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论约定说
卡纳普说,他所说底第一种语句,是科学中底语句。照我们于第一章中所说,这一种语句,是历史中底语句。科学并不讲这个玫瑰,它只讲玫瑰,它所讲底关于玫瑰底话,可以适用于任何一个玫瑰,但决不限于这个玫瑰。历史中底命题,都是与理无关底命题;科学中底命题,都是与理有关底命题。科学于研究某种事物的时候,它要说出甚么是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是某种事物之理。甚么是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是某种事物之理的内容。科学的目的,就是要发现并且说明这些内容,所以科学中底命题,也都是与理有关底。
但是科学中底命题,不能用逻辑分析法得到,这是科学与逻辑学算学不同之处,也是科学与形上学不同之处。由于人的知识的能力的限制,人欲知某种事物的理的内容,必需根据经验,以为推测。由此而得底命题,必需再由经验证实,然后才可能是真底。不过经验所能证实底,经验亦能推翻之。以往底经验都予以证实底命题,无人能保证,将来底经验亦必予以证实。所以科学中底命题,其是真是或然底。这就是说,截至现在止,它是真底。但它在明天是不是还是真底,没有人能予以保证。
不过这都是就实际底科学说,不是就我们于《新理学》中所谓本然命题说。就本然命题说,本然命题都是分析命题。一个普遍命题而是综合底,是由于人的知识的能力的限制。本然命题,本不是人所知底,所以它都是分析命题。历史中底命题,都是综合命题,但它也都不是普遍底。没有本然底历史,也没有本然底历史命题。
在人的知识的能力的限制的范围之内,只有普通所谓分析命题,是必然地真底。普通所谓分析命题,何以是必然地真底?对于这个问题,维也纳学派另有一种说法,就是所谓约定说。
照维也纳学派的此一种说法,分析命题是一种命题,其是真靠其中所包括底符号的定义;综合命题是一种命题,其是真须决定于经验中底事实。例如“有些马是白底”,这是个综合命题,其是真是假,我们必须从经验中决定。但如“或者有些马是白底,或者无马是白底”,“若非有些马是白底,则无马是白底”,这都是分析命题,其是真并不必从经验中决定。我们可以专从“或者”、“若”、“则”等几个符号的定义,不管实际上马的颜色如何,即可看出这些命题一定是真底,决不会是假底。
又例如:“如果凡人皆有死,如果孔子是人,孔子有死。”这是一个形式底推论。我们不必研究凡人是否果皆有死,孔子是否果是人,我们即可断定这个推论,一定是真底。因为我们已经约定“如果”、“凡”等符号是这种用法。照这种用法,作这个推论,所以不靠经验,即可断定这个推论一定是真底。
因此,分析命题也就是重复叙述命题,例如“白马是马”,“白马是白底”。我们不能否定一个重复叙述命题而不陷于矛盾。我们若否定“白马是马”,我们即须说:“白马不是马。”我们若否定“白马是白底”,我们即须说:“白马不是白底。”这都是矛盾。(公孙龙说:“白马非马。”其意义与此不同,所以并非矛盾。)我们若否定一个重复叙述命题,我们即陷于矛盾;我们若否定一综合命题,我们不过另得一综合命题。我们若否定“有些马是白底”,我们即得另一综合命题:“无马是白底。”从经验方面说,这个命题是假底。但我们说它,并不陷于矛盾。
分析命题的性质,既是重复叙述底,所以必然地是真底。此一种命题,不过表示人们自己的一种约定。逻辑算学的系统,都出于人的这一种约定。人约定予某符号以某定义。从这些定义中推演出整个逻辑算学的系统。所谓推演者,亦只是一些符号的变换。因其是如此,所以逻辑算学中底命题,不能予我们有关于事实底积极知识,其是真亦不待事实决定。
