儿子。你想这还了得?连我们住在大杂院里的街坊都沾着不少风光呢。”
李四听了他的告诉之后,暗想:连他们也全都知道了,可见少爷和那少女相识的日子也很久长的了。遂点了点头,又细细地问,小皮匠想了一会儿,告诉道:
“我只知道她们姓张,可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么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妹妹年纪还小,大概两三岁光景。生活全靠那姑娘去办事赚来的钱维持的,所以倒也很苦恼。哎,李大哥,你问得这样清楚干什么?别的姑娘你还好动动脑筋,这位姑娘你可一点也不用妄想。否则,凭你这些势力,就好像以卵击石了。”
小皮匠这后面两句话就不免包含了一点讥笑的成分,李四听了,骂道:
“他妈的,你这小子,不要寻老子开心。老子向来不贪女色的。因为没有事,和你聊天解个闷的。”
小皮匠见他瞪瞪眼睛,虽然含了笑容,但样子有些动怒,心中这就别别一跳,暗想:这种家伙说真就真,说假就假,不大好弄。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于是笑着说声时候不早,做生意去要紧,他便挑了鞋担子,拔步向前飞跑了。
李四见小皮匠多少有些慌张的样子,他望着跑远了的小皮匠,倒忍不住笑了一笑,方才很得意地匆匆回来报告司徒卫,把经过情形并探听的事实,都细细地诉说了一遍。司徒卫听了,自然不胜愤怒,暗想:这小子果然在外面有了女朋友,假使爱一个有钱的,那倒也罢了,谁知偏偏爱上一个低三下四的女子,那不是把我的面子都丢完了吗?想到这里,真是恨极愤极,把脚一顿,大骂了一声:“浑蛋!放屁之至!”他这一举动,倒把李四大吃了一惊,还以为参谋长是骂在自己身上,不禁倒退一步,说了一声“是,是”,垂首侍立,却不敢抬起头来。
司徒卫却反剪了双手,口里吸着雪茄,只管在室内团团地踱着圈子,显然他在想用哪一种手段去对付他们才好。就在这时,王大也匆匆地回来了,他向司徒卫立正报告,说少爷已在学校里上课了。司徒卫点了点头,猛可想出一个主意来,遂对他们两人吩咐道:
“趁少爷在学校里上课,你们快放出一辆汽车去,把这姓张的女子卖到妓院里去,所得的身价钱就赏给你们买酒喝吧。”
“是,谢谢参谋长。”
王大李四听了,很恭敬地一鞠躬,便匆匆地退出去办了。这时他回到上房,连骂岂有此理。司徒太太急问缘故,司徒卫遂把儿子果有外遇及自己已经对付他们的手段,向司徒太太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
“今天等阿明回来,非把他软禁在书房里不可。我此刻马上去见老曹,和他商量,给他们马上结婚。看这畜生还敢强到什么地方去!”
司徒卫一面愤愤地说,一面便匆匆地向外面走了。司徒太太因为丈夫在气头上,根本是插不上嘴去的,虽然感觉到把人家姑娘卖到窑子里去的手段未免太毒辣些,但要想劝阻也来不及,因此叹了一口气,也只好由他们去干了。
司徒卫一辆汽车坐到曹将军公馆,那时曹绍雄正在套房里抽大烟,听司徒参谋到来,便忙吩咐侍从把他请入相见。他也并不起身,依然吞云吐雾地抽吸,一见司徒卫进房,便把手一招,叫道:
“老卫,来来来,一同躺下来吸两筒。你来得很巧,我正预备打电话来找你。咦,为什么愁眉苦脸的?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当然有一点。绍雄兄,今天到来,原有一件事情相商。”
司徒卫在炕榻边坐下,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绍雄这才把烟枪放下,从榻上坐起身子来,用了猜疑的目光望着他脸,不明白地问道:
“什么事商量?是私事还是公事?”
“是私事。因为小犬这几天行为不大好,在外面颇有荒唐的样子,所以我想和老兄商量,最好立刻给他们成亲,不知你的尊意如何?”
