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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境界

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底意义,亦有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底觉解,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底某种不同底意义,即构成人所有底某种境界。

佛家说,每人各有其自己的世界。在表面上,似乎是诸人共有一世界;实际上,各人的世界,是各人的世界。“如众灯明,各遍似一。”一室中有众灯,各有其所发出底光。本来是多光,不过因其各遍于室中,所以似乎只有一光了。说各人各有其世界,是根据于佛家的形上学说底。但说在一公共底世界中,各人各有其境界,则不必根据于佛家的形上学。照我们的说法,就存在说,有一公共底世界。但因人对之有不同底觉解,所以此公共底世界,对于各个人亦有不同底意义,因此,在此公共底世界中,各个人各有一不同底境界。

例如有二人游一名山,其一是地质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些地质底构造等。其一是历史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些历史底遗迹等。因此,同是一山,而对于二人底意义不同。有许多事物,有些人视同瑰宝,有些人视同粪土。有些人求之不得,有些人,虽有人送他,他亦不要。这正因为这些事物,对于他们底意义不同。事物虽同是此事物,但其对于各人底意义,则可有不同。

世界是同此世界,人生是同样底人生,但其对于各个人底意义,则可有不同。我们的这种说法,是介乎上所说底佛家的说法与常识之间。佛家以为在各个人中,无公共底世界。常识则以为各个人都在一公共底世界中,其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对于各个人底意义,亦都是相同底。照我们的说法,人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虽是公共底,但它们对于各个人底意义,则不必是相同底。我们可以说,就存在说,各个人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是公共底;但就意义说,则随各个人的觉解的程度的不同,而世界及其间底事物,对于各人底意义,亦不相同。我们可以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我们不能说,这些意义的不同,纯是由于人之知识的主观成分。一个地质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地质底构造,本来都在那里。一个历史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历史底遗迹,亦本来都在那里。因见这些遗迹,而此历史家觉有“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这些往事,亦本来都在那里。这些都与所谓主观无涉,不过人有知与不知,见与不见耳。庄子说:“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就其知不知、见不见说,就其知见时所有底心理状态说,上所说诸意义的不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但这一点底主观的成分,是任何知识所都必然有底。所以我们不能说,上文所说意义的不同,特别是主观底。由此,我们说,我们所谓境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然亦并非完全是主观底。

各人有各人的境界,严格地说,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每个人都是一个体,每个人的境界,都是一个个体底境界。没有两个个体,是完全相同底,所以亦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但我们可以忽其小异,而取其大同。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此四种境界,以下各有专章详论,本章先略述其特征,以资比较。

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此所谓顺才,其意义即是普通所谓率性。我们于上章说,我们称逻辑上底性为性,称生物学上底性为才。普通所谓率性之性,正是说,人的生物学上底性。所以我们不说率性,而说顺才。所谓顺习之习,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习惯,亦可以是一社会的习俗。在此境界中底人,顺才而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亦或顺习而行,“照例行事”。无论其是顺才而行或顺习而行,他对于其所行底事的性质,并没有清楚底了解。此即是说,他所行底事,对于他没有清楚底意义。就此方面说,他的境界,似乎是一个浑沌。但他亦非对于任何事都无了解,亦非任何事对于他都没有清楚底意义。所以他的境界,亦只似乎是一个混沌。例如古诗写古代人民的生活云:“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此数句诗,很能写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心理状态。“帝之则”可以是天然界的法则,亦可以是社会中人的各种行为的法则。这些法则,这些人都遵奉之,但其遵奉都是顺才或顺习底。他不但不了解此诸法则,且亦不觉有此诸法则。因其不觉解,所以说是不识不知。但他并非对于任何事皆无觉解。他凿井耕田,他了解凿井耕田是怎样一回事。于凿井耕田时,他亦自觉他是在凿井耕田。这就是他所以是人而高于别底动物之处。

