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
  2. 新知言
  3. 第四章 康德的批判法

第四章 康德的批判法

休谟的经验主义及怀疑论把康德从“武断的迷睡”中唤醒。但康德是拥护形上学底。他创立了一个形上学的新法,这就是他的批判法。

康德的名著《纯粹理性批判》的本来底目的,就在讨论形上学的方法,在其第二版序言中,他说:“这是一个讲方法底著作,不是那学问(形上学)的系统的本身。不过这个著作,也同时对于那学问的限制及其他内部组织,制定了一个全部计划。”他又写了一本书。题名为《任何将来底形上学的前论》(以下简称《前论》)。这部书实是《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缩本。它的题名意思是说,任何将来底形上学,都必须合乎他的这部书所提出底先决条件。

在《前论》中,康德先讨论形上学的性质,他说:一门学问的特点,在于其所研究底对象,与别底学问不同,或其知识的来源不同,或其知识的种类不同,或此三者均有不同。

就形上学底知识的来源说,康德说:形上`学一概念,即涵蕴其知识不能是经验底,其原理不能从经验得来。它们不能从外面底经验得来。若其如此,它们即是物理学。它们也不能从内部底经验得来。若其如此,它们即是心理学。它们必须是先验底知识。(《前论》Paul Carus英译本十三页)

就形上学底知识的种类说,康德说:形上学底判断,正常地说,必须是综合底。我们必须分别,有关于形上学底判断,及正当底形上学底判断。有关于形上学底判断之中,有许多是分析底,不过这些判断,只能作为形上学底判断的工具。形上学底判断,是形上学的目的之所在。这些判断,都是综合底。因为有些关于形上学底概念(例如本体),从简单地分析这些概念而来底判断,亦是有关于形上学底,例如本体是只存在为主体者,这是一个分析判断,我们用如此底分析判断,以求一个概念的定义。不过这一种分析,对于经验底概念,亦同样适用。所以这种分析,不是正当底形上学底,虽然所分析底概念,可以是形上学底。这种分析,是各种理性底学问所同有。形上学如为一门学问,必须有其不同之处。比如说,事物中底本体,是常有底。这是一个综合命题,是正当底形上学底命题(《前论》英译本二二至二三页)。

照着这两个标准,所谓正当地形上学底判断,必须是先验底而又是综合底。这种判断底可能,康德以为是不成问题底。因为照他的看法,纯粹算学及纯粹物理学底命题,都是先验综合命题。他的问题是:这种命题若何可能?

纯粹算学中底命题之所以可能,因为这些命题并不是对于概念作分析,而是对于时间空间作一种综合底构造。时间空间是一种知觉的形式。所以纯粹算学中底命题,都是先验底。所有底经验,都必须经过时间空间的形式,所以纯粹算学中底命题,都是客观地有效底。

一个判断,若是只对于作这个判断者有效,康德说是主观底有效。若是对于任何人都有效,康德说是客观地有效。说一个判断是客观地有效,就是说它是必然地普遍底。客观地有效,及必然地普遍,是相等底名辞(《前论》英译本五六页)。

所有底经验,皆必须在知解的范畴之下,始能成为经验。所以没有不在范畴之下底经验。范畴不是从经验来底,所以是先验底。纯粹自然科学中底判断,都是经验判断。这种判断中,有这种范畴,以为其成立的条件,所以这种判断,是先验综合底判断,它的有效,是客观底,必然底。康德的说法,正与休谟相反。照休谟的说法,科学中底概念规律是从经验得来底。照康德的说法,经验是从这些概念规律得来底(《前论》英译本七三页),知解并不从经验中得到规律,而是为经验制定规律(同上八二页)。

一切先验综合原理,都不过是可能底经验的原理。与物之自身无关。只与作为经验的对象底现象有关。纯粹算学与纯粹自然科学,都只与现象有关(《前论》英译本七三页)。纯粹算学的安全及确实,是在于它的自明。纯粹自然科学的安全及确实,虽然是从知解的纯粹来源生出,但也靠经验及在经验中底证实。形上学是与纯理性的观念打交涉底。纯理性的观念是不能在任何可能经验中得到底。因此它的客观底真实(就是它不仅是空想),及形上学的肯定的真假,是不能在经验中发现或证实底(《前论》英译本九一页)。

每一个经验,只是可能底经验的全体的一部分。但可能底经验的绝对全体,并不是经验。而这却是理性的问题。仅只提出这个问题,就需要与知解范畴不同底观念。因为这些范畴只能用于经验之内,只与经验有关。理性的观念的目的,在于完全,在于可能底经验的全体的统一,所以它就超越了任何经验(《前论》英译本九二页)。