曹绍雄听他这样说,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哈,拍了拍他的肩胛,笑道:
“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也是为了这个。那就巧了,我想打电话给你也是商量这一件事。令郎这学期不是大学可以毕业了吗?我怕大学里读过书的孩子,书本不读,恋爱经恐怕全都读会了,所以我对你令郎的人品是极其喜欢,但他的行为却不大放心。尤其是我这个老太婆几次三番地来催促我,要我对你说,可以早一点儿结婚。我心里想,女家催男家早些结婚,他妈的,我女儿不是在发臭了?所以我对你总不好意思提。现在你老弟既然也有这个意思,那好极了,随你老弟说吧,今天结婚也可以,反正嫁奁是早已预备好的了。”
“绍雄兄,你这人就真是爽快极了,小弟心中甚为感激。不过今天未免太局促,我的意思还是后天,你瞧好不好?”
司徒卫听绍雄那种粗俗的口吻,心中大加赞成,便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回答。绍雄连连点头,含笑说好。两人商量既定,便躺在榻上,大家吸了几筒云土,谈起革命军近来势力膨胀,大家又感到惴惴不安。这时已近午饭时候,绍雄便留司徒卫在此用中饭了。午饭毕,司徒卫才匆匆别去回家。这里绍雄喜滋滋地走到上房,把这件婚事告诉了曹太太。齐巧女儿曹慧英也在旁边,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她便羞红了脸,逃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
曹慧英今年还只有十八岁,生得虽非倾国倾城,便还算秀娟可人。因为曹绍雄是个粗坯,所以慧英就没有上学校里去读书。而且曹太太又是一个信佛的人,慧英终日茹素念佛,简直是步门不出,真可以说是一个闺阁小姐。照她的年龄而论,本是一个时代簇新的人物,但为了环境关系,她就像一个陈旧落伍的女子了。
慧英房的丫头小梅见小姐匆匆由外奔入,好像很惊喜的样子,一时有点奇怪,遂向她望了一眼,低声问道:
“小姐,干吗这样地惊慌?”
“唔,没有什么,小梅,你给我观音大士面前点三炷香。”
慧英竭力镇静态度,向她低低地吩咐。小梅虽然不敢再问什么话,她心中却在暗暗地猜测,小姐叫我点香,那其中是难免有点道理的。原来慧英平素也极信佛,连她闺房之中都设有观音大士的佛座。这时小梅点了香,慧英便跪在拜佛的蒲团上,一面磕头,一面祈祷。小梅心中纳闷,遂向太太房里去听消息,方知小姐在后天就要出嫁了,一时便兴冲冲地奔进卧房来,向慧英拱了拱手,哧哧笑道:
“恭喜,恭喜!小姐,你这就太不应该了,为什么还瞒着我呢?但我小梅也是一个侦探家,到上房一走,就探听出来了,原来小姐在后天要做新奶奶了。”
“小妮子,你不许胡说白道!我可不依你。”
慧英羞红了脸,心眼儿上甜蜜蜜的,但秋波水盈盈地却逗给了她一个白眼。小梅这会儿对小姐的娇嗔却并没有一点害怕的表示,仍是笑嘻嘻地说道:
“小姐,我也给你点三炷香。第一炷香,保佑姑爷身体健康;第二炷香,保佑夫妻亲亲热热和和睦睦;第三炷香,保佑小姐明年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那么就好给观音娘娘吃红蛋了……啊,勿对,我说错了,观音娘娘勿吃荤的,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你这个小姑娘简直是发疯了,竟和观音大士都开起玩笑了,那还了得?”
慧英虽然是薄怒娇嗔地向她责骂,但是小梅说得实在太令人感到欢喜和吉利,所以她的粉脸上终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她们主婢二人在闺房里闹着取笑,不过在慧英的芳心中怎么能够想得到,她夫婿此刻正在预备抛弃家庭和别的女人逃奔他乡去呢?
原来司徒明到了学校里,先急急地找到了沈志强。志强见他脸色慌张,愁云重重,显然是无限忧闷的样子,于是忙问他家里可曾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故。司徒明把他拉到冷僻之处,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这事情说起来透着有些奇怪。昨天晚上,我和你分手回家,万不料爸爸会对我教训了一顿,好像已经知道我在外面已有了爱人模样,而且他要强迫我三天之内就马上结婚。我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延迟的地步了,所以我已决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和兰芬逃奔到上海去了。”
“想不到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速,那么你有否向张小姐征求过意见呢?”