严格地说,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不可以说是不识不知,只可以说是不著不察。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朱子说:“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不著不察,正是所谓没有清楚底了解。

有此种境界底人,并不限于在所谓原始社会中底人。即在现在最工业化底社会中,有此种境界底人,亦是很多底。他固然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但他却亦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此种境界底人,亦不限于只能做价值甚低底事底人。在学问艺术方面,能创作底人,在道德事功方面,能做“惊天地,泣鬼神”底事底人,往往亦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莫知其然而然”。此等人的境界,亦是自然境界。

功利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为利”底。所谓“为利”,是为他自己的利。凡动物的行为,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不过大多数底动物的行为,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但都是出于本能的冲动,不是出于心灵的计划。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虽亦有为自己的利底行为,但他对于“自己”及“利”,并无清楚底觉解,他不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亦不了解他何以有如此底行为。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自己”及“利”,有清楚底觉解。他了解他的行为,是怎样一回事。他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他的行为,或是求增加他自己的财产,或是求发展他自己的事业,或是求增进他自己的荣誉。他于有此种种行为时,他了解这种行为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自觉他是有此种行为。

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虽可有万不同,但其最后底目的,总是为他自己的利。他不一定是如杨朱者流,只消极地为我,他可以积极奋斗,他甚至可牺牲他自己,但其最后底目的,还是为他自己的利。他的行为,事实上亦可是与他人有利,且可有大利底。如秦皇汉武所做底事业,有许多可以说是功在天下,利在万世。但他们所以做这些事业,是为他们自己的利底。所以他们虽都是盖世英雄,但其境界是功利境界。

道德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行义”底。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为,是为利底行为;求社会的利底行为,是行义底行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性已有觉解。他了解人之性是涵蕴有社会底。社会的制度及其间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就一方面看,大概都是对于个人加以制裁底。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大都以为社会与个人,是对立底。对于个人,社会是所谓“必要底恶”。人明知其是压迫个人底,但为保持其自己的生存,又不能不需要之。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知人必于所谓“全”中,始能依其性发展。社会与个人,并不是对立底。离开社会而独立存在底个人,是有些哲学家的虚构悬想。人不但须在社会中,始能存在,并且须在社会中,始得完全。社会是一个全,个人是全的一部分。部分离开了全,即不成其为部分。社会的制度及其间底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并不是压迫个人底。这些都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中,应有之义。人必在社会的制度及政治底道德底规律中,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得到发展。

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占有”为目的。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贡献”为目的。用旧日的话说,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取”;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与”。在功利境界中,人即于“与”时,其目的亦是在“取”;在道德境界中,人即于“取”时,其目的亦是在“与”。

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层底觉解。此即是说,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会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对于社会,人应有贡献;即对于宇宙,人亦应有贡献。人不但应在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应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人的行为,不仅与社会有干系,而且与宇宙有干系。他觉解人虽只有七尺之躯,但可以“与天地参”;虽上寿不过百年,而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

用庄子等道家的话,此所谓道德境界,应称为仁义境界;此所谓天地境界,应称为道德境界。道家鄙视仁义,其所谓仁义,并不是专指仁及义,而是指我们现在所谓道德。在后来中国言语中,仁义二字联用,其意义亦是如此。如说某人不仁不义,某人大仁大义,实即是说,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不道德底;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道德底。道家鄙视仁义,因其自高一层底境界看,专以仁义自限,所谓“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者,其仁义本来不及道家所谓道德。所以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但有道家所谓道德底人,亦并不是不仁不义,不过不专以仁义自限而已。不以仁自限底人所有底仁,即道家所谓大仁。

我们所谓天地境界,用道家的话,应称为道德境界。《庄子·山木篇》说:“乘道德而浮游”,“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此是“道德之乡”。此所谓道德之乡,正是我们所谓天地境界。不过道德二字联用,其现在底意义,已与道家所谓道德不同。为避免混乱,所以我们用道德一词的现在底意义,以称我们所谓道德境界。

