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
  2. 人为何争斗
  3. 七、宗教与教会

七、宗教与教会

自中世纪末以来,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变化都是由于新知识的发现与传播。这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工业革命的主要动因,也是教条主义宗教衰落的直接原因。对古典文献、早期教会历史、哥白尼的天文学与物理学、达尔文的生物学和比较人类学的研究,依次重创了天主教教条大厦的某部分,直到对几乎所有思考者和受过教导者来说,看起来最有理由留下的大多是某种内在精神、某种模糊的希望以及某种不是非常明确的道德义务感。这一结果或许仅限于受过教育的少数群体接受,但事实上,几乎各地的教会都以同样酷烈的手段反对政治进步,对付思想进步时也是如此。政治保守主义使教会与工人阶层中任何有活力的东西发生冲突,并在广阔的圈子里散播自由思想,否则数百年来这些圈子仍是正统宗教信仰统治。教条式宗教的衰败,不论好坏,都是现代世界最重要的事实之一。它的影响还没有开始显现出来:未来如何也很难说,但它们的影响肯定是深刻而广泛的。

宗教,部分是个人的,部分是社会的:对新教教徒而言主要是个人的,对天主教而言则主要是社会的。只有将这两者紧密融合,宗教才变成了塑造社会的巨大力量。从君士坦丁时代到宗教改革时期一直存在的天主教会,代表了一种融合,若没有真正实现,那将是不可思议的,即基督与恺撒的融合,谦卑服从的道德与罗马帝国的骄傲的融合。喜爱前者的可以在《底比斯之战》(Thebaid)找到,喜爱后者的可以在大都会大主教们的排场中欣赏到。圣方济各和英诺森三世时期,这两边在教会里都仍然有代表。但自宗教改革以来,个人的宗教越来越出现在天主教会之外,与此同时,仍是天主教的宗教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制度、政治和历史延续性的事务。这种分裂削弱了宗教的力量:宗教团体并没有因为个人宗教信仰强烈的那些人的热情澎湃和一心一意而得到加强,这些人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教诲被教会机构的力量普及并永久化。

在中世纪,天主教会实现了西方世界所知的最有机的社会,以及本能、思想、精神最和谐的内在结合。圣方济各、托马斯·阿奎纳和但丁代表了它关于个人发展的巅峰。大教堂、托钵修会以及教皇对帝国的胜利,都代表了其至高无上的政治成功。但它所达到的完美是一种狭隘的完美:为了适应这样的模式,本能、思想和精神均受到了限制;平信徒发现他们以他们所憎恨的方式服从于教会,教会则利用其权力进行掠夺和压迫。完美的结合与新的成长为敌,在但丁时代之后,世间所有生物都必须首先为自己的生存权与旧秩序的代表们作斗争。时至今日斗争仍未结束。只有当它在政治的外部世界与人类自己思想的内部世界都完全结束时,一个新的有机社会和一个新的内在结合体才有可能取代教会一千年来的地位。

圣职人员的职业受困于两个原因,一个是与其他职业共有的,另一个是它自身特有的。之所以特有,是因为人们习惯性地认为牧师比其他人品行高尚。人类的任何平均选择——把人分开并说此举优于其他做法——都必然趋于平均水平之下。对于王子和那些曾被称为“伟大”的人来说,这在古代便是司空见惯的。但就那些神职人员而言也同样如此,他们并不真正地且生来就像世人习惯性以为的比一般人好很多。对圣职的另一伤害来源是捐赠。财产是只有那些支持既定制度才拥有的东西,它有一种扭曲人们对制度的优越性的判断的倾向。这种倾向会在财产与社会考虑和小权力的机会联系在一起时加重。它最糟糕的情况是,当制度被法律束缚于古老的信条,改变无望,却与当下无拘无束的思想完全脱节。所有这些原因一起损害了教会的道德力量。