知解中有范畴,理性中有观念。所谓观念,就是必然底概念,其对象不在经验中。知解的概念出现于经验中,其原理亦能为经验所证实,但理性的观念不在经验中,所以也就是经验所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底命题。所以这些观念最容易不自觉地走入错误底路。其错误在于以思想的主观条件,作为对象的客观条件;以满足我们的理性底假设,作为武断底真理(《前论》英译本一一七页)。以仅只是理性的观念,作为客观底对象(《前论》英译本九九页)。这就是所谓理性的辩证底使用,由此生出武断底形上学。

理性的第一个超越底观念,是心理底观念。理性要求完全,所以它为每一个客词,找一个主词(这就是说,为每一个性质找一个主体),它所找到底主词,仍可为客词。它就再为它所找到底主词找主词。如是依次找去,至于无穷。因此我们不能执定任何一事物,作为最后底主词。我们的知解,对于所谓本体,也不能有所思。因为知解用思,必依概念,依概念底思,所得只是客词。所以知解决不能思及绝对底主词(《前论》英译本九九页)。

有些人以为,在我们之内有所谓“我”或所谓灵魂,或所谓思想的主体。在我们之外,有所谓物体。“我”是内底直觉在时间中底对象。物体是外底直觉在空间中底对象。有些人以为这都是所谓本体。但是所谓“我”及所谓“物”既是在时空之内底,即是在经验中底。它们即只是现象,不能是绝对的主体,不能是本体,不能是物之自身(《前论》英译本一〇三页)。

所谓灵魂常存,是不能证明底。因为所谓常存,只是就可能底经验说。生命是可能底经验的主观条件。所以我们只能推论灵魂在我们有生命的时候常存。因为一个人的死,是他的可能底经验的终结,我们只能证明一个人的灵魂在他活着的时候常存,不能证明于他死后常存,但是后者正是一般人所希望底(《前论》英译本一〇一页)。

理性的第二个超越观念是宇宙论底观念。因为理性的观念是超越经验底。当成命题看,是不能以经验证实或否认底。所以在形上学中,有些矛盾底命题,虽相反而彼此皆不足以相胜,这就是康德所谓矛盾对立。照康德的说法,在形上学的宇宙论中,有四矛盾对立。其第三就是所谓自由与必然的矛盾对立。

照康德的说法,所谓自由必然,若都是就其现象说,或都是就物自身说,则第三矛盾对立中两方面的命题的矛盾,是不可避免底。但若自由是就物自身说,必然是就现象说,则这两个方面的命题的矛盾,是可以避免底(《前论》英译本一一一页)。

一个原因,发动一个结果,这个原因,又为其原因所发动,这就是所谓必然。但是一个没有原因底原因,虽然发动结果,而其本身却不为另一原因所发动。这就是所谓自由。被发动者总是在感觉世界中,但没有原因底原因,则可视为出于物之自身。我们假设,物之自身,可对于现象有所发动。其所发动者,是在自然的因果关系中,但发动者则是自由底。所以必然与自由,可以归于同一事物,而不相矛盾。因为这是就不同底关系说,一方面是把它当成现象,一方面是把它当成物自身(《前论》英译本一一二页)。

我们人有一种官能,能使我们的行为,为其所当为。这种行为就其亦是现象说,亦受自然的必然的支配。但就其只依理性而为其所当为说,这种行为是不受支配而是自由底。

理性的第三个超越观念,是神学底观念。理性要求完全,所以它要求有一最初底,完全底“有”,以为一切事物的可能及实在的根据。这最初底、完全底有,就是所谓上帝。关于上帝的存在,一般底形上学家及神学家有三种证明,也就只能有三种证明。这三种证明是:(一)物理神学底证明,(二)宇宙论底证明,(三)本体论底证明(《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〇页)。证明虽有三种,但究其来源,物理神学底证明,还是依靠宇宙论底证明。宇宙论底证明,还是依靠本体论底证明。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证明是可能底,本体论底证明是惟一底证明。(同上五二四页)

所谓本体底证明,是从上帝的观念,推论上帝的存在。这样推论,大致是说:上帝是绝对地完全,绝对地必要底。既是如此,所以它必定存在。康德说:我们可以对于一个概念,作一个文字底定义,说它是一个甚么,其不存在是不可能底,我们这样办,是没有甚么困难底。但是这种办法,并不能使我们知道,所以使一事物的不存在为不可想象的条件。这种条件,正是我们所要知道底。惟有知道这些条件,我们才可以决定,我们是用这个概念思想点什么。如其不然,用这个概念,我们实在是甚么都没有思想。(《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一页)

