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然
所谓自然境界与所谓自然界不同。自然界是客观世界中底一种情形。自然境界是人生中底一种境界。《庄子·马蹄篇》说:“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为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在人类的历史中,是否果有如此底“至德之世”,我们于此不论。所须注意者,即此段所说,“山无蹊隧,泽无舟梁”,“禽兽成群,草木遂长”等,是自然界。“其行填填,其视颠颠”等,是自然境界。有自然境界底人,不一定都是接近自然界底人。不过大多数接近自然界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过原始生活底人,多是接近自然界底人,所以大多数过原始生活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我们于上章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过原始生活底人,其行为多是如此底。小孩子及愚人,其行为亦多是如此底。所以小孩子及愚人的境界,亦多是自然境界。因为过原始生活底人,小孩子及愚人,其境界多是自然境界,所以说自然境界者,多举他们的境界为例。道家常说黄帝神农时候底人的情形,常说及赤子、婴儿、愚人等。于说这几种人底时候,他们所注意者,并不是这几种人,而是这几种人于普通情形下所有底境界。
这几种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识天工,安知帝力”。前一句说,他虽生活于天地间,而不觉解其是生活于天地间。后一句说,他们虽生活于社会中,而不觉解其是生活于社会中。
这几种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我们于第三章中说,“帝之则”可以是天然界的规律,亦可以是社会中人的各种行为的规律。这些规律,都是一种本然底规律的表现。无论人觉解之或不觉解之,他本来都多少依照这些规律。此所说底本然规律,前人或名之曰道。道是人所本来即多少照着行,而且不得不多少照着行者。所以《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凡人可以照着行,可以不照着行者,一定不是此所说底道。不过人人虽都照着道行,而却非人人对于道都有了解,亦非人人对于行道都有自觉,《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此正是此所说意思的一个很好底比喻。
有这一种境界底人,上文所引《庄子》及古诗,说他们是“无知无欲”,“不识不知”。照字面讲,这种说法是错底。因为一个人若真是“无知无欲”,“不识不知”,则他即完全与一般动物无别。事实上,上说底几种人,亦不是完全地“无知无欲”,“不识不知”。不过在这种说法中,所谓“无知无欲”,“不识不知”,亦不是可以照字面讲底。其所谓“无知无欲”,意思是说“少知寡欲”,其所谓“不识不知”,意思是说“不著不察”。上所说底几种人,“少知寡欲”,“不著不察”,他们的境界有似乎浑沌。
先秦底道家所谓纯朴或素朴,有时是说原始社会中底人的生活,有时是说个人的有似乎浑沌底境界。他们要使人返朴还纯,抱素守朴。他们说:“素朴而民性得矣。”他们所谓性,即我们所谓才。人顺其才,道家谓之得其性。
先秦底道家赞美浑沌。《庄子·在宥篇》说:“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庄子·应帝王》说浑沌的死,对于浑沌的死,颇致惋惜。他们赞美素朴,赞美在原始社会中底人,婴儿及愚人的生活。用我们的话说,他们赞美自然境界,我们可以问,他们为什么赞美自然境界?