并不是说教会的信条是错的。不妥的只是信条的存在。一旦收入、地位和权力取决于所接受的随便哪种信条,智识上的诚实便陷入危险。人们会告诉自己,一个正式的赞成因为它将能让他们去做的好事而正当。他们没有意识到,在那些精神生活充满活力的人身上,失去智识上的全部正直会通过各个方向逐渐产生一种无法简单地看到真相的能力,从而终结行善的力量。严格的党派纪律已经将同样的恶引入了政治;在那里,由于这种弊端相对较新,许多人看在眼里却认为它对宗教并不重要。但对教会来说,这种弊端更严重,因为宗教比政治更为重要,也因为宗教的拥护者应该完全没有污点而更有必要。

我们一直在考虑的弊端似乎与专职牧师的存在密不可分。如果宗教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不至于有害,那么它就必须像教友派(Society of Friends)一样,交给那些在一周之中从事其他职业的人、出于热情从事宗教事业且不拿任何报酬的人来进行。而这样的人,因为他们了解日常世界,便不太可能陷入一种无人认为适用于普通生活的遥远道德。作为自由的人,他们将不必事先得出某些结论,而是能够真诚地、不带偏见地考虑道德和宗教问题。除了相当稳定的社会,任何宗教生活若不能从专职牧师的梦魇中解脱出来,就不会是鲜活的或者是对精神的真正支撑。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当下在道德和宗教上有价值的东西极少来自宗教界的显赫人物。诚然,在自称为信徒的人中,有很多是全心虔诚的,有很多仍能感受到基督教在被知识的进步削弱前所带给大家的启迪。这些虔诚的信徒对世界是有价值的,因为他们一直坚信属灵的生活是对男人和女人最重要的生活。他们中一些人——在如今身处战乱的所有国家——有勇气以基督的名义宣扬和平与爱,并尽自己之力去减轻仇恨之痛。所有的赞美都归于这些人,倘若没有他们,世界可能比现在更糟。

但是,即使是最真诚、最勇敢的传统宗教信徒,也无法使一种新的灵性进入这个世界。并不能通过他们让一些人重拾信仰,这些人失去宗教信仰是因为这些人的思想是活跃的,而不是因为其灵性是死的。传统宗教的信徒必须从过去而非未来寻找灵感。他们在基督的教义中寻求智慧,尽管这令人钦佩,但对于现代生活中的诸多社会问题和灵性问题是远远不够的。有关艺术、智慧和政府的所有问题在福音书里只字未提。那些像托尔斯泰一样认真地把福音书当作生活指南的人,被迫将无知的农民视为最好的人,并用一种极端的不切实际的无政府主义来回避政治问题。

如果一种笃信宗教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永远要重新征服头脑无拘无束的男女的思想和情感,那么我们习惯于与宗教联系在一起的许多东西将不得不丢弃。所需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改变是建立一种有主动性的而非顺从的道德,一种怀有希望的而非恐惧的道德,一种事情要去完成而非丢下不做的道德。为了逃避神的震怒而悄悄溜过世间并不是人的全部本分。世界是我们的,它是天堂还是地狱取决于我们。力量是我们的,若我们有勇气和洞察力去创造,天国和荣耀也将是我们的。我们必须去寻求的宗教生活,不会是偶尔的郑重其事和迷信的禁锢,不会是忧愁的或苦行的,也不会太在意它的行为准则。它将受到人类生活在一个充满主动性和希望的自由世界的愿景的启发,并将因创造的喜悦而快乐。它将爱人类,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展现出他们将成为怎样的人。它不会轻易谴责,但会赞美积极的成就而非消极的无罪,赞美生活的喜悦、迅速而至的情感和创造性的洞察力,正是这些使世界变得年轻、美丽而生机勃勃。