沈志强听他这样告诉,一颗心也开始跳跃起来。因为这不是一件儿戏的事,所以不免皱了眉毛,代他有些忧愁。司徒明点点头,悄悄地又说道:
“我和兰芬已经商量过了,她答应跟我一同出走的。”
“那么她不是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吗?这两个人的生活将怎么样地解决呢?”
“当然,在事先我也给她们有个考虑,绝不能爱了人家的女儿,就冻饿了人家的老母和弱妹。所以我最少给她们安顿了半年的生活费,在半年之后,我们在外面能够有一点立足之地,那么一切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你明天准定走的了?”
沈志强点了点头,又向他低低地追问了一句。在他的脸部表情上看起来,就可以知道不免带了一点依依惜别之意。司徒明紧紧地握了他一阵手,心头也有点悲哀的滋味,说道:
“志强,我们这次的出走,原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唉,我们今日一别,也不知道将来是否再有相逢的日子。最后,我要向你拜托的,看在我们平日同学的情面上,你给我多多照顾着兰芬的娘,那我就是死了也很感激你的了。”
“阿明,你何必要说这些令人感到酸鼻的话?我相信你们脱离这个黑暗的环境,将来一定会找到幸福的乐园。至于叫我张小姐母亲的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是我的责任,绝不会有负所望。”
司徒明感动得很,他默默地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眼皮有些红润,显然他的内心是充满了甜酸苦辣各种不同滋味的成分。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志强又问车票可曾购好,司徒明说道:
“还没有买好,我想明天一早到车站去买也来得及。好在我并没有对爸爸显露过强硬的态度,大概他们也料不到我有这么快速的准备吧?”
“那么你今天放晚学还是照常回家去,态度第一要镇静,切不可显露一点痕迹出来,让人家见了心中起疑。”
沈志强又向他关心地叮嘱,司徒明点头答应。两人商量已毕,遂回到教室里去了。其实这一天的光阴,在司徒明心里的感觉上好像比坐监狱还要难受,教授说的话根本听而不闻,走在路上,就是有人招呼他,他也是视而不见。当然,一个人有了心事之后,他怎么还能够坐立安定呢?所以从早晨八点钟到下午四点钟,这八个小时里完全在想怎么样取一票金钱去安顿兰芬母亲,怎么样逃到上海,又怎么样计划着将来的努力事业。可想的事情太多了,几乎使他头脑有些昏沉。好容易挨到了放学的时间,司徒明夹了书本,正欲匆匆向教室外走,忽见王曼丽笑盈盈地走过来,把他拉住了,说道:
“阿明,我们跳舞去玩玩好吗?”
“对不起,我心中有些不舒服,不能奉陪你了。”
“喔哟,算你是个有了未婚妻的人了,何必这样受拘束呢?我们婚姻问题虽不谈,不过同学的友谊总应该保持的。难道我们连一同去跳舞的交情都完了吗?不,你不去,我今天也得叫你一同去不可。”
曼丽把他拉住了不肯放,还是撒痴撒娇地向他纠缠着。这一来,真把司徒明弄得有些啼笑皆非了,遂皱眉急道:
“曼丽小姐,你帮帮我的忙好不好?人家肚子痛得厉害,回家去休息还来不及,哪里有兴趣去跳舞呢?等我肚子痛好了,一定请你的客,不要说跳舞,还要吃大餐。你看怎么样?”
“我不相信,你既然肚子痛,为什么还到学校里来读书呢?”
“再过几天快大考了,我怕毕业毕不出,所以不敢偷懒呀。”
“像你这样好学不倦的青年真是难得,唉,恨我福薄,所以不能和你结成一对。”
司徒明听她说到后面,忽然叹了一口气,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虽然她说者无意,但自己听了不免有心,这一句“好学不倦”四个字,那就未免叫自己羞愧无地。所以也不回答什么,回身匆匆欲走,不料却被曼丽又拉住了,急急地说道:
“阿明,你别忙,我还要问你一句话,请你给我做个主意。”
“做什么主意呀?”
曼丽这一句话听到司徒明的耳里,不免稀奇起来,遂回过身子来不明白地问。曼丽微红了两颊,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道:
“你看路季祥这个人生得怎么样?因为他追求我很热烈,我假使嫁给他,这个人是否靠得住?你的眼光很准确,你给我做个主意好不好?”