有一个可能底回答是:自然境界是可欲底。自然境界是不是可欲底,我们不必讨论。我们所须指出者,凡以自然境界为可欲者,其所说可欲之点,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并不知之。所以凡以此种境界为可欲者,都不是有此种境界底人,而是有较高境界底人。凡以此种境界为可欲者,必不是在此种境界中者。因其如亦在此种境界中,他亦不能知此种境界是可欲底。
海格尔所说“为自”与“为他”的分别,于此正可适用。如一事物有一种性质,而不自觉其有此种性质,则此种性质,对于它,虽是“在自底”,而不是“为自底”,只是“为他底”。如一事物有一种性质,不但有此种性质,而且自觉其有此种性质,则其有此种性质,是“在自底”而且“为自底”。自然境界,如其是可欲底,则此可欲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因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只是顺才或顺习而行,他并不自觉他的境界是可欲底。我们常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此是乱世人所说底话。如在太平时,不但太平犬不知太平是可欲底,即太平人亦不知太平是可欲底。
或可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固不知其境界是可欲底,但于此种境界中,他可以有一种乐。《庄子·在宥篇》说:“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恬愉可以说是一种静底乐。就社会的情形说,在原始社会中底人,可以有此种乐。就个人的境界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可以有此种乐。如其有此种乐,则先秦底道家所赞赏者,正是此种乐也。
于此我们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有一种乐否,我们不论。但我们可以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如有其乐,其乐决不是以自然境界为可欲者所想象底那一种乐。以自然境界为可欲者所想象底那一种乐,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其是乐。不知其是乐,则对于他即不是乐。用另一套话说,凡以自然境界为可欲者,其所有底境界,必不是自然境界。他所想象底在自然境界中底人所有底乐,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并不能享受。如《庄子》所谓恬愉之乐,是比有自然境界较高底境界底人所想象底,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乐。其实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并不知有此种乐。既不知有此种乐,他亦即不能享受此种乐。对于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说,即有恬愉之乐,此种乐也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
例如我们在战时,既忧空袭,又虑前线失利。有些人可以想:狗真快乐,它吃饱睡觉,无识无知,无许多忧虑。他们对狗可以如诗人所说:“乐子之无知。”不过他们若真成了狗,则以前他们所想象底那一种乐,马上即没有了。诗人说“乐子之无知”,但是狗并不乐其无知。于其无知中,如得到乐,其乐亦决不是诗人所想象底那一种乐。“乐子之无知”,诗人在诗中如此说则可。如有人以为真是如此,则他即陷入一种思想上底混乱。有许多人赞美耕织,歌颂渔樵。耕织渔樵,或亦有其乐,但其乐决不是赞美耕织,歌颂渔樵底人,所赞美歌颂底那一种乐。庄子在濠梁上见“倏鱼从容”,以为是鱼之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吾知之濠上也。”庄子以为他自己既因观鱼之从容而乐于濠梁之上,因可知鱼亦必因此从容而乐于濠梁之下。但从容对于鱼决不能有如其对于庄子那样底意义。鱼亦或有其乐,但其乐决不是庄子所想象底那一种乐。那一种乐只是旁观者的乐,对于鱼说,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所谓高人逸士,都是这一类底旁观者。他们大都赞美自然界及自然境界。他们虽多赞美自然界,及自然境界,但他们的境界,却都不是自然境界。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可以说是天真烂漫。所谓天真烂漫,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亦只能是为他底,而不能是为自底。一个人若自觉他是天真烂漫,他即不是天真烂漫。他不能对于他自己的天真烂漫有觉解。如有此觉解,他即已失去了他的天真烂漫了。常听见人说:“我是天真烂漫底。”这是一句自相矛盾底话,亦必是一句欺人之谈。
天真烂漫是一失不可复得底。自然境界,亦是一失不可复得底。一个老年人可以“返老还童”,但既是“还”童,则童对于他底意义,即与对于童者,有不同。龚定庵诗说:“百年心事归平淡,删尽蛾眉惜誓文。”此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既是“归于”平淡,则平淡对于他底意义,与对于原来即是平淡者,即有不同。此如住过高楼大厦底人,住茅茨土阶;吃过山珍海味底人,吃白菜豆腐。其所得底味道,与本来即住茅舍,咬菜根底人所得到者,自有不同。这些不同底意义,使一个已失自然境界底人,不得重回自然境界。《庄子·应帝王》说浑沌的死。死者不可复生。自然境界一失亦不可再得。
或可说:先秦底道家,所以赞美自然境界者,或并不是因为自然境界是可欲底,而是因为他们以为自然境界是人所应该有底。道家以为:“素朴而民性得矣。”人得其性,即是尽性。人尽性岂不是应该底?