境界有高低。此所谓高低的分别,是以到某种境界所需要底人的觉解的多少为标准。其需要觉解多者,其境界高;其需要觉解少者,其境界低。自然境界,需要最少底觉解,所以自然境界是最低底境界。功利境界,高于自然境界,而低于道德境界。道德境界,高于功利境界,而低于天地境界。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所以天地境界,是最高底境界。至此种境界,人的觉解已发展至最高底程度。至此种程度人已尽其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圣人是最完全底人,所以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

在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并无觉解。此即是说,他们不知性,无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梦的一边底境界。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知性知天,有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觉的一边底境界。

因境界有高低,所以不同底境界,在宇宙间有不同底地位。有不同境界底人,在宇宙间亦有不同底地位。道学家所说地位,如圣人地位、贤人地位等,都是指此种地位说。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其地位是圣人地位;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地位是贤人地位。孟子说:有天爵,有人爵。人在政治上或社会上底地位是人爵。因其所有底境界,而在宇宙间所有底地位是天爵。孟子说:“君子所性,虽大行弗加焉,虽穷居弗损焉,分定故也。”此是说:天爵不受人爵的影响。

一个人,因其所处底境界不同,其举止态度,表现于外者,亦不同。此不同底表现,即道学家所谓气象,如说圣人气象、贤人气象等。一个人其所处底境界不同,其心理底状态亦不同。此不同底心理状态,即普通所谓怀抱,胸襟或胸怀。

人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有小大。其境界高者,其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其境界低者,其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小。公共世界,无限地大,其间底事物,亦是无量无边地多。但一个人所能实际享受底,是他所能感觉或了解底一部分底世界。就感觉方面说,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虽有大小不同,但其差别是很有限底。一个人周游环球,一个人不出乡曲。一个人饱经世变,一个人平居无事。他们的见闻有多寡的不同,但其差别是很有限底。此譬如一个“食前方丈”底人,与一个仅足一饱底人,所吃固有多寡的不同,但其差别,亦是很有限底。但就觉解方面说,各人所能享受底世界,其大小的不同,可以是很大底。有些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就是他所能感觉底一部分底世界。这些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可以说是很小底。因为一个人所能感觉底一部分底世界,无论如何,总是很有限底。有些人所能享受底,可以不限于实际底世界。这并不是说,一个人可将世界上所有底美味一口吃完,或将世界上所有底美景一眼看尽。而是说,他的觉解,可以使他超过实际底世界。他的觉解使他超过实际底世界,则他所能享受底,即不限于实际底世界。庄子所说:“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似乎都是用一种诗底言语,以形容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能有底享受。

或可问:上文说,在高底境界中底人,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在低底境界中底人,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小。这种说法,对于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及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是不错底。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只能享受其所感觉底事物;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则不限于实际底世界。他们所能享受底境界,一个是极小,一个是极大。但道德境界,虽高于功利境界,而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是否必小于在道德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似乎是一问题。例如一个天文学家,对于宇宙,有很大底知识。但其研究天文,完全是由于求他自己的名利。如此,则他的境界,仍只是功利境界。虽只是功利境界,但他对于宇宙底知识,比普通行道德底事底人的知识,是大得多了。由此方面看,岂不亦可说,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世界,比道德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者大?