“路季祥这人很好,你跟他结成夫妻,真可说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再好也没有了,何必还来问我?”
司徒明听了,倒忍不住哑声失笑起来。曼丽认为他这两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吃豆腐性质的,就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就在这时,季祥在那边发觉了曼丽,遂老远地叫了一声。曼丽恐怕季祥起疑吃醋,这才说声再会,便匆匆地奔到路季祥那边去了。
司徒才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曼丽对我说这两句话的用意,大概是告诉我她也照样有人爱上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欲走出校门的时候,忽听后面又有人叫他,司徒明回头去望,原来是志强和雅琴。他们已奔到自己的面前,雅琴哀怨的目光向他脉脉地逗了一瞥,低声说道:
“志强告诉我,我心里很难过。阿明,你难道真的就这么走了?”
“是的,雅琴,我们为了找寻光明,找寻幸福,使我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好在我们年纪轻,只有没有什么变故的话,我相信将来还有见面的日子。人生本来就像天空的云一样,今天到东,明天到西,谁又能料得到呢?”
司徒明抬头看到天空中的浮云,他便这样地感叹着。志强呆了一会儿,他发现司徒明的颊上沾了晶莹的泪水,遂要给他饯行,说大家在外面吃饭。司徒明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心思,当下婉言谢绝。三人在路上默默地走了一程,方才各道珍重,洒泪而别。
司徒明回到家里,先到上房,见爸爸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打盹。司徒太太听了脚步声,便睁开眼来,因为司徒卫向自己关照过不许泄漏风声,所以问了一句“阿明回来了”,便不说什么。这时司徒明见了母亲,想到明天一早便要分离,母子天性,怎么能不起了惜别之情?所以坐到床过来,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司徒太太从床上靠起,望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他今天的神情有异,忍不住问道:
“阿明,你做什么?我瞧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的,妈,我确实有些心事。”
司徒明眸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为了要实现他的计划,他不能不含了沉痛的血泪,向慈爱的母亲说了一句谎。司徒太太皱了稀疏的眉毛,继续问道:
“奇怪,你衣食住行哪一项用得到担心?怎么说有心事呢?你倒说给我听听,到底是什么心事?”
“不过我在未告诉你之前,你应该要答应帮我的忙,而且还要给我保守秘密,不要让爸爸知道。”
“阿明,我是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儿子,只要你肯听从娘的话,我一切都可以依你。”
“妈,你真好。因为我在外面欠了债,人家追讨得很紧,假使再不归还的话,恐怕人家还要告我了。所以妈千万要给我想一个办法才好。”
司徒太太听他这么说,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想:他在外面荒唐,那是无可否认的了。这就又怨又恨地望着他脸,而且又疼爱的样子,说道:
“唉,你欠了人家多少数目的债呀?并不是我做娘的埋怨你,你爸爸在社会上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你在外面偏这么丢脸,被你爸爸知道了,也不知要光火到什么地步呢!就说平日给你的零用钱也不算少,难道你还不够花费吗?”
“妈,过去确实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重新做一个好人。”
“那么你告诉我呀,一共欠了人家多少数目?”
“一千元左右,妈假使肯帮助我一千五百元钱,那我就感恩不尽了。”
司徒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良心受到一种正义的谴责,所以感到极度的不安,眼泪贮满在他的眼眶里,几乎要滚落下来。司徒太太听了,急得脸有点红红的颜色,“呀”了一声说道:
“一千五百元?你真是太糊涂了。这一笔数目不是人家有好几间屋子可以买吗?你要知道,一个在求学时候的青年,岂能够这样挥金如土呢?”