于此我们说:道家所谓性,是我们所谓才,并不是我们所谓性。若就逻辑上底性说,则人之所以为人,而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觉解。在自然境界中底人,比于在别底境界中底人,固是有较低程度底觉解,然比于禽兽,还是有觉解底。我们不说禽兽的境界是自然境界,它们大概是说不到有什么境界。它们只有存在,而存在只是自然界中底事实。我们于第一章说:人应该尽心尽性。充分发展人的知觉灵明,是尽心尽性。充分发展人的知觉灵明,即是增进人的觉解。增进人的觉解,是应该底。不增进人的觉解,是不应该底。自然境界是觉解甚低底境界。因此照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说,自然境界不是人所应该有底。
道家亦以为理想底人是圣人。他们所谓圣人,亦不是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而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不是有最低程度底觉解底人,而是有最高程度底觉解底人。道家反对圣智。其所谓圣智之圣,是有与常识在一层次底知识底人。其所谓圣人,则是有高一层底觉解,及有最高程度底觉解底人。有最高程度底觉解底人,在同天的境界中,其境界有似乎自然境界。道家于此点,或分不清楚,以为圣人的境界,是人所应该有底,所以自然境界,亦是人所应该有底。如果如此,则说自然境界是人所应该有底,是由于他们的思想上底混乱。这种混乱,若弄清楚以后,他们就亦不如此说。
一部分道家常误将自然境界与天地境界相混。例如道家所赞美底无知,有些是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无知,有些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无知。如《庄子·知北游篇》说:“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所赞美底无知,实并不是无知,而是对于道底真知。这是在天地境界底人的无知,而不是混沌底无知。关于此点,我们于第七章中,另有详说。
道家又常说忘。有忘底人,其境界可以是天地境界,亦可以是自然境界。如《庄子·大宗师》所说“坐忘”,“离肢体,黜聪明,离形弃知,同于大通”。此忘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忘。“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庄子》此段,说“人相忘于道术”,以“鱼相忘于江湖”相比,可知其相忘是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忘,其忘只是不知。严格地说,不知只是不知,并不是忘。忘是有知以后底无知,而不知则只是无知。例如鱼相忘于江湖,其相忘更只是无知。
或可说:道家赞美浑沌,是另有理由底。每一种事物的性质,必与其相反者相对照,然后始可为人所觉解。用海格尔的话说,每一种事物的性质的相反者,即是其“他”。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无”是“有”的“他”,“难”是“易”的“他”。必有“无”与“有”相对照,然后“有”可为人所觉解。必有“难”与“易”相对照,然后“易”可为人所觉解。不然,则物虽有,而人不知其为有;事虽易,而人不知其为易。由此推之,则必有恶与美相对照,然后人可知美是美;必有不善与善相对照,然后人可知善是善。必须有恶与不善,以求人对于美与善底觉解,老子以为是不值得而且是很危险底。不值得者,盖既有恶与不善,人即已受其害。危险者,盖恐有恶与不善之后,人遂习于恶与不善,从下流而忘返也。《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所说亦是此意。所以老子以为,天下有美是好底,天下有善是好底。但天下虽有美,而人须不知其有美;天下虽有善,而人须不知其有善。他反对仁义,批评孝慈。他不是说,人可以不仁不义,不孝不慈。他是说:人应由仁义行,而不知其是行仁义;由孝慈行,而不知其是行孝慈。照老子的说法,在原始底社会中,人本来都有这些道德。人虽有这些道德,而对于这些道德,却“不著不察”。“不著不察”,即是素朴。老子教人“抱素守朴”。他说:“圣人治天下,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又说:“圣人皆孩之。”老子欲使天下人皆如愚人、孩子,无知无欲。此即是说,欲使天下人的境界,皆是自然境界。道家所谓返朴还淳,抱素守朴,就社会方面说,是使人安于原始底社会;就个人方面说,是使人安于自然境界。道家所以如此主张,因为他们以为,欲使人保持他的天真,不致于流于恶与不善,这是一种最稳妥底办法。
