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棒
一
假如有一个人沉睡了很久,在沉睡中忘掉了以前发生过的一切。一觉醒来,他却在一幢他不熟悉的新住宅里。在这幢住宅里居住着像他一样的、整天忙忙碌碌地干着什么事情的生物:人与动物。那么这个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竭力弄明白,谁以及为了什么把他送进这个新的奇怪的地方,他在这里该做些什么,该怎样运用自身感觉到的那种力量和活动的要求。只有宗教才能回答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不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不可能在世界上很好地生活的。
是谁把我送进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有把握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着的,正是他把我安置在这个世界上。我有把握知道这一点,那是因为我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也不可能想到这一点,因为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似乎是不存在的,或者至少我对以前有过我这一点毫无印象。假如我问:我,真正的我,始于何时?那么我得到的回答更加不能令人满意。有人对我说,我是在若干年以前从娘肚里出来的。然而从我母亲肚里出来的是我的肉体——那肉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它很快,也许就在明天,将会被埋入泥土之中,化为泥土。我用自我意识到的东西并不是和我的肉体同时出现的。这个自我不是始于母腹之中,不是始于割断脐带、脱离母体之时,不是始于断奶之时,也不是始于咿呀发声之时。我知道,这个我始于某个时候,同时我也知道,这个我以前是一直存在着的。因而在时间范围内我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真正的我,那么我是否还有必要在近期或者久远的年代中去寻找它呢?我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可又仿佛在过去和现在始终存在着,只是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而已。
因此,我不能确切地说,我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和我的肉体不是一回事。
第二个问题:当我有了理智以后,我所见到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这个世界不是我的家族和我的庭院,不是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叶尔米林家族或托尔斯泰家族及其庭院,也不是鲍威尔家族在巴伐利亚的房子和院落,或者施密特家族在英国的房子和院落,或者鲁宾逊家族在美国俄亥俄州的房子和院落,或者费汉吉家族在中国乡村或者北京的房子和院落,而是所有的人的巨大的世界,这些人居住在这一星球的土地上,无论是暹罗、冰岛,还是在马达加斯加,以及一切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地方。组成这个世界的不仅是我所听说的现在居住在地球上的十五亿人,而且还包括所有的在我以前生活过的亿万人,他们曾经生活在我所知道的时代以及我所不知道的千千万万年中,同时还包括那些正在出生、成长以及在我尸骨无存以后仍将一代一代生活下去的人们。所有这些人,此外还包括从极微小的甲虫到大象和河马在内的种类繁多不计其数的动物,以及同样是不计其数的植物,包括不仅在地球上,而且在地球以外的其他星球上,在许多太阳和亿万星星上,在地球四周的、可以无限期地扩展的、无穷空间中的、无生命的物体,——就是这一切构成了我诞生在其间,并从有理智起就见到的那个世界。
就像我从人们那里听说的那样,我是在昨天,或者按我们的说法,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以前,出现在这个从一切方面来说,就时空范围而言都是无穷的世界上的。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结合导致了我的出现。正如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最初我是个胎儿,以后长成为婴儿,后来成了儿童、少年和成人。我说不清,究竟在什么时候产生了我,那个有自我意识的我。我觉得,我以前是始终存在的。何时终了,我也不知道。根据我对人的观察,纵观所有的人的必经之路,我知道,大概活了七八十年以后我将死去;我知道,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我都在接近死亡;我知道,任何一个时刻我都可能死去。尽管我知道这一点,并在所有的人身上看到这一点,我仍不相信这一点,不相信我的那个自我可能终了。
如果事情是这样,那么以前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始终存在着。可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在这个世界上又该做些什么呢?
我,以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身体和极为有限的生命期,该在这个时空无限的世界上做些什么呢?
