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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应帝王

本篇所讲底,是做首领的方法。我们于绪论

中说

,本书所讲生活方法,是人人都可以用,并且是事实上人人都多少已用者。照这方面说,我们于本书中,似乎不必讲做首领的方法,因为不能人人都做首领。但从另一方面说,有做首领的方法,凡做首领底人,都可以用,而且事实上都多少已用。此即是说,有做首领的方法,人人都可以用,而且事实上都多少已用,只要他做首领。所以我们于本篇所讲底做首领的方法,亦可说是人人都可用而且是事实上都多少已用者。

本篇标题为“应帝王”,因为帝王是人中最大底首领。此所谓大首领者,并不是说,为帝为王底人,都必有伟大底人格,超越底能力,而是说,为帝为王底人,是统率最大底人群底人。我们于此所说首领的小大,只是就其所统率底人群的小大说。由此方面说,一个首领愈大,愈须用我们于此篇所讲底做首领的方法。我们所讲底方法,对于愈大底首领,愈是有用。所以本篇,借用《

庄子

》中底一个标题,标题为“应帝王”。

当首领,尤其是当大首领的方法,第一要无为。我们常听说,某人勤于治公,“事必躬亲”。对于一般底办公底人说,“事必躬亲”,是一种很大底长处。但对于当首领,尤其是当大首领底人说,则事必躬亲,不仅不是一种很大底长处,而且是一种很大底短处。做首领者,当然亦有须其躬亲之事,但不可凡事皆躬亲。凡事皆躬亲是有为,有为不是做首领的方法。

《庄子·天道篇》说:“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庄子》说这是“用人群之道”。“用人群之道”,正是做首领的方法。

假定我们所说底大首领,是一个国的王,或总统,或总理等。一国的事,真是千头万绪,而一个人的精力、时间,则都是很有限底。若一国的事,无论大小,都要他亲自经手,则势必只有很小底一部分事能办,其余大部分底事皆不能办了。这就叫做“有为则有不为”。在这种情形下,做首领者,即是“为天下用”。他“为天下用”,而尚不足以尽办天下之事,此即是“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

善于做首领底人,将一国之事,皆分配于他的下属,责成他们为之;而他自己,只高坐在上,考核他们的“为”的成绩。如此他不必亲手多办事,而事无不办。这叫做“无为而无不为”。在这种情况下,做首领者,即是“用天下”。他不必亲手多办事,而事无不办。此即是“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为”。

做下属底人,应该有为;做首领底人,应该无为。若首领无为,下属亦无为,则下属不合乎为下属之道,所以说是“不臣”。若下属有为,首领亦有为,则首领不合乎为首领之道,所以说是“不主”。不过所谓上下,大部分是相对底。就我们现在所有底政治制度说,例如一部的部长,在他的部内,他是首领,他应当无为。他应当将部内底事,分配于各司,而责成各司长去办。但对于行政院院长说,他又是下属,他应当有为。他必须拟定关于他的部底事底大政方针及一般底政策等。惟一国的最高底首领,则只是上而不是下,所以他只须无为,而不须有为。所以从前道家法家说无为,都是就帝王说。

我们常听说,现在底政治不上轨道。其一端即是上有为而下无为。做首领底人,往往都以察察为明,以事必躬亲为负责任。他的全副精神,往往用在很琐碎底事上,而一般底政策,反而无暇顾及。琐碎底事是多得很,他虽疲精劳神,而仍顾不过来。但因为他要事必躬亲,所以他虽顾不到底事,他的下属,亦不敢办。在很多机关里,首领忙得马不停蹄,而下级人员,却在办公室里,除吸烟、看报、闲谈外,没有事可办。于是上有为而下无为,上“为天下用而不足”。结果是,上的精神于某一时顾到某一部分,此一部分即马上百废俱兴。等到他的精神,于另一时转移到另一部分,这一部分又马上百兴俱废。无论哪一部分,首领的精神,总是顾到底时候少,而顾不到底时候多。所以无论哪一部分,都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少,而百兴俱废的时候多。