司徒太太一面说,一面连连地叹气,表示很感到失望的样子。司徒明心中这个委屈,除了老天,是没有人会知道的。他见母亲似乎有肉痛的意思,一时也急了起来,遂低低地包含了央求的成分,说道:
“妈,你是一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你是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我知道即使是个不相识的人有了急难,你老人家也会怜悯地慷慨解囊,救济人类,更何况我是你唯一的爱儿呢?妈,孩儿这次拿你一千五百元钱,也可以说是最后的一次……最后的一次。因为以后我要做一个好人。”
司徒明说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又重复地念了一遍,但是他的心像刀割一般地疼痛。他忍不住扑簌簌地掉落眼泪来了。司徒太太被儿子一哭,因此也老泪纵横地咽不成声。但是自己还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这样伤心,一会儿,方收束眼泪,低声说道:
“孩子,你不要伤心,我一定设法拿给你。但是,你得给我忏悔,你要改过做人。”
“是的,我要改过做人……”
司徒明茫然地跟着,他心中不知是悲是痛,当司徒太太从银箱里取出钞票给他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在母亲面前跪了下来,呜咽地泣道:
“妈,你这样疼爱儿子,真叫儿子到死难忘大恩。不过做儿子的太不孝了,不能使父母感到快乐,我真是一个罪人。现在我只希望母亲老人家身体永远健康,孩儿倘然在世界上做一日人,总不会忘记母性的崇高和伟大。”
“孩子,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叫我听了不是更难过吗?只要你肯改过自新,我相信你还是一个有为的好青年。”
司徒太太不明白儿子说的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她一面扶起阿明,一面反而温和地安慰。司徒明说什么好呢?他含了创伤的心,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
这一晚,司徒明根本没有合眼,耳听着钟声由子夜一点到六点,眼望着窗外天空由漆黑而渐露微明,他悄悄地起身,在热水瓶里倒了水,洗了面,漱了口,别的一概不拿,身上只藏好了一千五百元钱,他便蹑着脚步溜出卧房来了。
这似乎是出乎司徒明意料之外的事情,在他刚一脚跨出房门的时候,忽然门口两旁站立了两个卫兵,向司徒明立正行礼。司徒明却不去理会,自管向前匆匆欲走,但这回那两个卫兵却老实不客气地把他拉住了,说道:
“少爷,对不起,老爷有命令,今天请少爷在家里休息。”
“放屁!这是谁说的?你们这两个大胆的东西敢叛变吗?”
司徒明一听那两个卫兵这样说,一时两颊变了颜色,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暗想:奇怪,难道我要出走的秘密又被爸爸猜到了吗?但表面上还竭力地镇静了态度,向他们大怒地吆喝着。两个卫兵听了,不免倒退了一步,低头说道:
“不敢,不敢,是老爷的命令。我们不敢违背,还请少爷原谅。”
“什么原谅不原谅?我要上学校里读书去,你们胆敢束缚我的自由吗?”
司徒明一面怒气冲冲地说着,一面向前又急急地走。但两个卫兵却拦阻了他,一定不肯放走他。司徒明觉得这是终身幸福最要紧的关头,于是他心中一急,也就顾不得许多,伸手在他们颊上就是一个巴掌。打是这么地打了,不过他却不敢高声大骂,因为他明白这有组织地监视我,当然是爸爸吩咐的命令,假使我大闹起来,声音听到父亲的耳朵里,恐怕我就更加不能脱身了。所以此刻司徒明的心中,是两个卫兵挨了打后便即退避,让自己可以逃出这个魔窟般的家庭。可是这两个卫兵似乎受到上峰命令,绝不能因此放松而失责任,所以任他敲打,却拉住了司徒明不肯放走。这样一闹,难免惊动了司徒卫,于是立刻披衣起床,脸也不洗地循声而来。当时见了他们缠作一堆的情形,便大喝了一声。这一声喝,两个卫兵便放了手,就是司徒明也怔怔地愕住了。司徒卫瞪着眼睛,把脚一顿,严肃地问道:
“阿明,这么大清早的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爸爸,我上学校里读书去呀,怎么啦?这两个奴才竟敢欺侮我,把我拦阻了不肯放走。真是岂有此理,该死之至!”
司徒明见爸爸并不责骂卫兵,反而向自己喝问,这就明白完全是爸爸吩咐的,竟然把我行动都监视起来,一时故作愤愤的样子,还怒气冲冲地告诉着,表示自己非常理直气壮。司徒卫却板住了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这是爸爸吩咐他们这样做的。”
“啊?爸爸,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缘故。是不是我做儿子的犯了什么罪恶,所以要把我拘留起来吗?况且这学期是我毕业的时候,你叫我不到学校里去,那你不是明明地误我儿子的前程吗?”
“放屁!放屁!你这小子,我养了你这么大,你敢冲撞我?”