如果向一个在自己的理智被唤醒以前靠动物的本能活着的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那么最普通的回答就是,他为了吃、喝、睡和寻欢作乐,总之,为了享受生活所给予的一切肉体的享乐而活着。但是一个人只要看一看自己的周围,想一想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就会确信,肉体的幸福不可能是生活的目的,因为对于一个无法逃避斗争、种种灾难、疾病和必然的死亡的人来说不可能有那样的幸福。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弱、老年和死亡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因此,无论是享受、提高自身的能力、完成丰功伟绩,甚至促进社会的幸福都不可能是生命的目的。假如不存在这个时空无限的世界和不存在死亡,那么所有这一切可能成为生活的目的。在时空无限的世界中,在我的生命如此有限和短暂的情况下,一个人的事业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当一个人的全部活动在无穷的世界中间只是很难觉察的一点的时候,当整个生命只是两个永恒之间的瞬息一现的时候,他为什么要为改善生活而劳动呢?当一个人必定要走向死亡,并且既看不到更好的生活,也听不到因为他为人们做了事而得到感谢的时候,他又为什么要为改善别人的生活而劳动呢?而且那些人,他为他们做了好事的那些人,同样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我认真地提出这些问题和认真地回答它们,那么答案应该是这样的:
1)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什么,回答是:这是一个似乎不久前才出现的、短暂的、正在走向死亡的、并且必定很快死亡的物体,同时这是一个无疑存在着、而一旦消失就化为乌有的物体。因而,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同时这又是一个我无疑最了解的物体。
2)对于第二个问题,我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回答是:就其在时间和空间上无穷而言,它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时间上它想必是始于某个时候和终于某个时候,可同时又不可能始于任何一个时候和终止于任何一个时候。在空间上它想必是终于某个地点,但同时又不可能终于任何一个地点。总之,它是我无法理解的,或者是我无法想象的东西,也就是说,我完全不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可同时我又置身于这一世界之中,在它里面生活,并且必须在它里面活动。这是我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3)对于第三个问题,我应该做什么,回答是:我正在力图为那个人,即在这个世界上已开始生存并在其中有着归宿的那个人(我把它看做是我自己)的幸福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毫无意义的。那个永远没有起始,总是和我的肉体有联系,而又并非同一的东西,什么也不需要。因此,对于我来说,我的生命对于我认为是自我的那个东西,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对于我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也不可能有意义。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于我自己,还是对于世界,都是毫无必要的,不可能带来任何益处的。
只要一忘记自己的身份,国王、管事、法官,厂主、教授、学者、艺术家、家庭成员的身份,而只记住一点,即我是一个不久前出现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很快必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那么生活中就不会有任何理智的目的,也不值得去做什么事情了。一切都将是毫无价值的,一切都是不需要的。你要做的一切虽说毫无意义,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必须做点什么。人生在世就是要活动,好像马拉车一样。马不可以不走,不可以不用自己的行走来牵动车轮。而人也不可以不做点什么,不可以不用自己的活动来参与整个世界的运动。因此,尽管对于我,对于人,以及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我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我还是得做点什么。有一种力量将我置于这样的地位,那就是我必须活动,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世界,而是为了某个我不理解的存在物。在这一思想中包含了任何一种真正的宗教的实质。
这一思想是说存在着一种将我送入这一世界中来的力量。在这一点上体现了真正的宗教的实质。而正是承认那个把我送入这一世界的、被称之为上帝的力量这一点,不仅使一切事情都变得明白了,而且也使人的生命有了意义。我的生命本身是不可理解的,同样我也不理解整个世界的生命。但是我活着,并且必须按照某种最高力量的意志活动。如果对于我来说,我的生命是不可理解的,我能够给自己或者世界提出的一切目的对于我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话,那么对于那个将我自己所不理解的我送入世界,并且支配着我所不理解的世界的生命的最高力量来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没有意义的。
只要承认这个最高的力量,那么一切就会变得明白了:我的生命的最终目的和世界生命的最终目的,我无法看到,也不能理解(它们不能为目光短浅的人所理解)。我和整个世界实质上只是达到我所不理解的目的的工具而已。因此我的生命的意义已经不在于达到那个我无法接近的最终目的,而仅在于为实现那个我不明白,而我又是为了它才存在的目的而尽力,即承认这个最高力量,为它服务,承认上帝,并履行它的意志。
二
上帝的意志体现在哪里?有人教诲说,上帝通过摩西、基督,或者佛给人们以启示。这是不对的。有时这样说是因为误解,有时则是出于欺骗,但总归是不对的。
上帝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立即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法规启示给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上帝总是给一切人,一切正在寻找它的人以启示。上帝的启示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任何人在自己的心中体会到了上帝,那就是体会到了生命的本质,这种本质不是肉体的,但又是借人的肉体以生存的。它没有重量,也没有尺度、颜色、味道和气味,并且无始无终。人身上的这种生命本质受到他的肉体的制约,因此它只是整体的一部分。但是从这一部分中人能够知道整体,这个整体就是上帝。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这个整体的一部分,于是他也就知道了上帝,不可能不知道它。
既然知道了上帝,那么也就知道了上帝的律法。上帝的律法不是写在某一本书里,而是存在于生命之中,存在于人的命运之中。人们觉得,他们不知道律法或者误解了上帝的律法(一些人认为这是上帝的律法,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那是上帝的律法),那仅仅是因为人们对自己所处的位置闭眼不看,他们不希望看到它,或者希望看到不是本来面目的它。如果有个人来到一个火车站,他看见停在站台旁的车厢,就走了进去。他把车厢想象为一座房子,并且着手把它布置成一个舒适的住宅,打算在里面定居下来,那么当火车启动,驶向下一个车站时,当人们叫他带着他所有的装饰物和东西搬出去时,他一定会感到惊讶和伤心的。一个人可以看见和知道,车厢不是房子,它只是交通工具,旅行必须服从一定的章程:买票和按照铁路上的规章行事。大部分人却同样看错了,或者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们不明白自己的位置。
[…………]
三
所有的人都希望生活得快乐,有爱情与和睦,没有疾病、痛苦和死亡,可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分离和相互仇恨之中,所有的人都生病,所有的人都感到痛苦,并且在走向死亡。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帝把人们弄成这样:所有的人都渴望幸福,然而人人却又都在受苦呢?这是为什么?