做首领底人,能够无为,因为他有一种方法,以统治其下,一切事都使其下为之。照《庄子·天道篇》所说,这种方法,包涵有分守、形名、因任、原省、是非、赏罚等步骤。譬如一个首领,组织一个什么机关。头一件事要做底,是制定这个机关的组织章程,规定这个机关里应该设些什么职员,什么职员做什么事。此即是所谓分守。分守既定,则派定某人做什么职员。某人是形,什么职员是名。此即是所谓形名。既已派定某人做什么职员,则什么职员所应做之什么事,即由某人完全负责做去,首领不加干涉,此即所谓因任。做什么职员之某人,如何做什么事,首领不干涉,首领只在后考核其做什么事的成绩。此即所谓原省。省者,省察也。首领考核职员的成绩,其成绩好者为是,否者为非。此即所谓是非。是非既定,首领即赏其是者,而罚其非者。此即所谓赏罚。此数步骤若都能认真做到,则一切事情,不必首领自己去办,而都自然完全办了。此即是所谓“用天下而有余”。

此所说步骤,包括法家所谓综核名实。例如一个首领派某人为什么职员,此某人即是实,什么职员即是名。此首领既已派某人为什么职员,则此什么职员所应做底什么事,为法律所规定者,此某人必都须做之,而且都要做得好。法律规定,什么职员必须做什么事,首领即将此什么事责成做什么职员的某人去办,此即是循名责实。如某人将此什么事办得很好,即是实合乎名,不然即是实不合乎名。这种办法即是综核名实。

孙中山

先生说,在政治里,权能要分开。有权者用有能者,命其做事。其如何做,有权者可以不问,而只看其成绩如何。譬如坐汽车者是有权者,开汽车者是有能者。坐汽车者欲往何处去,只须说一句话,开汽车者自会开去。开车者怎样开,及走什么路,坐车者不问,而只看其是否能开到坐车者所欲往之地,并且是否开得迅速,稳妥。中山先生所说,正是以上所说底意思。做首领底人是有权者,他的下属是有能者。做首领底人如坐汽车底,他的下属如开汽车底。他欲做什么事,只须说一句话,至于如何做,则可由其下属负责为之。照道家法家所说,做首领底人,不但可以无能,而且即有能亦不可用。《庄子·天道》说:“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络)天地,不自虑也;辩虽彫(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为什么他不为呢?因为他如有为,他必有不为。他必须无为,他才能无不为。

首领是有权者,权之表现为赏罚。法家谓赏罚为二柄。这是当首领底人驱使群伦底两个工具,亦可以说是一个工具的两方面。做首领底人,譬如一个赶西洋式马车底人。他高高地坐在车上,让马拉车走。他看那马走得慢,就打它一鞭。看见那马走得快,晚上就多与它一点草料。他所做底事,只是如此。他用不着下车来帮马拉车。他若下车来帮马拉车,所加底力量有限,而拉车底几个马,反因没人指导,而走乱了步骤,拉错了方向。中国旧日称皇帝治天下为御天下。因此凡皇帝的一切举动,皆称为“御”。御者,赶车也。可见上所说比喻,是很合适底。就拉车说,马是有为,赶车底人是无为。赶车底人坐在车上赶马,是“用天下而有余”。他下车来帮马拉车,是“为天下用而不足”。

当首领底人,最困难底事是用人。我们常说“为事择人”,这是不错底。但是有个什么方法,可以择出适当底人呢?儒家的人向来认为这是一个很困难底问题。所以说:“知人则哲。”

孟子

亦说,“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但是,照法家的看法,“为事择人”,并不是困难底事。当首领底人,只要能综核名实,信赏必罚,这种似乎是困难底事,自然不困难。譬如一个当首领底人,要找一个人做某事。他只须说:我现在要一个人做某事,你们自觉有办这种事底能力底人,都可以来试一试。不过我预先声明,试的结果,成绩不好底,我一定砍他的头。如果真是这样做了几次,没有办某事底能底人,自然不敢冒充有能,而真有办某事底能底人,自然有机会办某事了。《庄子·天道篇》亦如此说。《天道篇》说:“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在赏罚不明的地方,做事成绩好者,不必得赏;成绩坏者,不必得罚。于是不能做事者,可以随便混充;能贤事者,亦无以自见。但在赏罚分明的地方,这种情形,自然没有。能大底人,自然有机会办大事;能小底人,自然只办小事。当首领底人,不必用别底方法,“为事择人”,而各种事已自然为其自己择人了。法家及一部分底道家的这种看法,虽或者过于简单,我们虽或可以对这一班人说,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但他们的这种说法,是有一大部分底真理,他们的这种办法,在大多数情形下可以适用,这是我们所必须承认底。