“宗教”是个含义丰富、历史悠久的词。在起源上,它与某些从遥远的过去继承下来最初出于某种原因而进行但早已被遗忘的仪式有关,并且不时与各种神话联系在一起,以说明它们的假定的重要性。这其中的许多依然存在。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会去教堂,会领受圣餐,是像天主教徒所说“奉行教义”的人。否则,在这个简单但历史证明是正确的意义上,他的行为方式,或者他对生活及人在世界上的地位的感想,与他是否“信教”的问题无关。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很多男人和女人是有宗教信仰的,他们的本性中没有半点在我所说的意义上应该被称为宗教的东西。仅仅是对教会仪式的熟悉,就已然让他们对它视而不见;他们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历史和人类经验丰富了礼拜仪式,并且对福音书里滔滔不绝的重复的话语无动于衷,这些话谴责了那些自以为是基督门徒之人几乎所有的行为。这种命运必然大过任何习惯性的仪式:它不可能在频繁地进行以至于变成机械的形式之后继续产生很大的影响。

人的活动大致有三个来源,并不是实际情况骤然将它们分出彼此,而是它们各自的区别十分明显,值得以不同的名字命名。我所说的三个来源是本能、心智与灵性。三者之中,是灵性生活造就了宗教。

本能的生活包括人类与低等动物所共有的一切,包括所有与自我保护、繁衍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欲望和冲动有关的一切。它包括虚荣心和对财富的热爱,对家庭的热爱,甚而包含使其爱国的很多东西。它包含所有本质上与它自己或它所在群体的生物层面的成功有关的冲动——因为在群居动物中,本能的生活包括群体。它所包含的冲动,也许事实上并不能促成成功,也许事实上往往会对成功造成不利,尽管如此,冲动以成功为其存在的理由,它们展现了人类的动物本性以及人在一个充满竞争的世界中所处位置。

心智的生活是追求知识,始于小小的天真的好奇心直至付出思考的最大努力。动物也有好奇心,为着明显的生物学上的目的;但只有在人类身上,好奇心才超越了对特定物体——可能是可食用或有毒的、友好的或敌对的——的调查。好奇心是整个科学知识大厦拔地而起的主要动力。知识已经被发现是如此有用,以至于对它的主动获取不再是出于好奇心;无数其他动机现在都有助于智识生活的培养。然而,对知识直接的爱和对错误的厌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起着作用,特别是对那些在学习方面最为成功的人。没人会学很多知识,除非这种获取本身令此人愉悦,除非此人意识到了知识的用武之地。获取知识的冲动和围绕它展开的活动,构成了我所说的心智生活。心智的生活由或全部或部分的不带个人色彩的思想组成,某种意义上说,它关注的是与自己利益相关的物体,而不只是它们对我们本能生活的影响。

灵性的生活以不带个人色彩的感觉为中心,一如心智的生活围绕不带个人色彩的思想展开。从这个意义来讲,所有的艺术都属于灵性生活,尽管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与本能生活的紧密联系。艺术从本能开始并上升到灵性的领域;宗教从灵性开始并努力支配和影响本能的生活。对别人的悲欢离合和对自己的悲欢离合同样感兴趣是可能的,爱与恨独立于自己的一切关系之外是可能的,关心人类的命运和宇宙的发展而没想过我们自己亦身在其中是可能的。敬畏与崇拜,对人类的责任感,势在必行之感和按照被传统宗教解释为神灵启示的秩序行事,这些都属于灵性生活。比这些更深的是一种半遮半掩的神秘感,一种隐藏的智慧与荣耀之感,一种美化愿景之感,在那里,寻常之物失去了它们固有的重要性,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而在面纱背后,世界的终极真理隐约可见。正是这样的感觉才是宗教的根源,若它们死了,绝大多数最好的东西将从生活中消失。

本能、心智和灵性是充实的生活的必要条件;每一个都有其优点与缺点。每一个都能以牺牲另外两个来获得虚假的卓越;每一个都有蚕食另外两个的倾向;但在将要寻求的生活中,这三者将在协调中发展,并紧密地融合在一个和谐的整体中。在未开化的人中,本能是至高无上的,心智和灵性几乎不存在。而在当今受过教育的人中,心智的发展——通常是以本能和灵性为代价的——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无人性和死气沉沉,一种个人欲望和非个人欲望的缺失,这导致了愤世嫉俗和智识破坏力。在禁欲主义者和大多数被称为“圣人”的人之中,灵性生活的发展牺牲了本能和心智,产生了一种对于那些有着健康的动物生活习性和那些热爱积极思考的人而言是绝不可能的世界观。在这些片面的发展中,我们是找不到为文明世界注入生机的智慧或哲学的。