照维也纳学派的这一种约定说,算学逻辑比于科学,犹之小说比于历史。历史及小说中底命题,都是特殊命题。但历史中底命题,是可以客观底事实证实底。小说中底命题,则是人的主观底虚构。科学及算学逻辑中底命题,都是普遍命题。但科学中底命题,是可以客观底事实证底。算学逻辑中底命题,则是人的主观底虚构。
在上述维也纳学派的理论中,他们不说名而说符号。他们不说与名以定义,而说与符号以定义。他们如此说,因为符号更可以表示人定的意义。符号不过是一个符号,至于它是代表甚么底符号,完全是人约定底。我们于以下要讨论两个问题。第一,所谓“与符号以定义”,究竟是甚么意义?第二,如果分析命题的是真,只是靠其中底符号的定义,则说“分析命题是必然地真底”,究竟是甚么意义?这两个问题讨论完毕后,我们希望能指出维也纳学派的约定说的困难。
所谓“与符号以定义”究竟是什么意义?最简单底回答是:与符号以定义,就是规定其所代表者是甚么。不过这个回答,维也纳学派大概不愿用。他们的回答是:与符号以定义,就是规定符号的用法。维也纳学派喜欢用这种说法,因为说符号要代表什么可以引起麻烦。但是假使我们再追问这种说法的意义,我们还是归到前一种说法。假使我们说:一个人的符号的用法,与我们不同。我们的意思只能是说,他的这个符号所代表底与我们的这个符号所代表底不同。他用这个符号代表甲,我们用这个符号代表乙。符号是同一符号,但是其所代表底可以不同。这就是,一个符号的用法可以不同。
符号总有所代表。它是它所代表底的符号。不然,它就不成其为符号。它所代表底,就是它的定义所说底。它的定义,并不是那几个字,而是那几个字所说底。以什么为符号以代表那几个字所说底,这是人约定底。但是那个定义所说底,不是人约定底。例如命题间有涵蕴的关系。“如果凡人皆有死,如果孔子是人,则有死。”“如果……则”所表示底关系,就是涵蕴的关系。有涵蕴的关系,必有涵蕴之所以为涵蕴者,这就是涵蕴之理。人对于此理底知识,是涵蕴之概念。人可以一命题说出此概念的内容,也可以一符号代表此概念。若果如此作,则此命题即成为此符号的定义。以甚么为符号,这是人约定底。我们可以说,“如果……则”是代表涵蕴的符号,是代表涵蕴的符号。这都是人约定底。在未约定之前,人可以约定以别底甚么为符号以代表命题间底这种关系。但命题间有这种关系,则不是人约定底,亦不是逻辑学所创造底。它是本来就有底。
在成为符号以前,它本是没有意义底。在日常言语中,有些字的意义亦是不确定底。人以“如果……则”或代表命题间底涵蕴的关系,又以一命题说出这种关系的内容,作为这些符号的定义。于是在表面上看,似乎是,符号所代表底概念是人约定底。
维也纳学派常说,他们所注意底只是符号,并不是符号所代表底。但他们又说分析。我们可以问:他们所分析底,究竟是什么?他们所分析底,决不能是写在纸上底符号或文字。如果是符号或文字,则分析所得,不过是几个笔画或几个字母。他们的分析的工作,如果不是析理,至少也是辨名。例如在中文里,一个从糸从工底字(红)是一个文字或符号,代表红之名。我们说:“红涵蕴颜色。”这是析理。维也纳学派说:“红之名是一颜色之名。”这是辨名。至于说“红字从糸从工”,这是分析文字或符号,这是一文字学中底命题,与我们的及维也纳学派的讨论,俱是无干底。
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人可改变一符号的定义。一符号的定义如有改变,则包括此符号的命题,如其原来是分析底,即可以变为综合底。例如我们说:“或者有些马是白底,或者无马是白底。”这是一个分析命题。假使我们所与“或者”的定义,不是如此,则此命题,即可变为一综合命题。照我们的说法,此命题是一分析命题,因“有些马是白底”及“无马是白底”二命题间底关系,是如“或者”所表示者。如我们予“或者”另一定义,则“或者”即不表示此种关系。如我们予“或者”另一定义,我们不过是不以“或者”表示此种关系,并不是此种关系有改变。我们若不以“或者”表示此种关系,则包括“或者”底命题,可以不是分析命题,而是综合命题,但此综合命题并不是原来底分析命题变成底,而完全是另一命题。原来底分析命题,仍是分析命题,不过其中所包括底符号要有改变而已。