海格尔在此点底见解,正与老子相反。照海格尔的说法,宇宙底精神,本来是统一底,调和底。但其本来底统一调和,是所谓原始底统一调和,是无自觉底。宇宙底精神,必经过分裂,矛盾,而后再得到统一调和。此即是说,宇宙底精神,必有分裂矛盾,以与其本来底统一调和相对照,然后其统一调和是再得到底统一调和,亦可说是高一层底统一调和。我们现在底世界的分裂矛盾,正是宇宙底精神,求有自觉底统一调和的过程。宇宙底精神,特设为分裂矛盾,以克服之,战胜之,以再得到统一调和。盖不如是,则宇宙底精神,对于其自己的统一调和,不自觉知,将终留于此所谓自然境界也。我们不以为有所谓宇宙底精神,其理由已如第二章所述。但海格尔此所说,若只应用于人事,若我们不以之为形上学,而只以之为历史哲学,则颇可与老子的见解相对照。老子怕恶与不善,以为人宁可不求对于美与善底觉解,亦不可有恶与不善。海格尔则以为人宁可与恶与不善奋斗,亦不应在无觉解底状态中。与恶与不善奋斗,是危险底。奋斗的结果,本图克服恶与不善者,或反为其所克服。但乐于冒险是所谓近代精神。海格尔的哲学,是有近代精神底。近代精神是不是人所应当有底,我们于此不论。但就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说,人求尽心尽性,应该充分增进他的觉解,这是我们于上文所已说底。
海格尔所说,若只应用于人事,其主要底意思,亦与常识相合。现在电影中底故事,以及以前小说中底故事,其结局多为一大团圆。但于得到大团圆之先,其中底主要人物,必先受尽艰辛困苦。这虽是编故事者所用底一种滥套,但其既可成为套,而且是为大家所习用底“滥套”,则其中必有一点至理,虽然用滥套写文学作品者,一定不能有名言。人若不受艰辛困苦,而即得到团圆,则其团圆即等于海格尔所谓原始底统一调和。有之者,虽有之,而对之无觉解。对之无觉解,则其人虽有团圆,而亦不能享受之。必受尽苦辛而后得到底团圆,有团圆者始能享受之。事实上受艰辛困苦者,未必皆能得到团圆,如故事中底主人所能得到者。但他如欲享受团圆,他必需受艰辛困苦以求之。这是别人所不能给予,而必需他自己求得底。《诗》说:“自求多福。”福都是需要自己求底。故事当然是给读者看底。但读者往往自比于故事中底主人,所以故事中底主人所能享受者,读者亦约略能享受之。写故事者欲使读者享受,所以根据此意以写故事。海格尔的哲学,亦是以此意为中心底。
海格尔是一个乐观底哲学家。照他的说法,如上所述者,宇宙间有恶与不善,是宇宙底精神求觉解底一种条件。人生中有苦痛,是人享受快乐底一种条件。所以照他的说法,凡以为恶为仅只是恶,不善为仅只是不善,苦痛为仅只是苦痛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只有一种片断底看法底人所有底觉解。若从全体看,则恶、不善、苦痛等,不仅只是恶、不善、苦痛等。对于美、善、快乐等,恶、不善、苦痛,亦有其积极底功用。从此方面看,即有恶与不善底世界,亦是完全底世界,即有苦痛底人生,亦是美满底人生。
悲观底哲学家,如叔本华等,亦可持另一种看法,他可以说,无论如何,人生中总是苦多乐少。例如人于无病的时候,他固然不是受病的苦痛,但亦不觉知健康的可乐。他若从病中恢复健康,他即感觉特别舒服。在这种时候,他固然可觉知健康之可乐,但他亦须经病痛之苦。而且觉知健康之可乐,亦是暂时底,经过短时期后,他又忘记健康的可乐了。他必须时常有病,庶几可常觉知健康的可乐。此即是说,他必须常有苦痛,然后可得快乐。此亦即是说,即欲享受快乐,人亦须忍受苦痛,未得快乐,先受苦痛。既受苦痛以后,快乐果否能得,又是不可必底。由此方面看,苦痛不是人享受快乐底一种条件,而是加于求快乐底人底一种惩罚。由此方面看,人生是很可悲底。
若专注意于人的快乐苦痛,以看人生,这两种看法,都可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大概对于人生持悲观或乐观底理论者,都是根据他个人的经验,以为推论。个人经验中底快乐苦痛,大部分是由主观底成分所决定。这个人说:冒险奋斗,成固欣然,败亦可喜,所以我深以冒险奋斗为乐。根据这个意思,他可以说出一片理论。那个人说,冒险奋斗,败固可悲,成亦无味,所以我深以冒险奋斗为苦。根据这个意思,他亦可以说出一片理论。此二种理论虽不同,但是都可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底。对于此两种理论,我们可以不必有所论定。因为我们看人生,不是从个人的快乐苦痛方面着眼,而是从人之所以为人者着眼。人应该实现人之所以为人者,对于他个人的快乐苦痛,可以说是不相干底。关于此点,我们于下文第五章中,另有详说。
我们于上文说,过原始生活底人、小孩子、愚人的境界,固多是自然境界,但有自然境界者,不一定都是这几种底人。在任何种社会中底人,任何年龄底人,任何程度底智力底人,如所谓智力测验所决定者,其境界都可是自然境界。例如美国的社会,是高度工业化底社会,然其中底人,但随从法律习惯,照例生活者,亦不在少数。他们照例纳税,照例上工厂,照例领工资,亦可以说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他们并不是小孩子,亦不尽是智力低底人。他们生活在最近代化底环境中,而其境界还是自然境界。