在当今的文明男女中,很少能找到本能、心智和灵性和谐一致的。很少有人能实现一种实用哲学,在三者之中分别给予其应有的地位;通常,本能要么与心智为敌,要么与灵性交战,而心智与灵性更是斗来斗去。这种冲突迫使男人和女人把许多精力都集中于内心,而不是全部花在外在活动上。当一个人以挫败自己的部分天性来获得不稳定的内心平静时,他的生命力是受损的,他的成长也就不再十分健康。若人要保持完整,就必须实现本能、心智和灵性的和谐一致。

本能是生命力的源泉,是连结个体生命与种族生命的纽带,是与他者所有深远的休戚与共感的基础,是集体生命滋养独立的生命个体的手段。但本能本身使我们无力控制自然之力,无论是在我们自己身上的还是在我们的物质环境之中,本能本身还使我们受缚于不假思索的冲动,就是使树木兀自生长的那种冲动。心灵可以通过非个人的思想力量将我们从这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这种思想力量使我们能够批判地判断本能或多或少有些盲目倾向的纯生物目的。但是,在与本能打交道时,心灵仅仅是批判性的:就本能而言,心智不受控制的活动往往具有破坏性,并滋生愤世嫉俗。灵性则是心智的愤世嫉俗的一剂解药:它使本能产生的情感普遍化,从而使它们免受心灵的批判。当思想被灵性告知它失去了残酷、毁灭的品质,它就不再促进本能的死亡,而只是促进本能从固执、无情中得到净化,从意外情况的牢笼里解放出来。是本能给予力量,是心智赋予了将力量引导到所期望的目的上的手段,是灵性暗示了对于使思想无法被批评抹煞的一种力量的非个人地使用。此处只是对本能、心智和灵性将在一个和谐生活里扮演的角色的勾勒。

当本能、心智和灵性的发展是自由的、未遭污染时,三者之中的每一个都是其他两者的助力;但当三者中的任何一个腐坏时,则会一损俱损。三者必须齐头并进。倘若它们要在任何一个男女身上获得十足的发展,他或她不仅不能离群索居,而且必须成为一个发展不会受到阻碍和扭曲的社会的一员。

不受心智或灵性约束时的本能生活由本能的循环组成的,这种循环始于冲动,然后是或多或少确定的行为,再通过这些冲动行为的结果,传到对需求的满足。冲动和欲望并不针对整个周期,而仅仅针对它的开始:其余部分都归自然的原因。我们想吃东西,但并不渴望营养品,除非我们体弱多病。然而,如果吃得不营养,吃就只是一时的愉悦,不是生活的一般冲动的一部分。人渴望性爱,但通常并不强烈地或经常地渴望孩子。然而,不希望孕育后代或者偶尔生个孩子的话,性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仍是一种孤立的自得其乐,没有使他们的个人生活与人类的生活结合起来,没有与他们生活的中心目的保持一致,也无法带来生儿育女的任务完成后的那种深远的满足感。大多数人都想创造一些东西,大小根据能力而为,除非这种冲动因不用而退化了。一些人能够满足这种欲望:一些快乐的人能够创造一个帝国、一门科学、一首诗或一幅画。科学家找到创造性的出路不像其他人那么难,他们是现代世界的聪明人中最快乐的,因为他们的创造性活动使心智、灵性以及创造的本能得到充分满足。(1)在他们当中,可以看到对新的生活方式的寻找将要开始;在他们的快乐中,我们或许能发现全人类未来幸福的萌芽。除了少数例外,其他人会在他们的创造性冲动中受挫。他们不能建造自己的房屋或花园,亦不能把自己的劳动引向生产自由选择使他们生产的东西。这样,本该引导到心智生活和灵性生活的创造本能就被抑制和岔开了。它太频繁转向以至无法毁灭,成了唯一可能的有效行为。从失败中生出了嫉妒,从嫉妒中生出了摧毁更幸运者的创造力的冲动。这是本能生活中最大的腐坏来源之一。