一个绝对地必要底“有”的概念,如果我们拒绝了它的存在,我们也拒绝了这个“有”及其所有底性质。这并没有甚么矛盾。“上帝是全能底”,这是一个必然底判断。如果我们已承认上帝存在,我们就不能不承认它是全能底。如果我们说没有上帝,那也就没有“全能”及任何别底客词。这些客词是与其主词同时被拒绝了(《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二页)。

“存在”并不是一个真的客词。这就是说,它并不是一个甚么东西的概念,可以加上于一个某东西的概念。它只是一个事物的建立。譬如我们说:“上帝存在”,我们并没有于上帝的概念上,加上甚么,只是建立这个主词及其所有的客词,只是为我们的概念,建立一个对象。概念与其对象的内容,必需是一致底。一百个真底钱并不比一百个可能底钱多一个。但是我如果有一百个真底钱,我的财政状况,必与我只有一百个钱的概念,大不相同。因为一个事物的存在并不分析地包括于我的概念之中,而是综合地加上于我的概念。但是概念中底一百个钱,并不因为有了存在而其数目有所增加(《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五页)。笛卡尔就是用本体论底证明,以证明上帝的存在。他的精力是枉费了底。我们不能仅靠观念以增加我们的智识。正如一个商人不能靠在他的账上加几个圈,以改善他的地位(同上五〇七页)。

武断底形上学武断地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笼统地肯定意志自由。这都是理性的错误。这些错误,起于理性底辩证底使用。康德说:我们对于理性底批判工作,就是要在原则上决定理性的使用的界限(《前论》英译本一二一页)。界限与限制不同。界限是一个积极底观念。它表示界限之外,还有些甚么,不过不在界限之内。限制是一个消极底观念,只是一种否定,只是表示不完全。我们的理性,在它的界限上,看见有物之自体的余地,不过关于物之自体,我们不能有观念。这就是说,我们被限制于现象(《前论》英译本一二二页)。

界限是属于界限之内底,也是属于界限之外底,这就是说,它是界限之内底甚么的界限,也是界限之外底甚么的界限。所以对于界限底知识,也是一种积极底知识。理性有了这种知识,它即不自限于这个界限以内,也不超过这个界限以外。但只要决定界限以外底与界限以内底,二者之间底关系。这是对于界限底知识,所最宜于作底。这是理性在经验中,完全底、最高底应用(《前论》英译本一三三至一三四页)。

理性带着它的先验原理,只能使我们知道可能底经验的对象。关于这些对象,我们只能知经验所能知者。不过这个限制,并不能阻止理性领导我们到经验的客观底界限。领导我们到有关于有些甚么,它不是经验的对象,但是所有底经验的根据。不过理性不能使我们知道那些甚么是甚么,但只表示它在经验中底、完全底、最高底应用而已(《前论》英译本一三四页)。

界限以外底虽不可知,但为使我们对之有某种观念起见,我们不妨对之有所假说。不过于说时,我们须知我们的假说,只是假说,只是一种象征底说法,只是与言语有关,并不是与对象本身有关(《前论》英译本一二九页)。这种假说的根据,是由于类推。例如我们说,世界是最高底理解,及意志的作品。我们若以此说为真底,则即是所谓拟人主义。但我们若以此说为假说,我们如此说,不过是说,一表、一船,或一军队,与表匠、造船者,及司令官之关系,有如感觉世界与“不可知”之关系。我们也并不是说,其关系真是如此,不过是说,对于我们感觉世界与“不可知”之间,关系是如此。如此说,则即是象征底拟人主义,不是拟人主义(《前论》英译本一二九页)。

又例如我们可以假说,世界的存在及其内部组织,是由一最高理性来底。如此假说,不过是说,这个最高底原因,对于世界底地位,有如人的理性,对于人的作品底地位。最高原因的性质,是不可知底。我们不过是将它的结果(世界之秩序)及其结果之合理性,与人的理性的结果,相比较。这两种结果,都是我们所知底,所以我们也称这个最高底原因为理性,这也不过是如此假说而已。并不是将人之所谓理性,或其他我们所知底甚么性质,作为最高原因的性质(《前论》英译本一三二页)。

康德说:休谟说“不要将理性的使用,武断地带到一切可能底经验以外”。此原理外,另有一原理,休谟未及注意。这就是:“不要以为,在理性的眼中,经验的地域,是一个自限底范围。”把这两个原理联合起来,《纯粹理性批判》,在武断主义与怀疑主义中间,得了一个真正底中道。武断主义是休谟所反对底。怀疑主义是他所要以替代武断主义底。这个中道,并不是如别底中道,只于两极端各机械地取一部分。这个中道,是照原理确切地决定底。