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孟子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行仁义当然亦是依照仁义行,不过不仅只是依照仁义行。于依照仁义行的时候,行者不但依照仁义行,而且对于仁义有了解,自觉其是依照仁义行。此是有觉解地依照仁义行。有觉解地依照仁义行谓之行仁义。若虽依照仁义行,而对于仁义并无了解,亦不自觉其是依照仁义行,则虽依照仁义行,而不能说是行仁义,只能说是由仁义行。没有人,其行为可以完全不合乎仁义。此即是说,凡人的行为,都必多少依照仁义。但有些人依照仁义行,只是顺才或顺习,所以只是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此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亦即是说,一般人对于道,多是由之而不知。就其由之而不知之说,其境界亦是自然境界。
即智力最高底人,其境界亦可以是自然境界。在某方面有天才底人,可以“自有仙才自不知”。例如苏格拉底说,他曾受命于神,命其觉醒希腊人。当其初受命时,他以为神命必有错误。如他的愚昧,岂能觉醒希腊人!他于是遍访当时底闻人,他发现那些闻人的愚昧,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他始知他至少有一点比别人聪明,这一点就是,他知道他自己的愚昧。他比别人有自知之明。在有这个发现以前,对于他自己的聪明,他并无自觉。不过他究竟还有机会发现他自己的天才。还有些天才,终身不自觉他有天才。这些人真可以说是“自有仙才自不知”。
一个天才,对于他自己的天才,没有自觉底时候,他的天才,亦并不是绝无发展,绝无表现。不过其发展表现,都是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例如民间的歌谣,其佳者前人谓为“出于天籁”。这些歌谣的作者,并不自觉其自己是天才,亦不自觉其作品有艺术底价值,但顺其自然,唱出这些歌谣。就这些歌谣的本身说,是“出于天籁”;就这些作者的活动说,是“纯乎天机”。“纯乎天机”者,言其活动是自发底艺术活动;“出于天籁”者,言其作品是自发底艺术活动的产物。就这些作者的活动说,其活动是自然的产物;就这些作者在此方面的境界说,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我们于上文说:无论何人,其行为必多少合乎道德规律,但他可只是由之而不知。有些人,是所谓“生有天性”底。有许多人的传说、碑文、墓志等,说他们“孝友出于天性”,“孝友天成”。对于有些人,这些话固然只是恭维之词,但亦不能说事实上绝没有这一类底人。譬如韩非子所谓“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虽为数不多,但亦不能说是绝对没有底。这种人顺其所有底天然倾向而行,自然很合乎某道德规律,或竟超过某道德规律所规定底标准。虽是如此,但其人却未必了解某道德规律的意义,亦不自觉其行为很合乎某道德规律,或竟超过某道德规律。这种行为,我们称之为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这种行为,就其本身说,是自然的产物。就有此等行为者在此方面底境界说,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所谓自然的产物与所谓精神的创造,是海格尔所作底分别。这种分别,我们现在,正用得着。在他的系统中,就一方面说,自然虽亦是宇宙底精神的创造,但就又一方面说,自然与宇宙底精神,是对立底。在我们的系统中,就所谓自然的广义说,有觉解底精神或心灵,虽亦是自然的产物,但就所谓自然的狭义说,无觉解底自然,与有觉解底精神或心灵,是对立底。我们于上文第一章中,说到人的文化,与蜂蚁的文化的区别。蜂蚁的文化,是无觉解底,本能底,可以说是自然的产物;而人的文化,则是有觉解底,是心灵底,可以说是精神的创造。自然的产物,虽亦自有其价值,但不能以之替代精神的创造的价值。真山真水可以是美底,但不能以其美替代山水画以及山水照像的美。真山真水的美是自然底产物。山水画以及山水照像的美是精神的创造。此二者是不能互相替代底。