本能生活是重要的,不仅是因为它本身或它所激发的行为具有直接的实用性,而且因为如果它不令人满意,个人生活就会变得超然并脱离人类的一般生活。与他人的所有真正深刻的联合感都取决于本能,取决于出于某些本能目的的合作或者达成一致。这在男人和女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最为明显。但在更广泛的关系中也是如此。受到强烈的共同情感影响的大型集会,甚至危急时刻的整个民族,也是如此。它是使宗教的价值成为一种社会制度的东西的一部分。在这种感觉不存在的地方,其他人似乎又疏远又冷漠。在它被积极挫败的地方,其他人变成了本能敌视的对象。孤僻或本能的敌意可能被宗教之爱所掩盖,这种爱可以给予所有人,无论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如何。但宗教之爱并不能弥合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它从鸿沟看过去,以怜悯或非个人的同情来看待别人,但它并不与他们活在同一种生活之中。唯有本能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只有在它富有成果,理智并直接的情况下。为此,本能循环要相当经常地完成,不能半途中断。目前,这些循环不断被打断,部分是因为出于经济或其他原因与它们相冲突的目的,部分是因为对快乐的追求,它挑出了循环之中最令人愉快的部分而避开了其他部分。这样一来,本能的重要性与严肃性就被夺走了;它变得无法带来任何真正的满足,它的需求越来越过分,生活不再是一个单一过程的整体,而是一系列超然的过程,有些令人愉悦,更多则充满了疲倦与沮丧。

心智生活——尽管自身极其优秀——不能把健康带进本能生活,除非是在它为创造的本能带来一个不太困难的出口之时。在另一些情况下,通常它离本能太远,太超然,太缺乏内在成长,无法为本能提供一种工具或一种细化和完善它的手段。思想在本质上是非个人的和超然的,本能在本质上是个人的,并与特殊环境联系在一起:两者之间的战争是不容易平息的,除非双方都达到一种很高的水平。这是活力论、未来主义、实用主义以及其他各种标榜自己充满活力与精力的哲学产生的根本原因。所有这些都代表着试图找到一种不会敌视本能的思维模式。这一尝试本身值得称赞,但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太过轻率得出的。它的提议等同于让思想服从本能,拒绝让思想实现它自己的理想。未超越个人范围的思想,不是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它只是对本能或多或少的一种合理使用。正是思想与灵性让人类摆脱了禽兽的一面。丢弃它们,我们可能丧失人类应有的优点,却无法获得动物的优点。在试图与本能和解之前,思想必须获得充分发展。

当去芜存菁的思想与繁芜丛杂的本能共存时,正如它们在许多知识分子身上所做的,其结果是完全不相信任何重要的善能借助本能获得。各人性格不同,一些人会尽可能抛弃本能,变成苦行者,另一些人则会接受它,把它当作必需品,降低它的地位,并与他们生活中一切真正重要的东西分开。这两个过程要么阻碍了本能保持活力,要么阻止了本能与他者的联系;要么造成一种生理上的孤独,一种其他人的心智和灵性可以跨越它交流而他们的本能却不行的鸿沟。对很多人来说,当战争爆发,爱国主义的本能是弥合这道鸿沟的第一本能,是让他们觉得与他人结成一种真正深刻的团结的第一本能。这种本能,正因其激烈的形式是新的、不被人熟知的,而并没有受到思想的影响,也没有因怀疑或冷漠的超然而瘫痪、失去活力。如果思想和灵性不与之为敌,那么它所带来的团结一心之感是能够由更为正常时期的本能生活所产生的。只要这种同心协力之感不在,本能和灵性就不能和谐相处,社会生活也不能有活力和新发展的种子。