纯理批判是形上学的方法。康德说:批判,也只有批判,包含有,整个底,已证明已试过底计划,及一切方法,为完成一个科学底形上学所必需者。用别底方法,走别底路,是不可能底(《前论》英译本一四〇页)。

纯理批判,也是批评形上学的标准。康德说:要人放弃形上学的研究,正如要人,为避免吸入不净底空气,而停止呼吸。将来总是要有形上学底。不过形上学没有大家公认底标准。所以每一个能反思底人,都有他自己的形上学。以前所称为形上学者,皆不能满足批评底心。但完全不要形上学,亦是不可能底。所以《纯粹理性批判》,要试建一个批评形上学的标准(《前论》英译本一四二页)。

其实《纯粹理性批判》,实在已建立一新形上学。这就是武断主义与怀疑主义中间底一个形上学。康德说:批判对于各派底形上学底关系,正如化学与点金术底关系,正如天文学与星相家的天象学底关系(《前论》英译本一四〇页)。

康德并不是反对形上学,也不是要取消形上学。他是从休谟的经验主义中,救出了形上学。在西洋哲学史中,他为形上学立了一个新方法,这就是我们于第一章中所说,形上学的负底方法。他对于科学算学底理论,都是对于科学算学的有效性,加以限制,为形上学的对象,留一地步。形上学的对象,是不可知底。一知之就成了科学算学的对象了。不可知所以亦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但是说它不可思议言说,已经是对于它有思议言说了。这就是用负底方法讲形上学。

不过这是我们的看法。康德对于这一点,并没有充分底自觉。他并没有明说:“不可知”是形上学的对象。他对于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三大问题,有很大底兴趣。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他以为,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固是理性的辩证底使用;否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也是理性的辩证底使用。因为肯定固是肯定,否定也是一种肯定。形上学的任务是讲上所说底假说,而同时又知其为假说。照这一方面说,康德还是用形上学的正底方法。他不自觉地发现了形上学的负底方法。也正因为是不自觉地,所以他没有充分利用这个方法。

海格尔自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真正底哲学方法。他说:“经验科学的方法,是尽其力之所能,对于其所有底材料,作定义及分类。纯粹算学的方法,是只关于抽象底东西,及量底决定者。斯宾诺莎、吴尔夫及另有些人,误以纯粹算学的方法,应用于哲学。因此以后哲学没有发现它自己的方法。哲学于没有方法的时候,只可借用算学的方法,或求助于经验科学的方法,或逃避于反对所有底方法。逻辑的本身,显示可以成为哲学的真正方法者。逻辑的内容的内部底,自发底运动所取底形式,对于这种形式底意识,就是方法。海格尔说,在他的《心的形态学》里,他将这个方法,应用到一个具体底东西,那就是意识。意识的每一样式,于实现它自己之中,取消了它自己,以它自己的否定,作为它自己的结果,如此进步为一较高底样式。我们欲使科学进步,我们必须知道一个逻辑底格言,那就是:否定是否定,也是肯定。一个自相矛盾者,不是消释它自己于抽象底无有,而是消释它自己于它自己的特殊内容的否定。这否定不是一个包罗一切底否定,而是一个确定底甚么的否定。这个确定底甚么,取消了它自己。所以这个否定是个确定底否定。所以结果包括了它所自来。结果是一否定,因为否定是一确定底否定,所以结果是有内容底。这是一个新底概念,比它以前底概念较高较富底概念。因为它否定了,反对了以前的概念,它也就因此更加充实了。它包括了以前底概念,它所包括底比以前底概念多,因为它是以前底概念及其反对的统一。顺着这个路线,概念的系统,建筑起来,以不可遏止底趋势,至于完成。绝不需要,也不容纳,外来底因素(《大逻辑学·绪论》英译本六四至六五页)。

这就是海格尔的有名底辩证法。他说,这个方法,在其细节,也许有可以修正或再发挥之处,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真底方法。这个方法,与它的对象及内容,是没有分别底。凡不合乎这个方法的途辙底,都是不正确底。因为这个途辙,就是事物本身底途辙(同上六五页)。

海格尔虽称这个方法为哲学方法,但并不是我们所谓哲学方法。照我们所谓方法的意义,这是一个哲学原理,并不是一个哲学方法。若果它是一个哲学方法,它的途辙,不能就是事物自身的途辙。它是“若何知道事物自身的途辙”的方法。