从另一方面说,维也纳学派的约定说,其中有一部分底意思也是我们所赞成底。我们有时候,不但要知某概念的内容,并且要确知我们知某概念的内容。只有在一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确知我们知某概念的内容。这就是,在从某概念作任何推论之先,预先对于某概念的内容,加以规定。这在表面上看,是规定了代表某概念底符号的意义,但是也规定了某概念的内容。例如我们规定了甲是乙丙,这是规定了甲这个符号的意义,同时也规定了这个符号所代表底这个概念的内容。
规定用什么为符号以代表一个概念,这是可以随便底。规定一个概念的内容,则不是可以随便底。规定概念的内容,一方面就是析理,一方面是对于我们对于理底知识,作一清算。概念的内容,显示理的内容。将一个概念的内容弄清楚,就是将它所显示底理的内容弄清楚。不过我们只能说,一个概念的内容,显示它所显示底理的内容,我们不能说,一理的内容,必尽为显示它底概念所显示。因为一理的内容可能为我们所不知,或不尽知。这就是说,我们对于理底知识,是有限度底。我们对于概念的内容作规定,也就是表明这种限度。我们对于一概念的内容作规定,也就是表明我们对于这一概念所显示底理底知识的限度。我们从一概念的已规定底内容作推论,表明我们绝不越过我们的知识的限度。所以这种推论,是分析底,也是必然地真底。算学逻辑的系统就是如此地建立起来底。
斯宾诺莎用几何学的方法,建立他的系统。他的系统也是如此地建立起来底。我们确知我们确知底概念,就是斯宾诺莎所谓圆满底观念。从分析圆满底观念而得底观念,就是斯宾诺莎所谓永恒底真理。不过斯宾诺莎所讲底是形上学。形上学不是用讲算学逻辑底方法可以讲底。所以他的系统虽如此地建立起来,而就方法上说,不是没有可以批评底。
或可以说,概念的内容,为甚么不可以随便规定?例如罗素及希柏特对于数的概念的内容,有不同底规定,而均可以推演出一个系统。这岂不证明一个概念的内容,可以随便规定?
于此我们说:我们规定了一个概念的内容,而又可以从之推演出一个系统,这就表明这个概念的内容,可以如此规定,这就是说,为这个概念的对象底理的内容,有与如此规定相当者。罗素规定数是类之类而可以从这个规定推演出一个系统,希柏特规定数是原始底东西,而亦可以从这个规定推演出一个系统,这就表明数在某方面本来可视为类之类,在某方面本来可视为原始底东西。假使我们说数是刀,这就是一句胡扯底话。假使我们一定如此规定,我们一定不能从这个规定推演出一个算学系统。于此可见,概念的内容,并不是可以真正地随便规定底。怎样规定是有限制底。这个限制,就是理所加底限制。
于下文我们再问: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如果分析命题的是真,只是靠其中所包括底符号的定义,则所谓是真,是什么意义?照我们的说法,分析命题是对于理有所表示,综合命题是对于事实有所肯定。一个分析命题的是真,与一个综合命题的是真,都在与其所表示或所肯定底相应,说一个分析命题是真底,与说一个综合命题是真底,其意义是相同底。如照维也纳学派对于分析命题的说法,则说一个分析命题是真底,与说一个综合命题是真底,其意义是不相同底。例如我们说:“或者有些马是白底,或者无马是白底。”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因为我们约定了“或者”的用法是如此,所以这个命题是必然地真底,但如果这个命题的是真,不过是因为我们约定了“或者”的用法,则此所谓是真,即另有一种意义,这种意义是什么意义?