心智生活,因为其超然,倾向于把一个人的内心与其他人的分开,只要它不被灵性生活加以平衡。因此,没有灵性的心智会导致本能的腐化或萎缩,却不能为本能的生活增添任何优点。在这方面,一些人对思想怀有敌意。但是,试图阻碍思想的发展不会是出于好的目的,思想的发展有自己的坚持,若按照自然发展的方向加以检验,它将转向其他更有危害性的方向。思想本身如同上帝一样:如果思想与本能的对立是不可调和的,那么该征服的是思想。但这种对立并非不可调和:唯一必要的是思想和本能都应从灵性生活中得到启发。

为了使人类生活充满活力,本能冲动的强烈而直接是必要的;但为了使人类生活变得美好,这些冲动必须被欲望所支配、控制,这些欲望不那么个人、无情,也不如那些只受本能激发的人容易导致冲突。某些非个人的、普遍的东西需要超乎从个人成长原则中产生的东西之上。这就是灵性生活所给予人类的。

爱国主义提供了一个需要控制的实例。爱国主义由许多本能的情感和冲动混合而成:爱家,爱与我们有着类似的行止与观点的人,爱一个集体内合作的冲动,爱一个人所处的集体取得成就后油然而生的骄傲感。所有这些冲动和欲望,就像一切属于本能生活的东西一样,都是个人的,因为它们激发的对他人的情感和行为,取决于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而不是这些人的本质。所有这些冲动和欲望联合起来产生了人的爱国之情,它比任何没有扎根于本能的爱都更深地植入人的机体,更紧密地与人的生命力相结合。但是,如果灵性不介入来概括对国家对爱,本能之爱的排他性就会使它成为对其他国家之仇恨的根源。灵性所能起的作用是让我们认识到:别的国家同样值得爱,令我们热爱自己国家的那种生命激情向我们揭示它值得被爱,只有我们本性的贫乏才能阻止我们像爱自己的国家一样去爱所有国家。如此,本能的爱便可在想象中得到扩展,一种全人类的价值感便可成长起来,它对那些本能之爱脆弱的人来说比任何可能的东西都更活泼、强烈。心智只能向我们表明,最爱我们自己的国家是不合理的;它能削弱爱国主义,却不能加强全人类的爱。唯独灵性可以通过扩展和普及本能所产生的爱做到这一点。在这么做的过程中,它检查和净化了本能生活中凡固执的、无情的或有压迫意图的个性。

同样的扩展若由灵性来完成就要结合其他本能的爱,假如这些爱没有因思想而衰弱或腐坏的话。夫妻之爱是件其乐融融的事,当男女足够原始时,只要有本能和好运就能使这种爱达到某种有限的完美。但是当思想开始主张它批判本能的权利时,古老的简单就变得不可能了。夫妻之爱——就像无节制的本能所留下的那样——太狭隘、太个人以至于无法抵抗尖锐的讽刺,直到有朝一日它被灵性生活所丰富。这种浪漫的婚姻观,我们的祖辈都声称相信,但它经不起在一条郊区别墅大街上做一番富于想象力的游历,每一座别墅里都有一对爱侣,每对爱侣都在第一次跨过门槛时庆幸自己在这里可以安心地相爱,不受他人打扰,不跟冷漠的外部世界接触。与世隔绝和死水不澜,因懦弱与胆怯的虚荣而得的美名,都被关在成千上万小别墅的四壁之内,都冷酷而毫不留情地呈现在那些牺牲了灵性的心智受控者的面前。