海格尔的《大逻辑学》的第一章的题目是:“逻辑学必需用什么开始?”在这一章里,海格尔所讨论底,是我们所谓哲学方法。他说:直到近来,人才觉得,在哲学中找一个开始,是一个困难。有这个困难的理由,及解决这个困难的可能,近来已有很多底讨论(《大逻辑学》第一章英译本七九页)。海格尔也要解决这个困难。在解决这个困难中,他表示出他所用底哲学方法。

他说:哲学所用以为开始者,必需是在纯粹底知识范围之内底。所谓纯粹底知识,就是“自由地为它自己存在底思想”(《大逻辑学》英译本八十页)。纯粹知识的内容,即是纯粹底有。纯粹底知识,就是仅只是纯粹地抽象底知。纯粹底有,就是仅只是普遍底有。有只是有,没有别底决定或内容(同上八十一页)。哲学的这个开始,只需要一个决意,决意把思想当成思想。这个开始,必需是一个绝对底,或者可说是抽象底,开始。它必需不需别底先决条件,必需不是间接底,必需不要别底以为其基础。而其本身即是这个全学问的基础。它必需是个直接底甚么,或可以说,简直就是直接的自身。它不能有任何与非它自己底“他”有关底决定。所以它自己不能有何决定或内容。如果如此,那就有分别而是间接了。因其无分别,不是间接,所以是纯粹底有(同上八十二页)。

海格尔说:绝对底真理,必需是一个结果。哲学中底前进,实在就是后退,就是回到它的开始。在哲学中,开始底也就是最后底,最后底也就是开始底(《大逻辑学》英译本八十三页)。海格尔的这些话的形上学底意义,我们不论。就方法说,所谓纯粹底知识及纯粹底有,都是我们对于事实上底知识及事实上底有,作逻辑底分析得来底结果。纯粹底知识是仅只是知识底知识。纯粹底有是仅只有底有。这都是事实上所没有底。我们对于具体底事物,作逻辑底分析,去其所有底分别(即所谓决定),这就得到纯粹底有。对于具体底知识,作逻辑底分析,去其内容,只剩纯粹底有,为其内容,这就得到纯粹底知识。所以纯粹底有及纯粹底知识,都是逻辑分析的结果。逻辑分析的最后所得,又是哲学的开端。

在他的《心的形态学》中,海格尔也讨论到我们所谓哲学方法。在这部书的绪论的结尾,海格尔说:在说明这部书所要探究底以后,还要说一点怎样进行探究的方法。这部书所要探究及考查底,是知识的真实。在作探究及考查之先,我们似乎先需要有些先决定底,以为标准。因为考查就是应用一个先决定底标准于所考查者,将所考查者与标准比较,看其是否符合,以便决定其是否正确。但是因为我们所考查底是知识,所以我们不能有甚么先决底,以为标准(《心的形态学》英译本一三九页)。同时也正是因为我们的研究的对象的性质,所以不需要于意识之外,另找甚么先决底,以为标准。意识在它自身中,供给它自己的标准,我们的探讨,就是将它自己比较它自己(同上一四〇页)。意识在一方面是它的对象的意识,一方面也是它自己的意识。它意识甚么是真底,也意识它知道甚么是真底。这个同一底意识,决定并且知道对于对象底知识,是否与对象相符合。这个对象固然只是如意识所知者。意识似乎不能到其所知的后而,知其对象的本身。因此似乎不能以对象的本身为标准,以考验知识(同上一四一页)。假使此二者能够比较,而见其不相符合,意识似乎必须变更其知识,以迁就其对象。但是其知识若变更,其对象也就随之变更,因为知识就是对于对象底知识,而对象也就是属于这个知识底对象(同上一四二页)。经过这个程序,所谓对象的本身,就不是对象的本身,而只是如意识所知者(同上一四三页)。因为意识所知者,只是如其所知者,所以意识知道甚么是真底,而又知道它知道甚么是真底。

海格尔于此所讨论底方法是反观法。上一段所说,海格尔所讨论底方法是逻辑分析法。海格尔的形上学,也用此二种方法,但不是严格地用此二种方法。他的有名底辩证法,不是用逻辑分析法可以得到底,也不是用反观法可以得到底。至于说有宇宙底心,自然及历史都是宇宙底心的发展的表现,更不是用此二种方法所能得到底。

康德以为“世界是最高底理解及意志的作品”,“世界的存在及其内部的组织是由于最高底理性”,都只可作一种假说。假说只是假说,但是海格尔将此种假说坐实。他将康德的假说坐实,正如亚力士多德将柏拉图的类型说坐实。坐实即对于实际有所肯定,不合乎空灵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