司徒卫气得全身发抖,不禁咆哮如雷地跳了起来,他猛可赶上一步,伸手欲掌儿子面颊的神气。幸而旁边两个卫兵把司徒明拉开了,代为求饶道:
“请老爷息怒,念少爷年轻无知,就饶恕他这一次吧。”
“不许你们多管什么,给我滚开一旁!”
“是,是。”
司徒卫在这个时候,好像不能不摆出一点虎威来,遂向两个卫兵瞪了环眼佯怒地叱退,一面又向阿明一步一步地逼近过去,眼睛里已冒出了绿绿的像火焰那么的光芒来。但司徒明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倒也并不感觉什么害怕了,呆呆地站着,两眼望着爸爸那么一副可怕而狰狞的脸,很具正义感地反问道:
“爸爸,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把我怎么样?”
“我的意思,你从今天起,不许给我到外面去。”
“这是为什么?我太不明白了……”
司徒明那种强硬的态度到底坚持不下去,他说到末了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是包含了凄婉的成分。司徒卫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做的好事,你还敢来问我为什么吗?想你是个将门之子,而且又是个大学生,我问你,一个有了未婚妻的青年是否在外面可以去谈情说爱?况且,况且……你是个怎么样的身份?你去爱上了一个低贱的女子,你不是把我的脸皮全都丢完了吗?哼,我养了你这么大,你不给我争一口气,谁知还来捣老子的蛋!你这忤逆不孝的畜生,你简直是该死之至!”
“爸爸,一个青年固然不能爱两个女子,但是婚姻应该有自主之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目婚姻,在当事人年龄长大之后,可以不生效力。至于贫富阶级,在目今二十世纪的时代里早已被打倒了,谁应该有钱,谁不应该有钱,这无非是一种环境关系,与她本身就根本毫不相干。”
司徒明知道自己的秘密败露,但是他还有这一股子勇气,对他爸爸说出这一篇抗议的话。司徒卫似乎没有料到,他这回真的撩上手来,就在阿明颊上啪的一声,打了一个耳光,大声喝道:
“放屁!放屁!你这逆畜!我老实地告诉你,你爱上的那个姑娘,已被我派人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了!哼,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来人!”
“是!”
“这小子要如有什么逃走的举动,把他马上枪毙。”
司徒卫一面吩咐,一面又向卫兵连连地丢眼风,不过他表面上还竭力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预备走了的神气。司徒明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好像有一万枚钢针在刺一般地疼痛,他觉得悲愤极了。但是在这强权胜于公理的环境之下,他没有办法,他只好猛可地奔了过去,在父亲面前扑的一声跪了下来,哀哀地苦求道:
“爸爸,孩儿纵然不孝,要打要骂,甚至枪毙,请你只管随心处罚,但人姑娘所犯何罪?你要把她卖入窑子,伤害人家的终身,摧毁人家的青春,牺牲人家的清白,没落人家的一生?爸爸,你……这一种毒辣的手段,你于心何忍?你于心何忍?”
“什么?她没有罪恶?她勾引我的儿子,她拆散别人家的婚姻,她根本就是我家的害人精!我卖她到窑子里去,还是我抱好生之德。要不然,像这种淫贱的女子,就是把她枪毙,也算不得什么可惜。”
司徒卫并不承认自己毒辣,他滔滔地数派着兰芬的十大罪状,认为她的下场是她罪有应得。司徒明拦在父亲面前,他没有爬起来,几乎已痛苦得哭了,遂连忙又竭力地辩护着说道:
“不,爸爸,这不是她勾引我,原是我去勾引她的。她没有罪恶,罪恶都在我做儿子一个人身上。爸爸,你就积一点功德吧!你不能去毒害人家一个可怜的姑娘,我不能连累一个柔弱的姑娘而丧失了她终身的幸福。爸爸,你就饶了她吧!我一切都依从你了!”
