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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看法

在现代哲学中,持经验主义以批评形上学底哲学家,有维也纳学派。照他们所作底正式宣言,维也纳学派的主要工作,是:(一)为科学取得稳固底基础;(二)证明形上学中底命题是无意义底,以取消形上学。他们所用底方法,是对于概念及命题,作逻辑底分析。此等分析,可以使科学中底概念清楚,可以使科学中底命题确定。因此可以使科学得到稳固底基础。他们以为科学中底概念及命题,是经得起分析底。经过分析以后,科学中底概念即更清楚,科学中底命题即更确定。形上学中底概念及命题,则是经不起分析底。形上学中底概念及命题,一经分析,即见其是似是而非底概念,无意义底命题。严格地说,似是而非底概念,不是概念;无意义底命题,不是命题。所以所谓形上学者,不过是一堆字堆在一起,其没有意义正如我们说“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形上学要不得,正如这一类底话说不得。说这一类底话底人,不是低能,便是疯癫。讲形上学底人,亦不是低能,便是疯癫。

照传统底说法,形上学是哲学中最重要底一部分。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形上学既被取消,则所谓哲学者,即不是一种知识的系统,而是一种思想的活动,一种替科学作廓清运动的活动。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也就是休谟的说法,学问不外两种,一种是关于概念底或言语底,这就是逻辑算学,一种是关于事实底,这就是科学。于概念及事实之外,没有甚么,可以作为哲学的对象。幸而在事实中,有一种事物,不能为科学的对象,那就是科学。科学不能研究它自己。所以科学就成为哲学的对象。分析科学中底概念及命题,使之清楚确定,就成为哲学的主要任务。

维也纳学派分命题为二种,一种是分析命题,一种是综合命题。命题有此二种,亦只有此二种。一命题不属于此种,必属于彼种。分析命题是无关于事实底,我们只从形式上即可以断定其是真底。例如“白马是白底”,“一马必是白底或非白底”。这一类底命题,我们不必待事实的证实,即可断定其是真底。综合命题是有关于事实底,例如“太阳每天出来”,这一类命题必待事实的证明,我们才可以认它是真底。

我们说“以为”它是真底,因为事实只能证实一个命题或是真底,不能证明其必是真底。事实证实在过去“太阳每天出来”。但在将来太阳每天是否出来,过去底事实,不能保证。所以综合命题即有事实的证实,其是真仍是或然底。所以这种命题,亦称为或然命题,科学中底命题,都是这一种命题。

至于分析命题,我们只在形式上即可断定其是真底。这种命题,不能与我们积极底知识。“白马是白底”,从实用的观点看,这个命题可以说是废话。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是真底,而且是必然地真底。我们可以设想太阳不是每天出来,但我们不能设想,白马不是白底。说太阳不是每天出来,虽未必合乎事实,但在逻辑上并没有甚么矛盾。太阳每天出来,并不是由于逻辑底必然。但说白马不是白底,则在逻辑上是一个矛盾。无论事实上有没有白马,白马必然地是白底。如其不是白底,它必然地不是白马。这是我们不待事实的证实,而即可以断定底。这种命题,必然地是真底,所以这种命题,亦称为必然命题,逻辑算学中底命题,都是这一种命题。

康德以为尚有第三种命题。他以为算学及纯粹科学中底命题,是综合底,但又是必然底。这种命题,他称为先验综合命题。他先以为有这种命题,然后问:这种命题,如何可能?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即从此问出发。但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命题只有上述二种。算学中底命题,是必然底,但不是综合底;科学中底命题,是综合底,但不是必然底。

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一个综合命题的意义,在于它的证实的方法。这就是说,一个综合命题,必有可证实性,然后才有意义;一个无可证实性底综合命题,只是一个似是而非底命题,严格地说,不是命题。此所谓可证实性,是说一个命题可以事实证实其是真或是假。一个命题有可证实性,并不必现在即可以事实证实,只需要在原则上有此种可能。例如我们说:“火星上有人。”此命题可以是假底,但是一个有意义的命题。因为假使我们能飞到火星上,我们即可以事实证实这个命题是真底或是假底。我们现在不能飞到火星上,也许将来永远不能飞到火星上,因此这个命题是真底或是假底,永远不能证实。但这是事实问题,我们不能说,这个命题在原则上没有可证实性。它有可证实性,它即是一个有意义底命题。但如我们说:“一个针尖上可站三个天使。”这是在原则上不能以事实证实底。这个命题没有可证实性,因此是无意义底,是个似是而非底命题,严格地说,不是命题。

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又都无可证实性,所以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无意义底。从知识的观点看,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如“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之类,只是一堆好看好听底名词而已。其中底命题既是如此,所以形上学可以取消。这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最有力底批评,也是他们主张取消形上学的主要理由。

于上两章中,我们说:在近代西洋哲学史中,形上学所讨论底主要问题,是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对于这三个问题,无论作肯定底命题或否定底命题,其命题都是没有意义底。我们说:上帝是存在底,灵魂是不灭底,意志是自由底。这固然无可证实性。我们说:上帝是不存在底,灵魂不是不灭底,意志不是自由底。这也同样地无可证实性。这正如,在某一论域,我们说: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固是无意义底;但在同一论域,我们说:砚台不是道德,桌子不是爱情,也同样底是无意义底。关于这三大问题底讨论,既都是无意义底,所以都是可以取消底。