于此我们说,普通行道德底事底人,其境界不一定即是道德境界。他行道德底事,可以是由于天资或习惯。如其是如此,则其境界即是自然境界。他行道德底事,亦可以是由于希望得到名利恭敬。如其是如此,则他的境界,即是功利境界。必须对于道德真有了解底人,根据其了解以行道德,其境界方是道德境界。这种了解,必须是尽心知性底人,始能有底。我们不可因为三家村的愚夫愚妇,亦能行道德底事,遂以为道德境界,是不需要很大底觉解,即可以得到底。愚夫愚妇,虽可以行道德底事,但其境界,则不必是道德境界。

天文学家及物理学家虽亦常说宇宙,但其所谓宇宙,是物质底宇宙,并不是哲学中所谓宇宙。物质底宇宙,虽亦是非常地大,但仍不过是哲学中所谓宇宙的微乎其微底一部分。物质底宇宙,并不是宇宙的大全。所以对于物质底宇宙有了解者,不必即知宇宙的大全,不必即知天。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已尽心知性,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别底动物者,已有充分底了解。知性,则其所知者,即已不限于实际底世界。所以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于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享受底。

境界有久暂。此即是说,一个人的境界,可有变化。上章说,人有道心,亦有人心人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个人的觉解,虽有时已到某种程度,因此,他亦可有某种境界。但因人欲的牵扯,他虽有时有此种境界,而不能常住于此种境界。一个人的觉解,使其到某种境界时,本来还需要另一种工夫,以维持此种境界,以使其常住于此种境界。伊川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致知即增进其觉解,用敬即用一种工夫,以维持此增进底觉解所使人得到底境界。关于此点,我们于以下另有专章说明。今只说,平常人大多没有此种工夫,故往往有时有一种较高底境界,而有时又无此种境界。所以一个人的境界,常有变化。其境界常不变者,只有圣贤与下愚。圣贤对于宇宙人生有很多底觉解,又用一种工夫,使因此而得底境界,常得维持。所以其境界不变。下愚对于宇宙人生,永只有很少底觉解。所以其境界亦不变。孔子说,“回也三月不违仁,其余日月至焉而已。”此即是说,至少在三个月之内,颜回的境界,是不变底。其余人的境界,则是常变底。

上所说底四种境界,就其高低的层次看,可以说是表示一种发展,一种海格尔所谓辩证底发展。就觉解的多少说,自然境界,需要觉解最少。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不著不察,亦可说是不识不知,其境界似乎是一个浑沌。功利境界需要较多底觉解。道德境界,需要更多底觉解。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然天地境界,又有似乎浑沌。因为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最后自同于大全。我们于上文尝说大全。但严格地说,大全是不可说底,亦是不可思议,不可了解底(详见第七章)。所以自同于大全者,其觉解是如佛家所谓“无分别智”。因其“无分别”,所以其境界又似乎是混沌。不过此种混沌,并不是不及了解,而是超过了解。超过了解,不是不了解,而是大了解。我们可以套老子的一句话说:“大了解若不了解。”

再就有我无我说,在自然境界中,人不知有我。他行道德底事,固是由于习惯或冲动。即其为我底行为,亦是出于习惯或冲动。在功利境界中,人有我。在此种境界中,人的一切行为,皆是为我。他为他自己争权夺利,固是为我,即行道德底事,亦是为我。他行道德底事,不是以其为道德而行之,而是以其为求名求利的工具而行之。在道德境界中,人无我,其行道德,固是因其为道德而行之,即似乎是争权夺利底事,他亦是为道德底目的而行之。在天地境界中,人亦无我。不过此无我应称之为大无我。《论语》谓:“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横渠云:“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象山说:“虽欲自异于天地,不得也。此乃某平日得力。”“与天地相似”,不得“自异于天地”,可以作大无我的注脚。道学家常用“人欲尽处,天理流行”八字,以说此境界。人欲即人心之有私的成分者,有为我的成分者。