基督的教义回答了这个问题。基督说,他很怜悯人们,因为人们就像没有牧人的绵羊一般疲惫不堪和四散奔走,于是他招呼人们到他这里来,并答应给人们以幸福。基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1]基督对人们说,他们的一切灾难都在于他们不明白自己的位置,想象与实际不符,忘记了自己是谁;而一旦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记住了自己的位置,他们的生活就不再是痛苦的,而是欢乐的了。
这在《福音书》中多次指出过,在关于种葡萄人的比喻中,这一点讲得特别清楚:有个家主,栽了一个葡萄园,在里面安排好了一切(园子是世界,主人是上帝),把园子租给种葡萄的人,要他们在园子里干活,并把果实交给他。但是种葡萄的人忘了园子不是他们的财产,忘了他们只有在得到主人同意以后才能够享用他的果实。当主人打发仆人来要园里的果实时,种葡萄的人不仅不给果实,还赶走了仆人。于是主人赶走了他们。这样他们就遭到了不幸。[2]
当人们以为生命是他们的财产,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享用它,而不必履行给他以生命的上帝希望他做的事情的时候,人们同样也会遭到不幸。
才能就像生命一样,也只是上帝为了有利于工作才赋予的。一生不工作的人也就丧失了主人想给的一切。谁为上帝工作,这个人得到的就会越来越多。
在关于主人留在自己家中的管家的比喻中也谈到了这一点。这个管家不去关心主人的房子,却享乐起来,浪费主人的财物。于是主人惩罚了他,并把他辞了。[3]
在这些比喻中说的都是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看成什么。而在关于从田里归来的仆人的比喻中说的则是,世界上每个人应该怎样看待自己,以及应该把自己看成什么。
这个比喻说:“你们谁有仆人耕地,或是放羊,从田里回来,就对他说,你快来坐下吃饭呢?
“岂不对他说,你给我预备晚饭,束上带子伺候我,等我吃喝完了,你才可以吃喝么?
“仆人照所吩咐的去做,主人还谢谢他么?
“这样,你们做完了一切所吩咐的,只当说,我们是无用的仆人,所做的本是我们应分做的。”[4]
基督的全部教义就在于使一个人明白自己的位置。
一个人如果不明白自己的位置,那么无论他做什么,无论怎样努力谋求自己的幸福,也不可能有好的结果,就像一个不履行契约的雇工不可能有好的结果一样。
只有当一个人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他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而是上帝的仆人和子民,所以应该在上帝面前履行自己的义务的时候,他才可能在生活中有好的结果。
《福音书》里正是这样说的:“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即上帝所想的),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即人们为了自己的幸福所需要的一切,他们都将得到)。”[5]
一个人要得到他能得到的幸福,需要的是不自我欺骗,以及明白自己的位置。
一个人在世界上的真正位置在哪里?导致一个人不幸的那种欺骗是什么?
这种欺骗就是人们忘掉了死亡,忘掉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永久生活下去的,他们只是匆匆的过客。孩子和相当多的成年人都相信了这个谎言。相当多的成年人甚至到了老年还没有想到死,他们就像不会死亡那样生活着,并且深信自己将会永远地活下去。
那些人只是到了临死时才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感到恐惧,但为时已晚,他们看到了自己全部生活的无可挽回的错误。《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节就谈到这种欺骗:
“[耶稣]就用比喻对他们说,有一个财主,田产丰盛,自己心里思想说,我的出产没有地方收藏,怎么办呢?又说,我要这么办,要把我的仓房拆了,另盖更大的,在那里好收藏我一切的粮食和财物。然后要对我的灵魂说,灵魂哪,你有许多财物积存,可作多年的费用,只管安安逸逸的吃喝快乐吧。神却对他说,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
动物可以不想到死而活着,但是人有理智,他不能这样活着。如果他有足够的理智预见自己必须吃饭,并为此收集粮食和建筑粮仓,那么他可以想得更远一些,预见到在年老的时候死亡必定会等候着他,而且不仅在年老的时候,平日死亡也每分钟都可能降临到他的头上。
一个记住了死亡的人,不可能为单独的自我而活着。
一个不忘记自己终究要死的人,他可以赋予生命的唯一意义在于,他已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仅仅是上帝的意志的工具。他按照上帝的意志出现在这个时空无限的世界上,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若干时间,然后永远地消失。如果正是这样,那么很显然,为了安排自己的生活而活着是极不理智的,活着的唯一意义在于履行上帝的意志,正是上帝为了实现这一意志的目的才把他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个目的是什么呢?最终的目的我不能知道,因为它隐没在无限之中,但是我能够知道达到它的方法。那构成我的生命之本质的对幸福的渴望本身就是达到它的方法,但这幸福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整个世界的。我可以接近的目的就是整个世界的幸福,我对幸福的渴望仅仅是一种指示,它向我指明我应该为世界寻找些什么。
因此,一个人只有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才会产生对上帝和上帝的律法的真正信仰。意识到了自己的位置,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顺从上帝的意志,承认人人平等,爱所有的人并为他们服务,在生活中奉行种种基本准则,为别人做你希望别人为你做的事。
[…………]
(1905)
陈建华 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全集》,百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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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二十九节。
[2]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三至四十一节。
[3]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4]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七章第七至十节。
[5]《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三节。