道德底行为,及艺术、学问、事功等各方面的较大底成就,严格地说,都是精神的创造。艺术、学问、事功等方面的成就,其比较伟大者,都不是专凭作者的天资所能成功底。作者的境界,虽可以是自然境界,但其活动则不能只是自然的产物。作者但凭其兴趣以创作,于创作时,可以不自觉其天才,亦可以不自觉其创作的价值。他可以有许多伟大底创作,但他不自觉其创作是创作,更不自觉其是伟大。由此方面说,他的创作是顺才底。就其顺才而不觉说,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例如,就文学作品说,《水浒传》、《红楼梦》,现在大都认为是伟大底文学作品。但以前人都以为不过是茶余酒后底消遣品。即作者本人,亦自以为不过是偶尔乘兴,并非有心著作。所以施耐庵《水浒传》叙说:“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心闲试弄,卷舒自恣。”所以他“夜寒薄醉弄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杜工部作诗,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意于出语惊人以成名者,其境界是功利境界。随其兴趣,无意于出语惊人者,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以艺术底作品为例说,作者的境界,虽可以是自然境界,但伟大底作品,都不是专凭作者的天资所能成功底。由此方面说,其艺术底活动,不是自然的产物。专凭天资底艺术活动所能产出底作品,大概都是些较小底作品,如上所说底歌谣等。只有这一类底作品,可以是“出于天籁”。
伟大底作品,虽不是只凭自发底艺术活动所能创造底,但有此种活动者的境界,则可以是自然境界。关于道德底行为,则与此有不同。严格地说,只有对于道德价值有觉解底,行道德底事底行为,始是道德行为。因此有道德行为者的境界,必不是自然境界。艺术作品是艺术活动的结果,其结果有艺术价值,但艺术活动的本身,则不必有艺术价值。道德行为的道德价值,则即在其行为本身。其行为本身若不是为道德而行底行为,则其行为只可以是合乎道德底,而不能是道德底。一个人可以凭其兴趣,或天然底倾向,而有艺术底活动,但严格地说,一个人不能凭其兴趣,或天然底倾向,而有道德底行为。此种行为,可以是合乎道德底,而不能是道德底,有此种行为底人,是由道德行,而不是行道德。
康德在此点有与我们相同底见解。他以为真正道德底行为,必是服从理性的命令底行为。若是出于天然底倾向,而不得不然者,则其行为虽可以是不错底,但只可称之为合法底行为,而不能称之为道德底行为。例如一人见孺子将入于井,而有自发底恻隐之心,随顺此感,而去救之。另有一人,则因有仇于孺子之父母,坐视不救。从二人的行为的外表看,前一人的行为是不错底,后一人的行为是错底。但就二人的行为的动机说,后一人的动机固是不道德底,但前一人的动机,亦不是道德底。所以前一人的行为,虽是不错底,但只能说是合法底,而不能说是道德底。上文所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都不是自觉地服从理性的命令行为,所以其行为,虽很合乎某道德规律,但不能说是道德底行为。用康德的话说,其行为只是合法底。用我们的话说,其行为只是合乎道德底。
或可说,这一种说法,似乎是太形式主义底。我们若与道德底行为,下一定义,以为必须对于道德价值有觉解,为道德而行底行为,方是道德行为;则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当然不能说是道德行为,但何必与道德行为以如此底定义?
于此我们说:如此底定义并不是随便下底。我们于第一章中说,前人说,虎狼有父子,蜂蚁有君臣。但严格地说,这些不能算是道德底行为。因为虎狼蜂蚁的这一类底举动,都是出乎本能,而不是出于心知。它们的这一类底举动,是无解底,不觉底。本章上文所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我们不能说它是完全地无解,完全地不觉,但有这种行为底人,对于其行为的道德价值,则是无觉解底。其行为是由于其人所有底自然倾向,与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是一类底。由此方面看,可知我们所与道德行为底定义,并不是随便下底。
从另一方面看,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从道德价值的最高标准看,亦是很可批评底。有些人以为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比由学养得来底道德行为,更为可贵,好像有些人,见大理石上底花纹似乎一幅画,便以为要比真正底名画更为可贵。若此所谓贵,是“物以稀为贵”之贵,当然这些东西是可贵底。但道德价值,不是可就这一方面说底。
如不就“以稀为贵”说,则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若当成一种自然的产物看,虽亦可赞赏,但若从道德价值的最高标准看,则有可批评之处。犹之乎大理石上底花纹,若当成一种自然的产物看,虽亦可赞赏,但若真将其作为艺术品,从艺术的观点看,则其可批评之处,即太多了。从道德价值的最高标准看,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易有之失,约有三点。