有私是所谓“有我”的一义。上所说无“我”,是就此义说。所谓“有我”的另一义是“有主宰”。“我”是一个行动的主宰,亦是实现价值底行动的主宰。尽心尽性,皆须“我”为。“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由此方面看,则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不惟不是“无我”,而且是真正地“有我”。在自然境界中,人不知有“我”。在功利境界中,人知有“我”。知有“我”可以说是“我之自觉”。“我之自觉”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底事。有许多小孩子,别人称他为娃娃,亦自称为娃娃。他知道说娃娃,但不知道于说娃娃时,他应当说“我”。在功利境界中,人有“我之自觉”,其行为是比较有主宰底。但其作主宰底“我”,未必是依照人之性者。所以其作主宰底“我”,未必是“真我”。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知性,知性则“见真吾”。“见真吾”则可以发展“真我”。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天,知天则知“真我”在宇宙间底地位,则可以充分发展“真我”。上文所说,人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所无之我,并不是人的“真我”。人的“真我”,必在道德境界中乃能发展,必在天地境界中,乃能完全发展。上文说,上所说底四种境界,就其高低的层次看,可以说是表示一种发展。此种发展,即是“我”的发展。“我”自天地间之一物,发展至“与天地参”。

所以在道德境界中及天地境界中底人,才可以说是真正地有我。不过这种“有我”,正是上所说底“无我”的成就。人必先“无我”而后可“有我”,必先无“假我”,而后可有“真我”。我们可以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无我”而“有我”。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大无我”而“有大我”。我们可以套老子的一句话说:“夫惟无我耶,故能成其我。”

在上所说的发展中,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海格尔所谓自然的产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海格尔所谓精神的创造。自然的产物是人不必努力,而即可以得到底。精神的创造,则必待人之努力,而后可以有之。就一般人说,人于其是婴儿时,其境界是自然境界。及至成人时,其境界是功利境界。这两种境界,是人所不必努力,而自然得到底。此后若不有一种努力,则他终身即在功利境界中。若有一种努力,“反身而诚”,则可进至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

此四种境界中,以功利境界与自然境界中间底分别,及其与道德境界中间底分别,最易看出。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及自然境界与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则不甚容易看出。因为不知有我,有时似乎是无我或大无我。无我有时亦似乎是大无我。自然境界与天地境界,又都似乎是浑沌。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道家看得很清楚。但天地境界与自然境界中间底分别,他们往往看不清楚。自然境界与道德境界中间底分别,儒家看得比较清楚。但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他们往往看不清楚。

但此各种境界,确是有底,其间底分别,我们若看清楚以后,亦是很显然底。例如《庄子·逍遥游》说:“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无已是大无我,到此种地位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庄子·应帝王》说:“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于于”,司马彪说是“无所知貌”。此种人亦可说是无己底,但其无己是不知有己。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此两种境界是绝不相同底。但其不同,道家似未充分注意及之。又例如张横渠铭其室之两牖,东曰砭愚,西曰订顽,即所谓《东铭》、《西铭》也。此二铭,在横渠心目中,或似有同等底地位,然《西铭》所说,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话。此于本书第七章所论可见。《东铭》说戏言戏动之无益,其所说至高亦不过是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话。又如杨椒山就义时所作二诗,其一曰:“浩气返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其二曰:“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此二诗,在椒山心目中,或亦似有同等地位。但第一首乃就人与宇宙底关系立言,其所说乃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话。第二首乃就君臣的关系立言,其所说乃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话。又如张巡、颜杲卿死于王事,其行为本是道德行为,其人所有底境界,大概亦是道德境界。但如文天祥《正气歌》所说:“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则此等行为的意义又不同。此等行为,本是道德行为,但《正气歌》以之与“天地有正气”联接起来,则是从天地境界的观点,以看这些道德行为。如此看,则这些行为,又不止是道德行为了。这些分别,以前儒家的人,似未看清楚。

或可问:凡物皆本在宇宙中,皆本是宇宙的一部分。本来如是。凡物皆“虽欲自异于天地不得也”,何以象山独于此“得力”?何以只有圣人的境界,才是天地境界?

