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
  2. 新知言
  3. 绪 论

绪 论

假使我们要只用一句话,说出哲学是甚么,我们就可以说:哲学是对于人生底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每一个人,只要他没有死,他都在人生中,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于人生有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这种思想,所以谓之反思,理由有二点。就第一点说,反思底思想,是以人生为对象底。以人生为对象底思想,仍是在人生中。在人生中思想人生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就第二点说,思想亦是人生中底一种主要底活动。以人生为对象而思之,不免也要以思想为对象而思之。这就是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思想是人生中底光。反思底思想是人生中底光的回光返照(此所谓回光返照,是取其字面底意义。在禅宗中,这四个字,有这种用法)。

以人生为对象而思之,就是对于人生有觉解。于《新原人》中,我们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主要底一点,是人对于他的生活有觉解。如果禽兽亦对于它们的生活有觉解,我们可以说:人对于他的生活,有较高底觉解。此所谓觉是自觉,此所谓解是了解。人做某事,了解某事是怎样一回事,他于做某事时,并自觉他是在做某事,这就是他对于做某事有觉解。这也就是他对于他的生活的片断有觉解。不过一般人虽对于他的生活的片断有觉解,但未必对于他的生活的整个有觉解。一般人虽都有觉解,但未必了解觉解是怎样一回事;于有觉解时,亦未必自觉他是有觉解。这就是说,他未必觉解其觉解。人的生活的整个,就是人生,对于人生底觉解,就是对于人生底反思底思想。对于觉解底觉解,就是对于思想底思想。这种思想,如成为系统,即是哲学。

这可以说是人的心的向内底发展。说到向内底发展,颇可引起误会。因为有些人说到心的向内底发展,有轻视或敌视中国哲学史中所谓外物的意思。他们作中国哲学史中所谓内外之分,有中国哲学史中所谓“是内而非外”的倾向。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所谓心的向内底发展,不过是说,人注意到他自己的全部生活,他的全部生活,包括了中国哲学史中所谓内外。

在《新理学》中我们说:哲学乃自纯思之观点,对于经验,作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而又以名言说出之者。这是就哲学的方法及研究哲学底出发点,以说哲学。凡有关于实际底学问,都需以经验为其出发点。因为所谓实际,就是经验的对象,或可能底经验的对象。纯思是哲学的方法。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是思的方法。此所谓理智底,亦可以说是逻辑底。我们用理智对于经验作分析、总括,及解释,所得底是逻辑底分析、总括,及解释。说理智底,是就我们的官能说。说逻辑底,是就所得底结果说。

在《新理学》中,我们说到思与想的不同。在中国旧日言语中,本来有此分别。《世说新语》说:“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文学篇》)在这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中国旧日言语中,思与想的分别。我们说“纯思”,我们是要表明,在哲学中不可有想的成分。近来底中国言语,以“思想”二字合文,表示思。我们上文所谓思想,意思就是思。

我们对于经验,可以注意于其内容,亦可只注意于其程序。所谓经验的内容,就是经验者对于经验的对象所有底知识。对于经验底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又可分为对于经验的程序者,及对于经验的内容者。前者就是哲学中底知识论,后者就是哲学中底形上学。

形上学是哲学中底最重要底一部分。因为它代表人对于人生底最后底觉解。这种觉解,是人有最高底境界所必需底。我们对于经验的内容,作逻辑底分析、总括及解释,其结果可以得到几个超越底观念。所谓超越就是超越于经验。用中国哲学史中底话说,就是超乎形象底。我们的理智,自经验出发而得到超越于经验者。对于超越于经验者底观念,我们称之为超越底观念。这几个超越底观念,就是形上学底观念,也就是形上学中底主要观念。

形上学中底主要观念,既都是从纯思来底,所以形上学并不能增加人对于实际底积极底知识。在这一方面,它有似于逻辑算学。逻辑算学虽亦不能增加人对于实际底积极底知识,但其中亦有一套原则公式,为科学所依靠,以求积极底知识。由此方面说,我们可以说,逻辑算学可以间接地增加人的积极底知识。它们虽不依靠科学,科学却要依靠它们。形上学既不依靠科学,科学亦不依靠它,它是真不能增加人的积极底知识。它也有一套命题,但这一套命题,都近乎是自语重复底。从求积极底知识的观点看,这一套命题,没有甚么用处,可以说是“废话”。

不过形上学的功用,本不在于增加人的对于实际底积极底知识。形上学的功用,本只在于提高人的境界。它不能使人有更多底积极底知识。它只可以使人有最高底境界。这就是《新原人》中所谓天地境界。人学形上学,未必即有天地境界。但人不学形上学,必不能有天地境界。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与为道的工夫的分别,是否在于日益或日损,我们于此不必讨论。但为学与为道,是有分别底。用我们的话说,为学是求一种知识,为道是求一种境界。说求一种境界,所求一定是一种境界,高于普通人所有者。因为普通人所有底境界,是所谓自然的礼物,不是求而后得者。在《新原人》中,我们说: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境界,是天地境界。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就是中国所谓圣人。学为圣人的工夫,就是所谓圣功。学形上学可以说是圣功的一部分。王阳明说他早年信朱子之说,以为学为圣人,始于穷理。一日,他开始穷竹子之理。思之七日七夜,至于成疾,终不能得。他只得放弃这种工夫,以为圣人不是常人所可学底。他的这种办法,有两种错误。第一种错误是,以为学为圣人,必须知各种事物之理的内容。第二种错误是,以为纯靠思可以知事物之理的内容。纯靠思不能知事物之理的内容。学为圣人亦不需知各种事物之理的内容。不过人求天地境界,需要对于人生底高底觉解。形上学所能予人底,就是这种觉解。

本书所讲,不是哲学,而是哲学方法,更确切地说,是形上学的方法。于《新理学》中,我们说:有最哲学底哲学。于本书中,我们说:有最哲学底形上学。本书所讲形上学的方法,就是最哲学底形上学的方法,也就是新理学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