传统底形上学中,还有些别底永不能解决底争论,也可以用维也纳学派的方法,将其取消。例如在中国近来特别流行底所谓心物之争,照维也纳学派的标准,也都是没有意义底。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都是综合命题,但无可证实性。普通所谓唯心论的主要命题是:一切事物,都从心生;或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普通所谓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是:一切事物,都由物生;或: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这些命题,都是在原则上不能以事实证实底。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凡有意义底命题,其是真或假,必使事实有点不同。例如说:疟疾是人被疟蚊咬而得底。如果此命题是真底,如人不被疟蚊咬,即必不得疟疾。如果此命题是假底,则人即不被疟蚊咬,亦可得疟疾。但是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无论其中哪一个是真或是假,都不能使事实有甚么不同。无论哪一个命题是真或是假,我们都须承认“桌子”及“我想桌子”中间,有根本底不同。由此方面说,我们也可以说,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都是没有意义底,严格地说,都不是命题。

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是无意义底,又可从另一方面说。说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或说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此所谓心或物,如是普通所谓心或物,则说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即等于说,一切事物,都是有感觉,有情意底。说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即等于说,一切事物,都是在空间底,有硬度底。这都是与经验冲突底。如此所谓心或物,不是普通所谓心或物,则此所谓心或物,究竟是什么意义,亦是很难说底。一名词的外延愈大,则其内涵愈少。一名词的外延,如广至无所不包,则其内涵必少至不能有任何意义。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所谓心或物的外延,如广至无所不包,则其内涵必少至不足以分别普通所谓心及物的分别。

如上所举底诸命题,维也纳学派说它们是无意义底,是有理由底。西洋传统底形上学中底命题,大部分都是这一类底命题,所以维也纳学派说形上学是应该取消底,亦是有理由底。但真正底形上学并没有这一类的命题。这一类的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对于实际有积极底肯定,但是其肯定是无可证实性底。照我们于第一章所说,真正底形上学中底命题,虽亦是综合命题,但对于实际极少肯定。其所肯定底那一点,不但是有可证实性,而且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事实证实底。所以真正形上学中底命题,不在维也纳学派的批评的范围之内;而真正底形上学,也不是维也纳学派的批评所可以取消底。这还是就用正底方法底形上学说。至于用负底方法底形上学,更不在维也纳学派的批评的范围之内,而且照我们的看法,维也纳学派中底有些人,实在是以负底方法讲形上学。此点于下文第九章可见。

又有批评形上学者,以为形上学常拟自概念推出存在或事实。例如以本体论底证明证明上帝的存在者,以为我们只须分析上帝一概念,我们即可见上帝是存在底。又有批评形上学者,以为形上学常拟自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例如斯宾诺莎拟自本体一概念,推出心、物等概念。本体一概念是内容少底概念,心、物等概念是内容多底概念。就逻辑说,我们只能从分析内容多底概念,推出内容少底概念;不能从分析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我们分析人的概念,可以推出动物的概念。但我们分析动物的概念,不能推出人的概念。形上学拟自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这是逻辑所不许底。

哲学史中底形上学,有些是应该受此等批评底。但此等批评亦与真正底形上学无干。真正底形上学并不拟从概念推出存在或事实。有存在底事物,这是事实。形上学并不拟从甚么推出事实,或创造事实。形上学只拟义释事实。自义释事实出发;这是形上学与科学之所同。但一种科学只拟义释一种事实,其释义是积极底。形上学则拟义释一切事实,其释义又是形式底。这是形上学与科学之所异。

就知识方面说,自内容少底概念,不能推出内容多底概念。就逻辑方面说,内容少的概念,先于内容多底概念。就知识方面说,知有动物,不能使我们知有人、狗等。但就逻辑方面说,有动物先于有人、狗等。因为有人、狗等涵蕴有动物,但有动物不能涵蕴有人、狗等。形上学常先讲内容少底概念,因为在逻辑上它先于内容多底概念。形上学所讲内容少底概念,亦是从分析内容多底概念而得者,形上学先讲内容少底概念,乃所以义释内容多底概念,并不是从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至少就真正底形上学说是如此。

维也纳学派所批评底形上学,严格地说,实在是坏的科学。照我们所谓科学的意义,坏底科学是应该取消底。取消坏底科学,这是维也纳学派的贡献:不知道他们所取消底只是坏底科学,这是维也纳学派的错误。不过这也不专是维也纳学派的错误。因为向来大部分哲学家所讲底形上学,确是坏底科学。对于形上学之所以为形上学,向来哲学家也不是人人都有清楚底认识。所以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不过是坏底科学,原也是不足为异底。

我们是讲形上学底。但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的批评的大部分,我们却是赞同底。他们的取消形上学的运动,在某一意义下,我们也是欢迎底。因为他们的批评确能取消坏底形上学。坏底形上学既被取消,真正底形上学的本质即更显露。所以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批评,不但与真正底形上学无干,而且对于真正底形上学,有“显正摧邪”的功用。由此方面说,维也纳学派虽批评形上学,而实在是形上学的功臣。

维也纳学派所用底方法,是逻辑分析法,是分析法的很高底发展。不过他们没有应用这个方法到形上学,而只应用这个方法,到历史中底形上学。这就是说,他们没有应用这个方法以研究形上学,而只应用这个方法以批评已有底哲学家的形上学。他们以逻辑分析法,批评已有底哲学家的形上学及科学。他们所讲底,是比形上学及科学高一层次底。他们所讨论底,大半是属于知识论及逻辑中间底问题。自一种意义说,知识论,也是比其余学问高一层次底。因为其余底学问都是知识,知识论是讨论知识底。

对于知识的来源,维也纳学派的见解是经验主义底。关于取得知识的方法,维也纳学派所提倡底方法是经验法。就此方面说,维也纳学派是休谟的继续。休谟的经验主义及怀疑主义使康德自“武断的迷睡中惊醒”。维也纳学派的经验主义及怀疑主义也应该使现代哲学家自“武断的迷睡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