司徒明这些话都是从无可奈何之中迸出来的,他本是一个刚强的青年,到此也不免涕泗横流起来了。司徒卫倒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忽然他计上心来,遂立刻又浮现了一丝微笑,把他扶起身子来,说道:
“你这孩子不要太傻了,我根本不知道你爱上的到底是哪一个姑娘,我哪里能把她卖入窑子里去呢?我无非是吓吓你的意思,你何必认真?阿明,你要想明白一点,曹将军不是好惹的。他要下一个命令,你就是逃到天边去,也可以把你抓回来的。我劝你安心在家里住上三天,明天就给你结婚了。等曹小姐娶了过来,我知道你心中一定会喜欢了。”
“爸爸,我老实跟你说,我真的爱上了一个姑娘。不过爸爸既然在三天之内要我结婚,我和那姑娘从此就分开了,不过我要求你,你今天给我去和她见这最后的一次面。”
司徒明听爸爸又这么说,一时心中倒不免又将信将疑起来,暗想:我和兰芬相爱,照理爸爸是不会知道的,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来报告他呀。不过爸爸知道我外面有了爱人,所以实行先落手为强,把我拘留在家,在三天之内要我结婚。这真是老天太捉弄人,为什么偏偏在我预备出走的一天早晨,父亲便实行监视我的行动呢?难道我和兰芬今生无缘分吗?不过兰芬今天是只知道我们双双可以逃奔他乡的,她一定会痴等在家里。那么我既已被监视了,我总得去向她告诉一声,也好叫她知道我的苦楚。否则,在她心中想起来,还以为我是个三心二意爱不专一的男子呢。司徒明在这么沉思之下,所以又向父亲低低地苦求。司徒卫暗想:这可糟了,他若去了,一定要拆穿事实,万一在外面发生变化,那岂不是麻烦?所以索性又老实地说道:
“孩子,你不用去了。我老实跟你说,这个姓张的姑娘在中午时候真的被我派人把她卖了。”
“啊!爸爸!你……你……真有这么残忍吗?谁告诉你这个姓张的姑娘是我的情人?告诉的人就是我的仇敌,我生不能啖他之肉,死亦当夺他之魄!”
司徒明听爸爸连姓氏都知道了,可见把兰芬卖了的话果系事实。他心中这一愤怒,便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但司徒卫却淡淡一笑,说道:
“是你自己在今天早晨告诉我们的,你何必恨到别人的身上?哼哼!你孙行者就算神勇广大,但也翻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之中。老实地说,你的行动我是早已派人在暗暗地注意了。”
“好,爸爸,你有胆量,你这行动分明在杀害你儿子的一条命。我为什么要害了人家的姑娘?我为什么要做个世界上最最无情的人?爸爸,我请求你,你还是把我干脆地枪毙吧,免得我心中多受一分一秒的痛苦。”
司徒明这才恍然了,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完全败露,想不到爸爸就有这一点子心思,来全副精神对付我。他自以为是胜利了,但我可以为情而牺牲我的生命,我要从消极中表现我坚毅伟大的精神,我绝不肯因此而屈服在他这阴谋诡计的恶势力下,让他得到如愿以偿。所以他含了满眶子的血泪,向父亲请求速死。司徒卫却哈哈地一阵大笑,因为他见司徒太太这时也匆匆地奔来了,所以故作凶恶的神气,喝道:
“好,我就成全你的志愿。来人!把他拉出去枪毙!”
“是!”
两个卫兵也许知道他的心理,遂也故意地做作着回答。果然司徒太太像疯狂了似的撞撞哭哭地奔过来,口里大声地嚷着道:
“谁要枪毙我的儿子?先来杀死了我!先来杀死了我!我养了八个孩子,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宝贝。阿明,你好歹也给娘争一口气,为什么要使你爸爸发这么大的脾气?你要有了什么不测,我娘儿俩一块儿死吧,一块儿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
“妈!”
司徒明在这个时候,感到母爱的伟大,他说不出什么话,只叫了一声妈,扑倒在母亲的怀抱,母子两人便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司徒太太收束了眼泪,向司徒卫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问道:
“你真的预备把我儿子枪毙吗?”
“不,是这畜生请求我这样做的。”
“阿明,你……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为了一个姑娘,连自己宝贵的生命都不要了吗?你要知道你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了。可怜就是把你养到还只有三岁吧,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你能忍心丢你娘去死,但我却不忍一个人在世界上独生。阿明,你要死,和娘我一同死吧!否则,你就该听从我的话。爸爸明天给你结婚,这无非也是一片好心意,可怜我活到半百的年纪,我也总该想抱一个孙子呀!阿明,你就不要倔强了吧。”
司徒太太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司徒明这时心坎里错综着母爱与情爱互相交战的为难,他觉得母亲是可怜的,他已被一种强烈的慈母的爱而软化了,于是他暂时地为母爱而牺牲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