就第一点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往往失于偏至。前人论道德,分别“周全之道”与“偏至之端”。此分别即是“中道”与“贤者过之”的分别。过者,一行为超过一道德底标准也。我们于上文说,“生有至性”底人,其行为可超过某道德规律所规定底标准。此所谓一道德底标准者,即某道德规律所规定底标准也。道德底标准,是不能超过底,但一道德底标准,则是可以超过底。一般人或以为,超过一道德底标准底行为,应是更道德底。但行为超过一道德底标准者,往往只顾到道德关系的一方面,而顾不到其他各方面。就其顾不到各方面说,此种行为不是“周全之道”。就其只顾一方面说,此种行为是“偏至之端”。因其不是“周全之道”,所以超过一道德标准底行为,不是最完全底道德行为。有些行为,前人称之为“愚忠愚孝”。所谓愚忠愚孝者,即忠孝的偏至,不合乎“周全之道”者。前人常说,某人“质美而未学”。质美者能有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但因其未学,所以其行为往往失于偏至。
就第二点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往往是出于一时底冲动,因此往往是不常底。前人说:“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慷慨捐生,出于一时底冲动,所谓“把心一横,将生死置于度外”。愚夫愚妇,自经于沟壑,亦能如此。人于有此等冲动时,若一下即把事行了,尚无问题。若一下不能即行,则冲动一过,有别念牵制,恐怕即不能照他的原来底意思行了。例如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看见了许多青年运动。青年自以为是纯洁底。但其纯洁是海格尔所谓“第一次底”纯洁,是所谓自然的产物,而不是精神的创造。所以有许多青年,一受外面的引诱,遂即变节。这可见自然的产物,有时是不可靠底。由学养得来底纯洁,是可靠底。这是海格尔所谓“第二次底”纯洁,这不是自然的产物,这是精神的创造。就上第一点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往往失之于过。就此第二点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又往往失之于不及。在别方面底自发底活动,亦有此第二点所说底情形。专凭天资以作诗底人,可以作一首好诗,但未必能作第二首。专凭天资以办事底人,可以把一件事办得妥当,但未必能办第二件。专凭天资是不可靠底,其不可靠即因其是不常。
就第三点说,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往往是很简单底。此所谓简单,有单调的意思。在艺术方面,亦有如此底情形,自发底艺术活动所有底作品,亦是很简单底。专凭天资底人所创造底艺术作品,固亦有其妙处,但其妙处是单调底,令人一览无余。伟大底艺术作品,其妙处都是多方面底,所以可令人“百读不厌”,无论若何看,总觉其味无穷。唐诗、宋词、元曲,其初都是民间的艺术。李杜、苏辛、关白,诸大家的作品,其形式虽与当初底民间的艺术相同,但其内容则大加丰富。有完全底道德修养底人,其行为必出乎周全之道,如音乐之八音合奏,如绘画之五彩相宜。其与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的不同,亦正如李杜等的作品,与当初底民间艺术的作品不同。
例如孟子说:伯夷是圣之清,柳下惠是圣之和,伊尹是圣之任,孔子是圣之时。时者,应该清则清,应该和则和,应该任则任。所以孟子说,孔子是集大成,集大成是“金声玉振”。伯夷等只凭天资,所以其行为的好处是单调底。孔子有天资,有学力,所以其行为的好处,即又不同。普通人以为有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底人是“头脑简单”,这是不错底。但以为非“头脑简单”底人,不能有道德行为,这是大错底。
于此我们可知,荀子的学说中所有底真理,实比宋明以来一般人所知者为多。荀子以为人生来本没有为善的倾向,这是错误底。但其特别注重人为(即所谓伪),注重文,注重学,则是不错底。照上文所说,我们可知世界中颇有许多质美而未学底人。这种人譬如精金美玉,其本身固然亦有其价值,但若不加以人工的琢磨铸造,它终是自然的产物,而不是精神的创造。我们不能列它于我们的文化范围之内。所谓人工的琢磨创造,正是荀子所谓学。所谓文化,正是荀子所谓文,所谓礼。
我们于以上所说底意思,亦是道学家所已有底。程子说:“君实之能忠孝诚实,只是天资,学则元不知学。尧夫之坦夷,无思虑纷扰之患,亦只是天资自美尔,非学之功也。”(《遗书》卷二上)司马光、邵康节是否只有天资,我们不论。不过程子此所说注重学力,则与我们于以上所说底意思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