一个人的生活中,除了他本性所能达到的最好境界,没有什么是好的。随着人类的进步,原本好的事物不再好了,只不过因为可能还会有更好的。本能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对于那些精神生活很强大的人来说,许多在心智不发达的情况下确实很好的东西,现在仅仅因为他们的世界观中有了更多的真理就变成了坏东西。恋爱中以本能行事的男人觉得自己的情感独一无二,他心中的女人有着其他女人无法企及的完美。这个已经获得非个人的思维能力的男人,当他陷入爱河时,意识到他是此刻万千恋爱中人之一,意识到万千人之中能正确地认为他的爱至高无上的人不会超过一个,而这个人不见得是他自己。他认为,那些本能没有受思想或灵性影响的人的恋爱是一种幻觉状态,它服务于自然界的目的,使人成为物种延续的奴隶,而不是一个自愿为他看来善的那些非个人的目的服务的牧师。思想拒绝这种奴役;因为自然界所能看见的任何结局都不会使思想退位,或放弃其真正思考的权利。“让我或其他任何人去相信谎言还不如让世界湮灭”——这就是思想的宗教,在它的熊熊火焰中世界的糟粕正被付之一炬。它是个好的宗教,它的毁灭工作必须完成。但这并非人类所需要的一切。新的成长必须在这种毁灭之后,新的成长只能通过灵性来实现。

爱国主义和男女之爱,当它们仅仅出于本能时,都会有同样的缺陷:它们排外,它们画地为牢,它们对外界对冷漠或敌意。正是通过这些,思想变成了讽刺,诙谐浸染了人们过去认为的他们最神圣的感情。讽刺和诙谐是合理的,但如果它们仍处于发号施令的位置,它们可能会造成的本能的死亡则不是合理的。若要它们是合理的,那就不是作为最后的智慧之言,而是作为痛苦之门,人类可由此走向新生活,在那里本能得到净化但被更深层的欲望和灵性的洞察力滋养。

拥有灵性生活的人对男女——包括他自己和其他人——之爱的看法,与完全听从心智的人的看法是全然不同的。前者在顿悟的时刻,看出所有人身上都有值得爱的东西,有神秘的东西,有吸引人的东西,像是一次黑夜中的呼喊,一次摸索之旅,以及一场可能到来的胜利。当他出于本能去爱时,他欢迎本能帮他看出和感受他所爱之人的价值。本能成为对灵性洞察力的巩固。本能告诉他的,是灵性的洞察力证实的,无论心智意识到多少渺小、局限以及阻碍灵性闪光的围墙。他的灵性在所有人身上预言了他的本能在他爱的对象身上展示的东西。

父母对孩子的爱有必要进行同样的转变。纯粹本能的爱,不受思想的约束,不因灵性闭目塞听,它是排他的、无情的、不公正的。没有什么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东西,在纯粹由本能出发的父母看来是值得伤害自己的孩子的。荣誉和传统道德对父母的替代性自私自利施加了某种重要的现实限制,因为一个文明社会会在给予尊重之前要求一定的最低限度。但在公众舆论允许的范围内,父母的亲情——当它仅仅出于本能时——会只为孩子谋利益而不顾他人。心智可以削弱对不公正的冲动,削弱本能之爱的力量,但它不能保持本能之爱的全部力量,使之达到更普遍的目的。灵性可以做到这一点。它能够让孩子们的本能之爱依然闪耀,将父母想象中的辛酸奉献延伸到全世界。而父母之爱本身也会促使有灵性生活的父母给他的孩子以正义感、乐于奉献的意识、敬畏、驾驭自我追求的意志,这些他觉得比任何个人的成功都要伟大。

近代,灵性生活因其与传统宗教的联系、对心智生活表面的明显敌意、似乎以放弃为中心的事实而受苦。灵性生活需要在时机出现时准备好放弃,但本质上是积极的,能够像心智和本能那样丰富个人的存在。它带来了视觉的喜悦,对世界之神秘和深邃的喜悦,对生命之沉思的喜悦,以及最重要的普世之爱的喜悦。它将那些拥有它的人从充满固执的个人激情和世俗关怀的牢房里解放出来。它给人的思想和感情以及与他人的一切关系以自由、广度和美好。它带来了疑虑的解决,结束了一切都是虚荣的感觉。它恢复了心智与本能之间的和谐,并将分散的个体带回他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对于那些曾经进入思想世界的人而言,只有通过灵性,和平与幸福才能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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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应该加上艺术家,但事实上大多数现代艺术家似乎在创造方面遇到的困难时常比科学家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