赏罚的最大底功用,并不仅在于鼓励或警戒当事底人,而且在于使一般人知所鼓励,知所警戒。当首领底人,必须使其所统率底人,皆知如何如何必得赏,皆对于如何如何必得赏,没有一点怀疑底心;必须使其所统率底人,皆知如何如何必受罚,皆对于如何如何必受罚,没有一点侥幸底心。如此则赏罚的功用,始能充分显著。所以当首领底人,如欲以赏罚为“二柄”,则必须信赏必罚。赏而不信,罚而不必,其鼓励或警戒,是不会有很大底效果底。

以上所说,大致是法家及一部分道家的意思。上无为而下有为,即所谓“主逸臣劳”。这个逸应该只是“无为”的意思,而“无为”的意思,又应该是如以上所说者。有一部分底法家,以为当帝王底人,能够用他们所说底这种办法,则即可以终日享乐而治天下。既然什么事都由臣下办了,则为君者,声色游田,皆可随便。他们这种说法,不是为奉迎当时国君的喜好,即是把人与人底关系,把当首领底方法,看得太机械了。把人与人底关系,看得太机械了,是不对底。把当首领底方法,看得太机械了,亦是不对底。所以我们讲当首领底方法,除了说无为一点外,还要再加上三点,即无私、存诚,与居敬。

我们于上

文说

到信赏必罚。信赏必罚,需要当首领底人的大公无私。

当首领底,对于他的下属,要真正底“鉴空衡平”。对于他的下属,他所要底,是他们的做事成绩。成绩好底,虽仇必赏;成绩坏底,虽亲必罚。赏不避仇,罚不避亲,这样才可以使赏罚有最大底功用。这一点本是法家及一部分道家所亦常说底。朱子说:“前辈言,做宰相只要办一片心,与一双眼。心公则能进贤退不肖。眼明则能识得哪个是贤,哪个是不肖。此两言说尽做宰相之道。”做宰相“只要”此,其余皆可“无为”也。心公即此所说之无私也。

当首领底人用人,除了以其能为标准外,不应该有别底标准,现在有些做大官底人,专用他的亲戚,或专用他的同乡。这些人都是做官,不是做事。他们的错误,是不待言底。还有些首领,是真心要做事,但却于其下属中,分别谁是他的嫡派,是真心拥护他底,谁不是他的嫡派,不是真心拥护他底。这亦是有私。他既有这种私,他的心即不能如鉴之空,于执行赏罚的时候,自然亦不能如衡之平。如此则赏罚的功用,即不能显著了。如此,则事不能为其自己择人,而为首领者不免为人择事。如此,则此首领的大事,必要失败。例如明朝的皇帝,总以为他的宦官是真心拥护他底,重要底事,都交宦官办。崇祯皇帝,鉴于魏忠贤之祸,原是下决心不用宦官底。但不久即又变卦,末了还是吃宦官的亏,弄得国破家亡。这都是由于有私的缘故。

有人说《

水浒传

》写宋江,是借宋江以骂历朝的太祖高皇帝。这话不必是。宋江的行为,很有些与历朝的太祖高皇帝相同。但这不必是

施耐庵

有意如此写。宋江的行为,有些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历朝的太祖高皇帝的行为,有些亦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既都有些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则其有些相同,是当然底。《水浒传》又写一个王伦。王伦是个失败底首领,宋江是个成功底首领。《水浒传》说,林冲要杀王伦,“王伦见势头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他要把山寨里人分为心腹与非心腹,这就证明他不能为全山寨的首领了。他既然把山寨里人分为心腹与非心腹,他对待非心腹底人,当然不免歧视。所以林冲骂他,说:“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底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到这时候,王伦“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底人”,又有什么用处呢?宋江便不是如此。宋江无论见什么人,总叫他觉得宋江以他为心腹。他看见人,总先上去拉着手。

金圣叹

说:“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他能叫人都觉得,宋江以他为心腹,他即可叫人做他的心腹。他若能叫全山寨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他即可稳坐山寨的第一把交椅。

王伦与晁盖等七条好汉送行,只拿出五锭大银(金圣叹批说:“丑!”)。而宋江见人,动手即拿出大把银子。这亦是一个失败底首领与一个成功底首领的不同之处。就历史上底人物说,这亦是