于此我们说:人不仅本在宇宙之内,本是宇宙的一部分,人亦本在社会之内,本是社会的一部分,皆本来如是,不过人未必觉解之耳。觉解之则可有如上说底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不觉解之则虽有此种事实而无此种境界。孟子说:“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尽心上》)此道是人人所皆多少遵行者,虽多少遵行之,而不觉解之,则为众人;觉解之而又能完全遵行之,则为圣人。所以圣人并非能于一般人所行底道之外,另有所谓道。若舍此另求,正可以说是“骑驴觅驴”。

所以虽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其所做底事,亦是一般人日常所做底事。伊川说:“后人便将性命别作一般事说了。性命孝悌,只是一统底事。就孝悌中,便可尽性至命。至于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底事。无有本末,无有精粗。”“然今时非无孝悌之人,而不能尽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遗书》卷十八)由之而不知,则一切皆在无明中,所以为凡;知之则一切皆在明中,所以可为圣。圣人有最高底觉解,而其所行之事,则即是日常底事。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所以上文所说底各种境界,并不是于日常行事外,独立存在者。在不同境界中底人,可以做相同底事,虽做相同底事,但相同底事,对于他们底意义,则可以大不相同。此诸不相同底意义,即构成他们的不相同底境界。所以上文说境界,都是就行为说。在行为中,人所做底事,可以就是日常底事。离开日常底事,而做另一种与众不同底事,如参禅打坐等,欲另求一种境界,以为玩弄者,则必分所谓“内外”“动静”。他们以日常底事为外,以一种境界为内,以做日常底事为动,以玩弄一种境界为静。他们不能超过此种分别,遂重内而轻外,贵静而贱动,他们的生活,因此即有一种矛盾。此点我们于下文第五章第七章中另有详论。

或问:所谓日常底事,各人所做,可不相同,例如一军人的日常底事是上操或打仗,一个学生的日常底事是上课或读书。上文所说日常底事,果指何种事?

于此我们说:所谓日常底事,就是各色各样底日常底事。一个人是社会上底某种人,即做某种人日常所做底事。用战时常用底话说,各人都站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做其所应做底事。任何“岗位”上底事,对于觉解不同底人,都有不同底意义。因此,任何日常底事,都与“尽性至命”是“一统底事”。做任何日常底事,都可以“尽性至命”。

或又问:人专做日常底事,岂非不能有新奇底事,有创作,有发现?

于此我们说,所谓做日常底事者,是说,人各站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做其所应做底事。并不是说,他于做此等事时,只应牢守成规,不可有新奇底创作。无论他的境界是何种境界,他都应该在自己的“岗位”上,竭其智能,以做他应做底事。既竭其智能,则如果他们的智能,能使他有新奇底创作,又如果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则他的新奇创作,亦与“尽性至命”是“一统底事”。

这一点我们特别提出,因为宋明道学家说到“人伦日用”,似乎真是说,只是一般人所同样做底事,如“事父事君”等。至于其余不是一般人所同样做的事,如艺术创作等,他们以为均是“玩物丧志”,似乎不能是与“尽性至命”“一统底事”。这亦是道学家所见的不彻底处。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作诗写字,何不可以尽性至命?照我们上文所说,人于有高一层底觉解时,真是“举足修途,都趋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无觉解则空谈尽性至命,亦是玩物丧志;有觉解则作诗写字,亦可尽性至命。

宋明人的语录中,有许多讨论,亦是不必要底。例如他们讨论人于用居敬存诚等工夫外,名物制度,是不是亦要讲求。这一类底问题,是不成问题底。如果一个人研究历史,当然他须研究名物制度。如果一个人研究工程,当然他须研究“修桥补路”的方法。他们如要居敬存诚,应该就在这些研究工作中,居敬存诚。道学家的末流,似乎以为如要居敬存诚,即不能做这些事。他们又蹈佛家之弊,所以有颜李一派的反动。

我们于《新理学》中说,凡物的存在,都是一动。动息其物即归无有。人必须行动。人的境界,即在人的行动中。这是本来如此底。上文说:“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并不是平凡庸俗。对于本来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极高明”;不求离开本来如此底而“索隐行怪”,即是“道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