维也纳学派可以说他们说,分析命题是真底,他们的意思是说,它是妥当底。一个综合命题的是真,是其与事实相合。一个分析命题的是真,是其妥当。
但是所谓妥当,又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问题,可有两个回答。一个回答是:所谓妥当,是合乎言语的用法。“红是颜色”是一个妥当底命题,因为照言语的用法,红之名是一颜色名。“或者有些马是白底,或者无马是白底”也是一个妥当底命题,因为照约定,“或者”的用法是这样底。不过这种说法,只是避免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在上章及本章,我们对于这种说法,已有详细底讨论。
第二个回答是:所谓妥当,是合乎逻辑底规律。“红是颜色”是一个妥当底命题,是不可否认底。你若否认这个命题,你就是说:红颜色不是颜色。也就是说:颜色不是颜色。这是违反逻辑中底同一律底。“或者有些马是白底,或者无马是白底。”这是一个妥当底命题,是不可否认底。因为照逻辑底规律,相矛盾底命题不能同是真底。“如果凡人皆有死,如果孔子是人,孔子有死。”这是一个妥当底推论,是不可否认底。因为照逻辑底规律,你若承认了前提,你就不能否认从之推出底断案。这种说法,是我们所赞同底。维也纳学派有时也不自觉地持这种说法,不过这种说法,是与他们的对于算学逻辑学底说法相冲突底。
于上文我们说: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算学逻辑学比于科学,犹之小说比于历史。但我们不说小说中底命题是真底,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麻烦。至于算学逻辑学,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虽也是虚构底,但也须说是真底或妥当底,这就有了麻烦。若所谓妥当的意义,是合乎逻辑底规律,我们可以问:逻辑的规律,是不是人约定底?你可以说:于构造算学系统的时候,你先已约定了些逻辑底规律;但你不能说,于构造逻辑系统的时候,你先已约定了些逻辑底规律,因为那就等于说,在你构造逻辑系统的时候,已经有了逻辑。况且,逻辑底规律,若也是人约定底,那它也只是妥当底,它的妥当性又是从甚么来底?
事实上每一个逻辑算学系统,都是根据于一些自明底理。维也纳学派的辩论,也是如此。不过他们未注意或不愿承认而已。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算学逻辑学中底命题,都是“如果……则”的一类的命题。每一个算学或逻辑学系统,都是为其基本符号的定义所涵蕴,你若承认了其基本符号的定义,你就不能不承认其所涵蕴的系统。你若有所承认,你就必须承认你承认的后果,这是维也纳学派所未说明,而暗中承认底一个自明底理。于讲算学的时候,维也纳学派可以说,你不如此,你是不逻辑底。但讲逻辑学的时候,他们不能如此说;因为照他们的说法,在讲逻辑学的时候,应是还没有逻辑。
有人可以说,维也纳学派也许可以说,他们可以承认在有逻辑学之先,已先有逻辑底规律,不过这种规律是人约定底,逻辑学就是研究这些规律。犹之乎在有社会学之先,已先有社会,不过社会是人组织底,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些社会。不过如果如此,逻辑学就成了一种与事实有关底科学。它要研究人所已约定底逻辑规律有多少规律,甚么是这些规律,这样底逻辑学不是我们所谓逻辑学,也不是维也纳学派所谓逻辑学。
维也纳学派以为实在论者,对于言语文字有一种原始人的迷信。这种迷信,以为每一个词都必有与之相当底“有”。例如“现在底法兰西国王”、“方底圆”、“使圆为方底人”、“孙悟空”等,既然都是一词,实在论者亦必以为有与之相当底“有”,不过说其不是存在底有而已。这都是对于言语文字的迷信。
新理学并没有此种迷信,新理学并不以为凡文字言语中所可说者,都必有与之相当底“有”。但照维也纳学派的约定说,他们倒可以说是,对于言语文字,有原始人的迷信。原始人以为言语文字有一种魔力,画符念咒,可以“驱策鬼神,役使万物”。符亦是一种符号,咒亦是一种言语,这种符号言语,并不代表任何本然底规律,但自然中底事物,都必须遵循它们的命令。这是原始人对于言语文字的迷信。若照维也纳学派的约定说,其所谓符号及定义,正有与符咒相似底魔力。他们必不承认他们有这种迷信。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说底,这就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分析命题底说法,本来是要想取消有些形上学底问题。但结果只是避免了那些问题,而且又引起了许多新问题,这些新问题,还是形上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