项羽

与汉高的一个不同之处。人有功,当封爵者,项羽“印刓敝,忍不能予”。这心理,正是王伦拿出五锭大银的心理。汉高对于功臣,则封爵裂土,毫不在乎。这心理,正是宋江见人即拿出大把银子的心理。王伦与宋江,项羽与汉高的这种分别,亦是有私与无私的分别。

有私底首领,如王伦项羽之流,因有私,坏了自己的大事。无私底首领,如宋江汉高之流,因无私,一个得了梁山,一个创了帝业。王伦常使人觉得,他以梁山泊是他的,结果梁山泊不是他的。宋江常使人觉得,他不以梁山泊是他的,结果梁山泊却是他的。这证明了《

老子

》的话:“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老子》又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又说:“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又说:“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先民、上民、为长,都是做首领。宋江见人即携手,送银子,说好话,使人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普通人都要使人觉得,无论什么人都没有他自己重要,都没有他自己强。宋江能反乎众人之所为,这就是他超乎众人的地方。这亦是他所以能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坐第一把交椅,居众人之上,本是惹人反感底事。宋江能使人常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则可使人乐于推戴。《老子》说:“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处上而能不使人有反感,则可以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了。如果大家都以他为厌物,他如何能坐第一把交椅呢?九天玄女与宋江底天书上,未必讲这些道理,不过宋江所行,很有些合乎这些道理。

林冲骂王伦说:“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有大量,亦是做首领的必要条件之一。俗语说,“宰相肚里撑下船”,言其度量之大也。一个做首领底人,赏不能避仇,罚不能避亲,又要如宋江之流,见人说好话,送银子。行事如不得人的谅解,则毁谤集于一身。凡当大首领底人,当他的生时,都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如不是一个大量底人,恐怕随时都可气死。俗语说:“当家人是污水缸。”《老子》说:“能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污水缸正是“受国之垢”者。能受国之垢者,始可为社稷主;受国之垢,非大量人不能。

我们以上引宋江作例,或未免似乎可笑,或将以为我们意存讽刺。其实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以宋江为例之所以似乎可笑者,因照施耐庵所描写,更加以金圣叹所批评,宋江的行为,显然是造作底,虚伪底。而历史上真底大首领的行为,或不必全是造作底,虚伪底;或其是造作底,虚伪底,未必如此显然可见。做首领底人,如欲免除宋江之似乎可笑,则须使其这一类底行为,都是真底。此即我们所谓存诚。所谓都是真底者,即于其不分派别,不用私人时,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得全体下属的拥护;而乃“有天下而不与”,视第一把交椅的得失,为无足轻重,故不必自养心腹,以拥护自己。其拿大把银子,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收买人心;而乃出于怜才好士,不能自已。其使人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减少人的反感;而是确实自然谦冲,如我们于第五篇所说者。他的大量,并不是他勉强容忍;而是实在觉得,些须小节,无足计较。这是真底无私,真底善下,真底大量。《老子》所讲底,都是这些真底。真地无私者,才能真成其私。真地善下者,才能真居人上。真地不争者,才能真使人莫能与之争。所以于这些都是真底者,才能当真底大首领。

于这些都是造作底、虚伪底者,是宋江。于这些有些是真底,有些是造作底、虚伪底者,是汉高、唐太。于这些都是真底者,是道家儒家所谓圣王。

一个首领须要无为。不过所谓无为者,是总揽大纲,不亲细务。细务固不须亲,亦不可亲。但大纲却是要总揽底。对于总揽大纲,他亦须专心一意,以全副精神贯注。一个赶马车底人,固然不须下车来代马拉车,亦不可如此。但他对于他的整个底车马,若不时时刻刻,留意当心,他的车或会翻入沟中。一个做首领底人,对于他所统率底人群,亦是如此。他必须对于他所总揽底大纲,以全副精神贯注,专心致志,时时刻刻,留意当心。此即所谓居敬。我们于上文说,首领要无为,下属要有为。做首领底方法,与做下属底方法不同。但我们于第九篇所说居敬,则是首领下属,所皆需要底。

或可问:如一个首领,能将上文所说者,皆完全做到,岂不是一个圣王了吗?我们说:当然是的。圣王未必在实际上实有,但实际上底首领,如果不是完全失败,必多少做到如上所说者,而欲为完全底首领者,必都须以圣王为其理想底标准。这是可以确实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